自下過那場雪,天氣一下子就冷了起來,家家戶戶都緊閉門窗,以保存屋裏的溫度。月亮移至天幕正中,又逐漸西斜,已經是深夜了。

舒泠已三日未出客棧,體內餘毒也已完全消解。此時屋內一片漆黑,她正閉目盤膝,坐在**,腦中默念心法,緩緩調整氣息,感受空氣的細微流動——這是她十幾年來,幾乎每日都要做的功課。

突然,她睜開眼,眉頭微鎖,目光移至北側窗子,隨即聽見窗上響起有規律的輕叩聲,先是一下,再是兩下。

“我在。”舒泠的肩膀放鬆下來,向前移動身子,雙腿從床沿垂下。

窗戶被輕輕推開,一個黑色影子閃進房間,又將窗戶輕輕掩上。屋內仍舊一片漆黑,隻有朦朧的月光透過窗紙,照著一坐一站的兩個模糊輪廓。

“葛覃。”舒泠靜靜開口,卻隻念了這兩個字。

“你這次,太不小心了。”葛覃默了默才道,語氣冷而肅,如同冬日的夜色。

“抱歉。”舒泠微微垂下頭。

“你居然在臨平縣停留了三日。”葛覃冷冷道,“已經有人懷疑到這家客棧了。”

舒泠一驚,猛地抬頭望向那個站立的黑影,有些不信:“可沒有人……”

“是我幫你處理了。”葛覃接口,語氣仍舊冰冷。

“……多謝。”頓了頓,舒泠又加了一句,“抱歉。”

“算了,畢竟是你第一次獨自執行任務。”葛覃似乎不打算追究,轉移話題道,“義父讓我給你新的任務。竹醉山莊莊主,江正則。詳細情況,都寫在這裏。”說完,他將一個信封遞給她。

“好。”舒泠接過,將信放入懷中。

“竹醉山莊和江莊主實力不弱,又趕上壽宴,魚龍混雜,一定會嚴加看守,不可輕敵。”

“嗯,我知道了。”舒泠點點頭。

“你,”葛覃似乎略微猶豫,“為何沒吃我給你的藥?”臨行前,他交給舒泠幾顆藥丸,叮囑她行動前吃上一顆,以防目標用毒。目標果真用了毒,舒泠卻沒有吃藥,不然,也不至被人追了一路,險些危及性命。

舒泠微頓,垂睫道:“我以為……抱歉。”她似乎不善辯解,半晌還是道了歉。

“算了,反正你足夠應付。”葛覃仍未追究,最後道,“我走了,你萬事小心。”他的語氣始終平淡冷靜,說完這句,他走回窗邊,打開窗子,輕輕翻了出去。

聽得屋頂上腳步聲遠去消失,舒泠也站了起來,將佩刀在腰上仔細拴好。已經有人摸到這個縣城,那即使她不點燈,不近窗,這裏也不再安全了。既然有了新的任務,目的地也很明確,不如趁著夜色,這就出發吧。

——————————————————

常豐縣裏,商鋪琳琅,此起彼伏的叫賣聲一如塵世喧囂。孩子們手裏拿著幾枚銅錢,三五成群,笑鬧著挑選玩具。舒泠在街上獨行,黑衣太顯眼,她已換上一件淺灰褐衣。這幾日她特意留心,沒有任何人跟在她身後,看來追蹤之人,已經被葛覃徹底處理幹淨了。她看過信,任務不急,似是因竹醉山莊守備嚴密,不易得手,義父竟給了她半年期限。但期限長短,於她並無分別,她隻是到達目的地,然後,出刀,殺人。

下一個縣城離得遠,天黑前是趕不到了,不如在此地休息一晚。如此想著,舒泠便停住腳,轉身邁進左手旁的一家客棧。

然而,才邁進右腳,她就不由得一頓。

正坐在堂中,桌上擺滿食物,眉目間笑容心滿意足,一身白衣繡著雪青色流雲花紋,市井間尤顯得幹淨清雅——這不是那日,救了她的人嗎?

但,舒泠隻停頓了一瞬,左腳也跨過門檻,向門旁櫃台走去:“掌櫃,一間房。”

“好咧,姑娘,二樓左數第三間空著,有什麽需要,盡管吩咐店裏的夥計。”

“嗯。”舒泠淡淡應道,付了錢,拿過房牌,轉身向樓梯走去。

舒泠說話時,沈幹夕聽出了她的聲音,待她轉身,他便揚聲招呼她:“姑娘,咱們又見麵了。”

說實話,若非她清冷平淡的聲線實在少聞,沈幹夕還真的認不出這個毫無特點,放進人堆裏,最先就會被忽視的一張臉。

舒泠腳下微頓,應了一聲:“嗯。”

“姑娘才到,還沒用過午餐吧?可否請姑娘同坐?”知道她不善交際,沈幹夕也不惱,仍然笑著邀請她。

“不用。”舒泠沒有猶豫,淡聲拒絕了,說完也沒再看那一桌人,又繼續走向樓梯,上了樓。

看著舒泠的背影,沈幹夕不由得怔了半天,才轉頭問淩恒:“我有那麽招人討厭?”

“樓主,當然不是……”

“可能是我唐突了,畢竟僅有一麵之緣,有所防備,再正常不過。”沈幹夕搖搖頭,不再計較舒泠的事,“不想了,等我吃完……咳,等白長老和羅長老回來,咱們也該走了。”

“說起這個,樓主,剛才白長老有消息過來,說他和羅長老先去章平縣安排事宜,就不回來了。等樓主抵達,他們二人再迎接樓主。”淩恒道。

沈幹夕皺了皺眉頭,手裏筷子也頓了頓:“就這樣?”

