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他走得很慢,回到碧軒閣時夜幕已經降臨,他在門前垂首徘徊,直到探門的小廝出來張望才將他讓進屋內。

他吃不下東西,隻要一想到在幽蘭庭見到的一切,胃裏就翻江倒海地難受。慕容瑾心頭煩悶焦躁,一肚子火沒地方撒。當莊管家再次前來勸他吃些東西時,慕容瑾才吩咐做些下酒菜,然後獨自一個人喝悶酒。他一向自製力很好,也不是貪杯好酒之人,今日的反常舉動十分罕見。知道主子心緒不佳,奴才們都是打起十二分精神伺候,不敢出絲毫差錯。在正廳裏枯坐了一會,慕容瑾終於放下酒杯,起身向外走,莊管家有些不放心地跟在後麵。

慕容瑾在琦顏房門口徘徊良久,欲敲門的手舉起又放下,頗為踟躕。猶豫了半天,終於還是轉身準備離去。這時門突然開了,月芽端著個紅漆茶盤從房內走出,正一眼瞅見慕容瑾。

“參見王爺!”月芽快步走下台階行禮。

“起來吧。”慕容瑾隨口道,本來想掉頭就走,又掛心琦顏,便問:“小姐呢?在裏麵嗎?”

“回王爺的話,小姐一直在屋子裏,剛剛睡了一覺,現在剛剛起身。”月芽垂首回道。

“她吃過東西了嗎?”慕容瑾又問。

“還沒有,奴婢正要去廚房端些點心來。王爺要不要……”月芽抬頭小聲說道,話還沒說完便被慕容瑾打斷。

“不用了,你自去忙吧,好好伺候小姐。”慕容瑾吩咐完這句,終於下了決心離開,才邁開步子,隻聽得身後一聲溫柔呼喚,身形頓時僵住,腳步再也邁不開。

“瑾哥哥——”

這聲音太過熟悉,飽含了多少期盼和柔情,他都懂的,正是因為懂得,所以才更心痛。隻不過……為何卻是……有緣無分……

緩緩轉過身子,便看到琦顏穿著中衣隻披了見外衫手扶門框站著,青絲未挽,披散於肩,大概是因為剛剛起身,臉上還保留著夢中才有的恬然柔美,看他轉過身子臉上笑靨頓展。

慕容瑾頓時忘了離開,上前幾步,握住琦顏微涼的手,俊眉微蹙:“夜晚有些冷,怎麽穿這麽少,就不怕著涼麽?”

“不冷呢。”琦顏仰臉笑望他,聞到濃濃的酒氣,不禁微微皺眉,“你喝酒了?”

“呃。”慕容瑾沒否認。

“好臭!”琦顏嗔道,作勢掩鼻,眸中笑意喟然,神態姿勢嬌憨迷人。

慕容瑾心頭莫名一軟,輕輕攬過她瘦弱的肩膀,垂首愛憐地看著琦顏道:“進去吧。”隨手將門掩上,屋內檀香嫋嫋,處處透著女子香閨獨有的清雅淡秀。

月芽很快返回,端來了茶點,琦顏又吩咐她到廚房去弄些醒酒湯。琦顏為慕容瑾倒了杯茶,給自己也倒了一杯,雙手捧著纖巧的瓷杯遞至唇邊,輕輕吹著氣,細細品了一口。發現慕容瑾卻沒喝茶,隻是望著自己發愣,琦顏臉上微微發燙,低頭有些發窘:“月芽泡茶的技藝真是越來越好了,瑾哥哥為何不喝?”

慕容瑾沒答話,仍是若有所思地看著她,他發現她神色不太對勁,有些閃躲,眼睛不敢看他,似乎有什麽事瞞著他,慕容瑾仔細看著她,不放過她一絲一毫的情緒。雖然她極力掩飾,可她臉上淡淡的憔悴失神還是讓他看出了她有心事,隻是到底有什麽事,他卻是猜不出。

琦顏益發羞窘,隻得又岔開話題:“皇後娘娘今天召你有何事?”

慕容瑾仍是一語不發,隻定定望著她,好似怎麽看也看不夠。琦顏看他心不在焉的樣子,隻得閉了嘴,也在慕容瑾對麵悶悶坐著。他的沉默讓她有了不祥的預感,可她不敢去想,怕越想越複雜,越想越凶險,從皇後召他進宮後她就一直坐立不安,她一再勸自己是想太多了,白天他才剛剛說了要請旨娶她,他說要娶她的,他一向說話算數,不會騙她的!可他現在這沉默的樣子,讓她益發覺得自己的擔憂不是空穴來風。

“瑾哥哥,到底出了什麽事,你不妨直接告訴我。”琦顏終於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擔憂,神色一改剛剛的俏皮,顯出重重憂思。

“善雅,我隻問你,若是現在叫你跟我走,你肯嗎?”慕容瑾沒看她,突然拿起桌上的茶一飲而盡,將空杯砰地一聲重重放在桌上,五指並攏緊緊抓著杯身,指節泛白。

琦顏聞言飛快抬頭看了他一眼,心中猛地似遭了重擊,直直往下沉。她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喃喃地問:“你說什麽?”

