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了,琦顏仍是在床上輾轉反側睡不著,想想今日,竟然發生了這麽多事。想想澈弦殺人連眼睛都不眨一下隻覺得心驚,慕容瑾隻怕是將自己最得力的侍衛兼殺手派給了自己,一想到慕容瑾,心裏就壓得喘不過氣來。
夜深人靜時常常不經意間會想到除夕夜那倉促的一吻,想到元宵節那晚他溫暖結實的擁抱。他跟她到底算什麽?
憶起那日離別,他甚至見都不來見她一麵,隻七皇子慕容弋代兄送別,一杯餞行酒喝得她心中苦澀異常。在碧軒閣的日子天天盼著離開,到了離開的時刻卻有失落惆悵。
翻來覆去仍是睡不著,索性披了件罩衫就出了房門。
抬頭望向天邊,一彎弦月隱在濃雲之中,夜色暗沉。
這還是四月中,依然有些春寒料峭,琦顏裹了裹身上的衣裳正打算回屋。轉身時看到一人孑然立於走廊上,隻著了一件白色中衣,靜靜望著南方,南方,那是燕京的方向。
琦顏微微一怔,駐立了腳步,凝眸望去,卻是澈弦。
不知他一個人半夜三更不睡,卻站在這裏做什麽。
慢慢踱步過去,直到到了他身後,他依然沒有任何反應。
“姑娘也睡不著麽?”澈弦沒有回頭,聲音平平,卻沒了平日的冷峻。
“嗯。”琦顏輕輕應了一聲,跟他並肩立著。
夜色中南邊連綿著一望望不到頭的山巒,阻斷了瀛洲和燕京,山對麵的燕京,現在是何等模樣呢。
“澈弦,你去過燕京麽?”她目光直直地望著南邊那片密的不透風的林子。
“沒去過。”
“那你怎麽告訴我燕京是從廢墟上建起的?不是你說之前的皇城被焚毀了麽?”琦顏猛地轉臉凝視著眼前麵色平靜的澈弦。
澈弦眼神微微閃動,半晌,“是卑職親眼所見,宜城城破之日卑職亦在城內。”依然注目著遠處的群山,目光似乎能越過這重巒疊嶂的山峰觸及幾百裏外的燕京城。
“你……你是蕭國人?”琦顏盯住他的臉,眼裏全是不相信。
“是。”
一個字便已是擲地有聲震得她耳膜嗡嗡作響。
原來他也是蕭國人……
“姑娘為何夜深了還不歇息?”
“我的身份,你也知道吧?”琦顏卻扯出了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他是慕容瑾身邊最得力的侍衛,慕容瑾派他護送她回燕京尋親,他定然知曉一二。
眸似一潭深不可測的澗,叫人看不到底,為何男人的眼睛都如此的讓人看不透,澈弦是如此,慕容瑾亦是如此,叫她琢磨不透。
他看了她半晌:“此次燕京之行凶險重重,請姑娘放心,卑職拚了命也會護姑娘周全。卑職鬥膽問姑娘一句,若是姑娘要尋的人沒尋著,打算怎樣?”最後一句,似斟酌了好久才說的。
“我也想過,並不是沒有這種可能,畢竟已經過去了這麽久,燕京如今是何模樣確也未知,要找人談何容易。不過我不會輕易放棄,若是沒尋到,便一直尋下去,總有一天會尋到。”琦顏歎了口氣道,澈弦這句提問,也是時常盤桓在她心中的,隻要沒聽到母後的死訊或者見著屍骨,絕不會放棄找尋的。
“隻是……”澈弦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隻是什麽?”琦顏眼眸一轉,清亮純澈的目光定在他臉上。
“沒什麽,”澈弦眸光驀地一黯,轉過頭去避開了琦顏的目光,“姑娘還是早些歇息,明日我們便離開此處去燕京吧。”
“可是我答應了鳳歌等過了她的生辰再走。”
“好。”
他便隻回了這一個字,相處下來發現澈弦簡直是惜字如金,從不肯多說話。似乎天性冷酷,這號人不做殺手可算是浪費,如今當個小小的侍衛真是埋沒他了。
站了一會,琦顏覺得無趣,偏偏吹了陣冷風,睡意全消,隻能無話找話了。
偏偏頭,“是誰要暗算我們呢?”
澈弦微微皺眉:“暫時還不知道,很有可能是許大人,另外也有可能是杜家的人,那位來曆不明的梁公子也可疑。”
“許大人?杜家的?梁公子?怎麽會?”琦顏糊塗了,離開鄴城時不聲不響,怎會驚動到杜家的人?
“現在這些還隻是卑職的猜測,這幾日卑職須寸步不離地守在姑娘身邊,還望姑娘不要嫌煩。”
琦顏隻得無奈地點點頭,想想竟然要寸步不離地跟這冷麵無情的家夥呆一起,不禁咂咂嘴。
“杜家的人可以理解,而且杜家黨羽遍布,若是有心要誅殺我,我就是插翅也難逃。可是為何你要懷疑許大人和梁公子?”
