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覺已經入宮快半月了,琦顏和小翠都是適應能力特別強的人,早已習慣宮廷壓抑枯燥的生活。
每日天不到五更就爬起床,朝華宮位於皇宮西苑,很僻靜,還算是個清閑的地兒,因為近十年皇帝從來也不駕臨此處。但是宮裏的規矩是每日必須打掃清潔,懈怠不得。管事的胡玉姑姑又是個特別愛找茬的人,為了避免遭人閑話琦顏小翠每日幹活都格外勤快。
小翠以前就做過使喚丫頭,做事情麻利幹練,得心應手,琦顏雖然在山上呆了六年可食宿全是仰仗師姐照料,後麵好長一段時間又都是小翠伺候著,除了服侍過若妡一段時日她還真沒伺候過人,現在突然又恢複到伺候人的身份多少還是有些不習慣,不過為了救出她的母後,這點苦根本不算什麽。
居住此處的華貴嬪,據說以前也隻是個小宮女,但是後來被皇上看中封了貴嬪,一朝得寵滿世繁華。雖然如今失寵了,可好歹衣食無憂,比永遠隻做個卑賤的小宮女不知要強多少倍。她可是這朝華宮裏不少宮女效仿膜拜的榜樣,誰不想一朝飛上枝頭當鳳凰?
這華貴嬪長得其實也稱不上多麽美麗動人,聽宮裏的老人說她的受寵完全是因眉眼間長得有幾分像皇上從前的一位妃子,所以皇上第一次見到她時便寵幸了她,而後她也風光了好一陣,但是好景不長,不久皇上新納了太醫院領首杜澤益之女,冊封為蕙妃,此後便冷落了這位華貴嬪,她的好日子似乎也一去不複返。如今蕙妃已受專寵近十年,貴冠六宮,第一寵妃的地位無人能撼,她的兒子才不過八歲,皇帝對他極是寵愛,已經封賞城池一座,領九千戶,年入萬石。眾皇子中哪有人在這般年紀受此厚賞的,暗中羨慕嫉妒者莫不咬牙切齒,果然是子憑母貴,年紀小小便不容忽視。
那夜鳳芹遠眺的那座高台,據說也是皇上為了討蕙妃歡心特意命人建的,從下令到開工,費時不超過一個月,雷厲風行之勢可見一斑。
整個宮裏都在為中秋佳節做著準備,各種活動進行得井然有序。
據說那高台乃是專為中秋賞月而建,由離此處最近的朝華宮負責提供一些賞月時用的糕點甜品。
胡玉姑姑接到了上頭的命令自然不敢怠慢,不單單是飲食,衛生方麵更是不敢鬆懈。高台竣工不久,遺留工料殘渣無數,木樁木屑漆料刷子,七零八亂,琦顏小翠鳳芹還有別宮的一些宮女皆被派往此處打掃清理。
“噯!你們聽說了嗎?”同來打掃的一個不認識的宮女咳了咳嗓子,一手握著掃帚,一手張開放在唇邊作喇叭狀,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
“什麽事啊?”鳳芹拖著掃帚跑過來一馬當先就問,立即有幾個宮女好奇地圍上來。
“你們都不知道嗎?”那宮女得意洋洋一笑,跺了一下腳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麽,掠了掠發絲嗔怪,“哎唷,瞧我這腦子,這昭鳳宮的事你們朝華宮的人怎麽會知道呢!哈哈!”語中譏諷之意不言自明,擺明了就是說蕙妃娘娘宮裏的事哪輪得到你們這種受盡白眼的朝華宮奴才知道咧!這可不單是瞧不起朝華宮的奴才,公然就是藐視華貴嬪。
一眾朝華宮的奴才都閉了嘴,都聽出了她語中的不屑,訕訕地散開了。
“哎哎,你們別走啊!我這不是看你們都不知道才好心告訴你們件兒新鮮事麽,別走啊!”
