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琦顏拖著虛弱得不堪一擊的身子乘坐鸞輦去了禦書房。
外麵風大,她已經穿上了隆冬時節的厚重衣物,仍是冷得瑟瑟發抖,隻得緊緊裹著毛絨絨的毯子。
看她如此,一旁伺候的宮女勸道:“娘娘,您剛剛小產,身子要緊啊,外麵風這麽大,要不,回去吧?”
“不回去,我要去見皇上。”琦顏雙目發直,聲音木然,臉色慘白如紙,整個人失魂落魄的。
“娘娘……”
“不要說了。”琦顏眼珠子終於動了動,微微側首看著宮女,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奴婢菊香。”宮女低聲回道。
琦顏打量了一眼菊香,感覺這個宮女並不是奸猾之輩,眼下能用的人,估計也就隻剩下她了。自她醒過來的這半天,一直是這宮女前後奔忙,做事小心翼翼,雖不如小翠貼心,可如今她還敢有什麽奢求?
還沒到禦書房,在廊子裏遇見了慕容瑾,琦顏目光呆滯,沒有焦距,竟沒看到他。
不過三日未見,再見時她已落得這般光景,身子即便裹在厚厚的毯子裏依然讓人看出其紙一樣的單薄。她仔細梳妝過,發式精致,斜插著一支金步搖,臉上卻未施粉黛,憔悴得簡直脫了人形,往昔櫻紅潤澤的嘴唇此時幹燥發白,尤其讓他吃驚的是她那雙眼睛,平日裏顧盼生輝波轉流光的眸子,毫無神采,暗淡無光。她看起來像個單薄的紙人,他甚至懷疑她隨時都會被風吹走。
慕容瑾側身讓鸞輦行過,微微頷首,菊香畢恭畢敬向他行了個屈膝禮,嘴裏道了聲“參見太子殿下”,而後疾步跟上來。琦顏竟然仍是沒有絲毫反應,完全沒注意到身邊發生的這些,慕容瑾心中被什麽鈍毒的東西擊中了,一道參差的裂痕從心上慢慢撕開。她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做,連看也不看他一眼。可他不信她會毫無知覺,她隻是連看都不願看他一眼!如他所願,她恨他,真的恨他。
那時候為了讓她恨自己,他甚至不惜用最殘忍,女人最痛恨的方式去傷害她!因那時他已經徹底明白了,無論做什麽他都保不住她,他不能讓她死,除了將她送到他父皇身邊,他別無選擇。可他又擔心她當了他父皇的妃子還對他不忘舊情,導致皇帝猜忌懷疑,惹來禍端,他隻得狠心待她。為了徹底斷她的念頭,他粗暴地羞辱她,試圖強暴她,哪種方式最讓女人心寒,哪種方式最惡毒,他就選用哪種,可最後他還是沒能徹徹底底得到她,在最後一刻,他扔掉了偽裝,全身而退。
他忘不了她放棄掙紮時眼角滾滾掉落的淚水,忘不了她絕望地認命的眼神,更忘不了她咬住自己肩膀時那撕心裂肺的痛楚。
他本是不願意將自己喜歡的女人完完整整送給他的父皇,至少她的第一次,應該完完全全屬於他。那夜還未踏入她房間時,他本也是如此決定的,可臨到那時刻,他還是強迫自己離開了她。因為想到了入宮後女官會檢查她的身體,她的貞潔,他不想她遭受白眼,蒙受恥辱,所以他隻能抽身而去。
她知道他當時的痛苦麽?她知道他當時的掙紮麽?她知道他當時的矛盾麽?她知道他現在很後悔麽?也許她什麽都不知道,她心裏留下的,隻有對他的恨了。
不過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他玩弄了她的感情,輕薄了她,毀了她的驕傲和尊嚴,她的確是恨透了他,他如願以償,一麵是心如刀割,一麵又是如釋重負。那時候他以為,隻要沒有了他,她的風雨飄搖六宮路會走的順利一些,她就能一心一意侍奉他的父皇,也會順順利利得到他父皇的寵愛。
他一廂情願地認為隻要自己退出,她的後宮生涯就會一帆風順,可結果怎麽樣?是他親手將她推進深淵裏,讓她一再受到傷害!如今她孩子也沒了,出逃又被拿回來,還背上了謀殺親子的罪名,又一次與母親被隔開,她今日所承受的一切苦痛,都是拜他所賜!
若是他早知道即便自己放手,她在宮中仍是在劫難逃,也許,他就不會做那樣過分的事情來傷她的心了,拚死也不會送她入宮!