“是,因為您在吃飯,所以白長老送來的書信暫且放在我這裏。您現在看嗎?”淩恒從懷中拿出信封,給沈幹夕過目。

沈幹夕瞟了一眼,沒有接,手中筷子又動了起來:“不用,先吃飯吧。”眸色似乎染上深意,“菜涼了,味道就不對了。”

“是。”淩恒收回手,靜默立在一旁。他知道,雖然樓主確有才能,但他畢竟年輕,繼任也才不到一年,樓中長老並非全部誠心臣服,白長老和羅長老此番擅自行動,也沒有事先經過樓主同意。這種事情,已經發生不止一次,樓主嘴上說無事,但他心裏,恐怕並非真的無動於衷吧?

沈幹夕不緊不慢地繼續吃飯,然而這滿桌珍饈,已不再如剛才美味可口。白長老和羅長老對他並不全然信服,聽命於他,大多隻是看著父親的麵子,他的叔叔更在身後虎視眈眈,等著他露出破綻,將他拉下樓主之位。樓中弟子,也不知有多少是他的人,又有多少是叔叔的人。做這個樓主,真的不如想象中容易啊。

這一頓午飯,因為各懷心事,所以吃得異常安靜。終於吃完了,沈幹夕放下筷子,長呼了一口氣,起身對淩恒說:“去叫大家準備吧,一刻鍾後動身。”

——————————————————

如果第一次和第二次相遇,沈幹夕都覺得是偶然,那麽,當他第三次看見舒泠跨進客棧,登上二樓時,他不得不認為,這根本不是巧合。顯然,舒泠也有同感,當沈幹夕再次叫住她時,她停住腳步,沒有立即離開。

沈幹夕看著她,滿臉疑惑和驚奇:“姑娘,雖說相逢即是有緣,可短短數天之內,咱們已經碰了三次麵。我實在好奇,不知姑娘可否告知,要去往何處?”

舒泠心中也難免訝異,但她神色未變,臉上仍平靜如常:“竹醉山莊。”

“竹醉山莊?”沈幹夕一怔,繼而卻笑了,“難怪總能遇見,我們也要去竹醉山莊,姑娘你也是?你也是去給江莊主祝壽嗎?”

舒泠微微一頓,她不是去祝壽的,她是去殺人的。但她不善說謊,一時想不出該如何回答,不免沉默起來。

然而,沈幹夕似乎沒有察覺到她的遲疑,他搖了搖扇子,笑著邀請她:“姑娘似乎並無隨行,既然順路,不妨一同前往如何?”

舒泠皺起眉,他難道,竟把她的沉默當作了默認?但她隻是去殺人,找不到理由和他人同去,就搖了搖頭,拒絕道:“不必了。”

說完,她繼續向前走去,越過沈幹夕,走進房間,關上了門。

沈幹夕吃了個閉門羹,無奈地撇了撇嘴,卻聽見淩恒在叫他:“樓主。”

他轉過身,淩恒就站在門邊,望著他,臉色似乎不太好。

他忙走回屋內,將門關上:“怎麽了?”

“樓主,您是否太輕率了?怎能隨便邀人同往?”淩恒聽見了沈幹夕和舒泠的對話,忍不住責備道。

“隻有一個人,能出多大事?”沈幹夕卻不以為意。

“那也不妥,她身份不明,您忘了?那天晚上她穿一身黑衣,又中了毒,說不準正被仇家追殺,她仇家是誰就更不清楚了。這種種事端,不知是否會給您帶來麻煩,怎能帶著如此可疑之人上路?”

淩恒臉色陰鬱,沈幹夕聽了,卻搖著扇子笑起來:“哈哈,淩恒,你實在多慮了。看她大搖大擺,上街住店,不像正被人追殺。再者,如果她身份可疑,圖謀不軌,也不會如此冷淡地拒絕我的邀請了,不是嗎?”

“樓主!”若非沈幹夕終究是樓主,他不能過分無禮,淩恒真想一拳打上那張笑得八麵春風的臉,“咱們根本不知道她是哪裏的人,她腰間配刀,肯定會武功,您若與她同行,實在太危險了!”

“不要激動嘛,我也沒說非帶她一起走。我當然看見她有刀,不過,她終究隻有一個人,能打贏你和我?更況且,菀青也在。”頓了頓,沈幹夕忽然抬起頭,對著房梁一角的陰影笑道,“菀青,你覺得如何?”

安靜片刻,那片陰影裏飄出人聲:“樓主,她的武功,恐怕在我之上,還是小心為好。”

“您看,菀青的判斷,您總該相信了?您快打消與她同行的念頭吧。”淩恒連忙趁熱打鐵。

“樓主,這種小事,不要再問我,也不要總是叫我。外人眾多,以免暴露。”菀青的聲音輕輕飄來,然後那片陰影又陷入了沉寂。

“好好,知道了。”沈幹夕應了一聲,目光卻漸而深邃,“沒想到,竟比菀青更厲害——這倒是個機會。”

“樓主?”淩恒一怔。

沈幹夕笑笑:“我再去找她一趟,你不用跟去。”說完便開門走了。

淩恒仍在屋裏,心中仿若有什麽一跳。剛才樓主,似乎,是做了一個他不能明白的決定。

作者有話說:

注3:葛覃,取自《詩經·國風·周南·葛覃》,後文會再詳說。

注4:菀青,取自《九歎·憂苦》:“菀彼青青。” 此處“菀”讀作yu,指草木茂盛的樣子,本文讀成wǎn。

雖然是架空曆史,但還是用真實曆史中的作品取了名字_(:зゝ∠)_

舒泠就是舒泠,沒有任何講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