鳳芹和另外兩個宮女立時又頓住了腳步,又圍上去。
“到底是什麽事啊?”鳳芹急忙詢問。
“我們十四皇子這陣子就要封王了。哎唷,瞧你們那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有這麽稀奇嗎!蕙妃娘娘貴冠六宮,十四殿下封王隻是早晚的事!瞧我這記性,怎麽就忘了你們朝華宮的奴才向來就跟你們那個耳目不靈的主子一樣閉目塞聽。”那宮女翻了翻白眼,驕傲輕慢的神態恰似一隻剛剛鬥贏的公雞,鼻孔差點沒翻到天上去,絲毫沒把朝華宮的人放在眼裏。
“這樣啊……”一眾圍籠聚集的宮女訕訕應著,臉上尷尬難擋。
“哎呀,那可真要恭喜蕙妃娘娘了!”鳳芹湊近那宮女,一臉討好。
“那是自然!”宮女撇嘴道,眼眸一掃,竟然發現還有兩個宮女好像壓根就沒聽到她講話,自管低頭幹活,不禁來氣。
“噯!你們兩個!怎麽沒有反應?!”那宮女伸手指著琦顏小翠尖聲道。
剛剛就琦顏和小翠自管埋頭掃地,對那宮女的言談不理不睬,引得這宮女大為不滿。
“你說你的,我們幹活不礙你什麽事吧!”小翠揚臉不屑道,低頭又自顧掃地。
“你算什麽東西!昭鳳宮的人也敢忤逆?!”那宮女麵帶怒色蹭地奔過來一把奪下小翠手中掃帚,恨恨扔在地上,還一腳踩在掃帚上,揚臉得意望著小翠。
“你!!!”小翠大感惱火,不過猶自記得琦顏的叮囑,在宮裏不可滋事生非,凡事要忍讓,不能樹敵。
所以隻拳頭一緊,複又放下,垂手立了一會,那宮女卻不識時務以為小翠被她氣勢壓住,依舊踩住掃帚,絲毫沒有相讓的意思。
“怎麽了?朝華宮的奴才還能拿我怎麽樣?你還敢瞪我?!”宮女大怒,揚手就是一耳光扇過來。
剛剛揚至半空,便生生被人給摁住了,宮女使勁想掙脫,吃驚地瞪著眼前這嬌小纖弱的小宮女,完全沒料到她會反抗,更沒料到她力氣如此之大!
“小鸞,別鬧了。”琦顏出聲製止,行至近前將小翠手拉開,又對那正在揉著手腕的宮女道,“得罪了,這位姊姊,我這個妹妹性子有點莽撞,衝撞了姊姊,還望姊姊寬宏大量不要跟她計較。”
那宮女瞪著琦顏,暗暗驚奇,琦顏一番話說得溫婉和氣,雖說吃了癟,卻也知道自己若是再找茬難保不被那小丫頭痛扁一頓。
“算了,誤會一場。”宮女癟著嘴道,仍是低頭揉著自己腕子。
“那我們自去打掃了。”琦顏拉了小翠就走。
“你叫什麽名字?”
剛走出兩步,就聽見宮女發問。
琦顏回轉身子:“姊姊是問我嗎?”