如今她已是孤立無援,也許隻能去求母妃幫幫她。
慕容瑾目送鸞輦遠去,一拳狠狠砸在柱子上,心頭苦痛卻未因手上傳來的疼痛有絲毫緩解,反而變本加厲,心口痛得瑟縮戰栗。手背上沁出的血很快順著指縫也流進了掌中,他仍是緊緊握著拳頭,一拳重似一拳砸在這紅漆柱子,若是這柱子有感覺,定然已經痛得要求饒了。他心頭燃燒著一團烈火,胸口也憋著一口氣,盡數集中在拳頭上發泄出來。
琦顏一行人行至禦書房時,卻被告知皇帝移駕去昭鳳宮了,一行人隻得離開禦書房向昭鳳宮行去。
路上琦顏咳嗽得厲害,頭愈發地沉重。身子忽冷忽熱的,渾身抖得十分厲害,嘴唇開始不停打哆嗦。
“娘娘,我們回去吧,身子要緊啊!”菊香近乎懇求。
“不……”雖隻說了一個字,卻因為嘴唇抖的厲害,尾音發顫。
“娘娘,您不能著風的啊,奴婢從前聽母親說起過,生完孩子和小產後都不能著風的,以後對身子不好……”
琦顏不說話,隻裹了裹毯子,眼睛半眯半開,也不知道聽沒聽菊香的話,神情茫然,麵容慘淡,沒作半絲回應,菊香隻得閉了嘴。
菊香緊緊靠近輦走,生怕琦顏隨時坐不穩倒下,幸好直到到了昭鳳宮,她擔心的事也沒發生。
太監將鸞輦輕輕放下地,琦顏終於緩緩睜開眼睛,看到菊香已經在殿前跟守門的小太監說話,便坐著沒動。不多會兒就看到那小太監進去通報去了,菊香也回來將琦顏攙扶下來。琦顏腳下虛浮,若不是菊香在旁扶著,隻怕連站都站不穩。
不多時,那小太監便出來了,拱了拱手道:“貴人請回吧。”
“為何?”琦顏聲音有些嘶啞。
“皇上正在跟娘娘下棋,蕙妃娘娘吩咐了,任何人不得打擾。”小太監尖著嗓子回道。
“你告訴皇上,我有要事求見。”琦顏心下惶急,請求道,“勞煩公公再去通報一聲,我真的有事要見皇上。”
小太監麵露難色,“娘娘您還是回吧,不要難為奴才了……”
“好,那我就跪在這裏等著,直到皇上見我。”說著,琦顏便拂開菊香,直直跪倒在地。
那太監猶豫了一下,還是默不作聲站回了自己的位置。
跪了半個時辰,小太監看不下去,又進去通報了一次,出來時灰頭土臉,皇帝還是沒有見她的意思,琦顏隻能繼續默默地跪著。
天色陰沉,鉛雲厚重,看起來似乎要下雪了,今年冬季的第一場雪似乎比往年來得更早一些。一旁的菊香也是冷得瑟瑟發抖,嘴唇烏青,抬頭看了看天色,又看看跪在地上一動不動的主子,再也忍不住,出聲勸道:“娘娘……”菊香一出聲,倒把自己也嚇了一跳,什麽時候自己嗓子也啞了,輕咳了一聲,接著道,“怕是要下雪了,還是回去吧,等身子好些了再來見皇上吧。”
琦顏也注意到她嗓子啞了,便仰頭輕聲道,“你先回去吧,我再等等,你跟他們先回去,不要陪我在這裏受罪。我是自己犯了錯,這是我該承受的,但是跟你們無關,回去吧,我不想連累你們。”
“娘娘……”菊香眼圈一紅,再也說不下去。
“都回去!”琦顏回頭神色嚴厲地吩咐,聲音卻透露出了濃濃的無力感。
菊香將毯子披在琦顏身上,被琦顏扒拉下來,“都帶走。”
眾人走後不久,天邊果然飄起了雪花,開始時還是稀稀落落地,一著地就不見了蹤影,可不到一盞茶的功夫,鵝毛大雪飄落下來,朔風勁,攪得雪花呼呼打轉,不多時琦顏頭上肩上便已蓋上了一層銀白。
皇帝終於召見琦顏時,她已經昏倒在雪地裏,小太監湊近發現她一直神誌不清地喚著母後,小翠,敘敘地低喚著,臉和嘴唇已經凍得烏青。這位娘娘剛剛小產,又受了如此風寒,真不知道挺不挺得過來……小太監暗暗歎了口氣,將她扶入昭鳳宮,那時候琦顏已經了無知覺,渾身麻木,隻剩下身體畏寒時本能的顫抖。
被灌了些滾燙的薑湯後,她終於醒了過來,手腳卻仍是一片冰涼。殿內很暖和,可她還是在打哆嗦,交抱著雙臂瑟瑟縮縮,上下牙齒不住磕磕作響。
宮女見她醒了,便去通知了皇帝,慕容湛見到她時,她正失魂落魄坐在蕙妃的床上,一臉驚恐地望著皇帝,旋即似乎想到了什麽,趕緊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跪倒在地上,不住磕頭,哀泣道:“皇上,請放了我母後,不關母後的事,皇上要責罰,就請責罰我吧!”
“你是朕的愛妃,朕一直待你不薄,朕知道,思妍她恨朕,所以她才挑唆你,誘使你做出了這麽多荒唐之事。朕不怪你,但是,決不能輕饒她!有她在,定然會挑撥你跟朕的關係。你不必多說了,朕現在就讓人送你回宮休息。你剛剛小產,怎能如此不愛惜自己!”皇帝搖頭,臉上明顯不悅,“來人,送妍貴人回宮!”
“皇上,求求你,現在不要趕我走。你告訴我,到底我要怎樣做,你才能放過我母後?”琦顏跪爬一步,抱住皇帝的腿,仰臉戚哀地望著滿臉寒霜的慕容湛,目光哀切。
“你就這麽想救你母後?”皇帝彎下腰帶著絲玩味地問。
“是,隻要皇上放了我母後,讓我做什麽都可以。”
“那好,你隻需做一件事,朕不單可以放了你母後,也可以不再追究你毒殺朕的皇子和妄圖逃跑之事。”
“什麽事?”琦顏嘴唇明顯哆嗦了一下,已經預感到了皇帝下麵會說什麽。
“將那金鳳釵和銀蝶簪一並交給朕。”皇帝湊在她耳邊輕聲說道,聲音雖小,卻字字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