“我說我們一起逃出京城,遠離皇宮這個是非之地,浪跡江湖逍遙自在,好不好?”他傾身急切地望著她,緊緊抓住她放置於桌上的手。

今天在回來的路上他就一直在想著皇後和母妃的話,似乎,除了將她獻給父皇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可他不甘心,她明明也是愛他的,他們眼看就能夠在一起了,他為何要拱手相讓?即便那個人是他的父皇,那也不可以!可那唾手可得的太子之位對他的誘惑力也不小,若是選擇了她,他多年的苦心經營便毀於一旦!幾番權衡計較,一夕之間叫他如何取舍!難道真是魚與熊掌不可得兼麽?可他兩樣都不想放手!若是選擇了她,兩人即便僥幸逃出京城,隻怕餘生也會遭遇無窮責難追殺,他父皇的性格怎麽樣,行事風格如何,他豈能不知。可若是放棄她,她便成了自己的庶母,叫他情何以堪!如今他有張家相助,還有他手握重兵的嶽父杜澤群鼎力支持,可謂萬事具備隻欠東風,隻要順應父皇的意思將她獻出,這太子之位便是雷打不動屬於他了,可……

在見到她時,他心智頓時亂了,帝王大業被拋到了腦後。江山社稷,卻敵不過她一笑。原來在自己心中,她的位置竟然是如此重要!連皇位也無法撼動!以至於為了跟她在一起,他可以不顧一切!原以為十多年苦心經營忍辱負重臥薪嚐膽,早把自己練成了一個百毒不侵的人,可誰知,再強的防備也敵不過愛情的毒。

隻是他他沒想到,他好不容易做出的決定,卻因為她一聲低低的果斷的拒絕被擊得粉碎。

“不,我不會跟你逃走,”琦顏聲音極低,卻是含著不可動搖的決心,“我要留下來救我母後,所以我絕不會跟你走。”

他沒想到她拒絕得這麽幹脆,望著她蒼白倔強的小臉,他隻是惻然一笑。種什麽因,結什麽果,他現在知道什麽叫報應了。當年若不是他鬼迷心竅固執將她母後押回燮宮,今日的一切或許都不會發生了。什麽叫做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他終於體會到了。原來她從來不曾原諒他將她母後送入燮宮,她不說,可她仍然在意。她的執著,簡直叫他害怕!叫他恨!

從琦顏房裏出來時慕容瑾一臉頹敗,索性縱馬狂奔一氣,到去年元宵節和琦顏一起吃飯的悅客來喝了一夜酒,杜初雲派人找到他時他已經爛醉如泥,醉得人事不省。

第二日慕容瑾沒有上朝,昏昏沉沉在襄南王府自己的臥房裏躺了一整天。

第三日琦顏重又被送入宮中,隻是這次的身份不再是待選的秀女,而是襄南王進獻給皇帝的女子,皇上公事繁忙,沒空接見,但是吩咐將她暫時安置在鳳儀宮,叫皇後好生照顧。琦顏得到的待遇可謂獨特至極,從沒有哪個待選的女子能被皇上吩咐讓皇後照料。

這是好兆頭。

第四日,早朝,德政殿。

“皇上,太子之位不宜空置太久,還望皇上早立太子以安天下人之心哪!”右相杜澤益出列進言。

“是呀,皇上,立太子事關江山社稷之安危,如今太子之位空虛,朝野上下紛亂,眾心離散,恐亂朝綱,還望皇上早做定奪!”左相張成龍也捧著笏板躬身出列,對杜澤益投來的那抹不屑視而不見。

“難得兩位愛卿意見一致,可有合適的人選?”九龍寶座上的皇帝撚著胡子問道,神態威嚴中又透著一絲溫和,看來皇上今日心情不錯。

“老臣以為皇十四子年少即聰慧,過不了幾年便能勝過他諸多的兄長,可當大用,是以老臣以為皇十四子繼承大統最為合適。”杜澤益拱了拱手道,身後幾位大臣立刻站出來附和推舉琅琊王。

皇帝沒發話,饒有興致地看著滔滔不絕細數十四子才幹聰慧的杜澤益和他身後的追隨者。

“皇上,萬萬不可!”張成龍大聲稟告,聲音遠遠蓋過杜澤益,響徹整個大殿,“琅琊王年紀尚幼,資曆淺薄,實在不可擔當大任。襄南王一向賢名遠播,文治武功哪一樣不是眾皇子中最出彩的?曾多次為國家立下汗馬功勞,此番賑災親力親為,體恤民情,深得民心。二皇子為國為民做了多少事老臣便不一一枚舉了,以二皇子的聰慧雄才,賢德恭孝,他當太子才是民心所向眾望所歸呀皇上!”

張成龍話剛剛說完,更多的人附和起來。杜澤群從武官席大步出列,聲如洪鍾,“皇上,臣也以為張丞相所言不差。二皇子十一歲即入蕭國做人質,忍辱負重,我大燮之所以能在短短幾年滅了蕭國二皇子功不可沒,遠的不說,就說去年征討黎國,二皇子領兵打仗所向披靡,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為我大燮完成統一大業立下多少功勞!論才幹論德行,諸皇子中隻怕沒有能與之匹敵的,老臣也以為二皇子才是皇太子的不二人選!”

杜澤益張大嘴吃驚地瞪著慷慨陳詞的弟弟,簡直不相信他臨陣倒戈,竟然擁護慕容瑾!和自己唱反調!明明說好要支持他外孫,結果……杜澤益簡直氣得要吐血。

“好,既然眾卿都一力推舉二皇子,如此看來二皇子當太子才是人心所向,來人,傳朕旨意,即日封二皇子為太子,擇日舉行冊封典禮!”

“是!”馬久德高聲應道,含笑飛快看了慕容瑾一眼。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眾臣伏地山呼,杜澤益眼看所有人都跪倒在地,這才慢慢跪倒,卻是喊不出話來。跪下去時一口氣噎在胸口,苦悶難當,散朝時終是一口血噴薄而出,十幾年的謀劃,就這樣毀於一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