“對。”
“……”琦顏沒出聲,屈膝行了個禮,嫣然一笑道,“姊姊若是沒有別的事我們就先去幹活了。”
“噯……”宮女望著她倆離去的身影,微微皺著眉。
“她叫璃湮。”說話的是鳳芹。
“哦。”宮女眼角一抬,隻用餘光掃了一眼這向自己討好賣乖的女子。
鳳芹自討沒趣便也住了嘴,拖著掃帚開始清掃地上的雜物。
琦顏手握掃帚,半弓著身子,掃得極仔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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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兄,這又是何必……”慕容弋搖頭輕歎,“你為她做的這一切,她不會領情。現在她是想殺了你的心都有,皇兄又何必再為她掛心!這天底下溫良美麗的女子那樣多,皇兄不要一葉障目,弱水三千便隻取這一瓢飲,這般為她,我替皇兄不值。”
慕容瑾全似沒聽見,眼神飄忽,目光越過眼前藏身的這棵大樹的枝幹,靜靜注視著那神情專注的女子,她連掃地的時候都是如此認真,卻從來不肯仔細瞧他一眼,她便是吝嗇至此。
若是可以,他真願意自己可以化作一縷清風,圍繞在她身邊,即使被她無視,卻仍然可以滿懷喜悅在她身邊放肆地停留。而現在,他連在她身前現身的勇氣都沒有了,隻是怕傷著她的心,七弟說得沒錯,她現在殺了自己的心都有。
總想著,或許能瞞過她,果真還是應了那句老話:世上沒有不漏風的牆。
一直就覺得虧欠著她,待她小心翼翼,可她終究還是恨他。
莊管家向他匯報說她要見他時,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從未想過她會主動提出跟他見麵,更沒想到她會再回碧軒閣。
連他自己都沒想到,那麽快他們又見麵了。他有些奇怪,澈弦並未回來複命,她突然神不知鬼不覺回到了鄴城,雖然疑惑,但他心中更多的是喜悅。
那日他沐浴更衣,修飾儀容,原本就瀟灑俊逸的形象更彰顯龍章鳳姿。
他原本是揣著一腔柔情熱血,結果見麵時她那一記狠力的耳光打碎了他所有念想。
呆呆望了她半晌,他還回不過神來。
他看著她的淚痕交錯的臉,她的蒼白如紙的一張一翕的嘴唇,心,忽地一下子疼痛難當,幾乎要壓垮蒲草一樣柔韌的胸膛,因他終於聽懂了她一字一淚的控訴。
她說,你殺了若妡,囚了我母後,慕容瑾,為什麽是你!
一字一淚。
可她沒有哭天搶地地呼號,隻用她獨有的,原本溫柔婉轉的嗓音,吐出了那一行詛咒一樣怨毒的字句。
你殺了若妡,囚了我母後,慕容瑾,為什麽是你!
她的怨毒的眼睛刺痛了他。
那一刻,他明白了她已然傷心到了極致,絕望到了極致,就像十年前的自己,離開皇宮登上南下蕭國的馬車時的心情一樣。
他很想轉頭對他的母妃,他的父皇說:我恨你們!
他曾經很愛很愛他們,他生命中的溫暖都是他們給的。可是僅僅因為晚出生幾個時辰,他便注定了跟哥哥慕容勳天壤之別的命運,哥哥穩穩當當地做他的太子,可他卻要隻身赴險前往那個未知的國度充當人質。
可他終究不敢說那樣忤逆的話,放眼望著父皇身後涕淚橫流的群臣,眼淚驀地湧上眼眶,隻靜靜地沿著眼眶無聲息地滾落。
那是一種強烈的被背叛被遺棄的慘痛,痛徹心扉地撕裂開來,一寸一寸,吞噬靈魂。即便這傷口終於隨著時光的流逝漸漸愈合,可留下來的那道傷疤卻是時光也洗不去的斑駁滄桑。
現在這樣的疼痛卻降臨在他心愛的女人身上,他的心,痛得不能遏止,一言一語都是傷,所以他一個字也沒有辯駁。
任由她將他除夕那日在廟裏為她求來的平安符和那塊玉佩一並奮力砸在臉上……
隻因他聽說第一張求得的平安符格外靈驗,他便在雪峰之巔呆了一晚,隻是,她從不知。
那玉佩乃是母妃臨別所贈,他一直隨身攜帶著,感覺孤寂的時候隻要看到這玉佩,便不再悲傷,在十四歲那年他將這玉佩給了她,今天她卻用它來砸他,他從未想過這玉佩重回自己手中時會是以這樣慘烈的方式。
原來她見他,隻是為了告訴他:她是怨怪他的。
他突然怕起來,若是有朝一日,她知道得更多一些的時候,她會是怎樣的反應,會不會直接將刀劍架在自己脖子上?
“皇兄?”慕容弋盯著慕容瑾看了半晌,他傻傻癡癡,眼神凝滯,麵上悲涼,耷拉的嘴角蕩著無盡的嘲弄。
慕容瑾還是無甚反應。
“七弟,我們回吧。”停了半晌,又加了一句,“這些日子我不在宮裏就勞煩七弟幫我照顧她了。”
呆望著慕容瑾遠去的背影默立了片刻,慕容弋才緊跟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