“許世安原是太尉府副將,當年若不是他暗殺了我父親而後開城引敵入城宜城怎會在一夜之間被攻破?”澈弦雙手握拳,指節的碰撞咯咯作響,手背上青筋暴跳,霍地一拳砸在走廊的護欄上,砰的一聲木質的護欄已被斬成了兩截。
琦顏驚恐地瞪著澈弦慘白的臉,那張臉上布滿了仇恨,額上青筋暴突,眼中似有吞噬一切的火焰,像一隻發怒的豹子。完全不是平日冷漠淡然的樣子,琦顏從不知道一個人可以激動成這樣,她看著那斷成兩截的護欄,隻覺得怕,怕他失去理智,怕他再有什麽瘋狂的舉動。
說起來她也有過這樣的經曆啊,眼睜睜看著皇城在火光中熊熊地燃燒,眼睜睜看著善琦哭喊著被人拖走,眼睜睜看著若妡無力地躺在地上。當時她還太小,不明了眼前發生的事究竟意味著什麽,不明了自己就此成了潛逃的公主,不明了自己就此成了亡國奴。五六年後才知道自己的國家滅了,國破家亡。上天對她還是很恩賜的,若是她當日就明了了這一切,她的生命該是多麽陰晦,國仇家恨的陰影會像怨毒的詛咒一樣緊纏著她不放,隻怕一見著慕容瑾的時候便衝上去拚命了,敵國的皇子,那是不共戴天的仇人,還能跟他好言好語地逛燈會放紙船?
然而同樣一段經曆,在澈弦身上就顯得慘烈得多,亡國時已是十四歲,已然是個懂事的少年,親眼看著自己曾經統領二十萬禁軍威風八麵的父親慘死在部下手中,頭顱被割下來掛在城門上,然後是洞開的城門裏湧進千軍萬馬,騎兵的馬蹄踐踏著皇城的土地,士兵百姓屍骨支離破碎,馬鞭子無情揮在自己身上,若不是殿下出手相救,隻怕自己早死在亂軍之中。殿下的救命之恩沒齒難忘,為了報答殿下的恩情,將自己練成了百毒不侵心腸冷硬的殺手,隻要是殿下的吩咐,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
皇城陷入了萬劫不複的境地,熊熊大火整整燃燒了三個月,毀掉了任何人任何生還的機會,他拖著病弱的身子在昔日繁華似春的皇城的廢墟上整整找了一天,沒有一個活口,連一堆完整的骨灰都找不到,中秋季節罕見的北風肆虐著刮過這片焦土,席卷著濃煙滾滾而去。這世上便再也沒有一個他的親人,所有人都在這場浩劫中化作了灰燼,給這個曾經鼎盛九州萬國朝拜的國家做了陪葬。
焦黑的城牆上懸掛父親頭顱的鐵鏈在風中錚錚作響,悠悠然地打著轉……
琦顏默默立在他身旁,輕輕握住他緊握成拳的右手,他的手好冰。
半晌,他用左手輕輕拍了拍她覆著的手。
於是,琦顏鬆開了手,知道他已然恢複了平靜。
“終歸不能因為他跟你有私仇你就懷疑他。”她的聲音細如蚊吟,卻字字落在他耳中清晰無比。
“若卑職是這般人物,主上又怎會放心把姑娘交給卑職?”澈弦猛地俯首看住她,眼裏說不清含著什麽表情,目光暗沉轉瞬又恢複成了往昔一成不變的冷漠,“按說許世安開門獻城是大功一件,指不定就平步青雲步步高升了,哪知因著主上向皇上一番進言,最後被封到了瀛洲來當個文官,連兵權也沒了。他心中的不甘也不難理解,不知姑娘在許府跟他說了些什麽,隻怕是惹得他懷疑起姑娘的真實身份了,若真是如此,他極有可能是要擒拿了姑娘獻給杜家的人以向其示好。”
聽完這一席話,琦顏背脊裏直冒涼氣,從頭到腳一片冰涼。
看到琦顏臉上顏色不對,眼神淒寒,心中有些不忍:“姑娘不必太過憂心,但教卑職在一日,便不會讓他們傷得姑娘分毫。”
琦顏虛弱地笑笑:“為何又懷疑梁公子呢?”
“說不上為什麽,總覺得他可疑。隻怕今日兩次遇見他並非偶然,不知有什麽詭計,姑娘該對他有所提防才是。”
這便是殺手的直覺。
“我看他倒不像壞人。”腦海中不禁浮現出梁公子溫文爾雅的態度斯文得體的話語。
“看到的未必就是真的。”
澈弦丟下這句便轉身回房了,空留琦顏一人站在空蕩蕩的走道裏頂著暮春的涼風,一絲一絲拂過臉龐,帶走了一點點身體的溫度,感到絲絲寒意,琦顏終是裹了裹身上的薄衫也瑟瑟縮縮地回自己的房間。
路過小翠睡的外間時偶然一瞥,這丫頭卻沒在床上,不知跑哪兒去了。
暗暗歎了口氣,看來今天發生的事情真是多了些,害得一同來的三人都失眠了,不知小翠在哪兒吹冷風呢。
許是這一夜發生的事太多了,她在夢中也不得安寧,幼時那個困擾著她的夢境反反複複地回轉,明明周遭寂靜一片,耳中卻是充斥著嘶喊之聲,滿目都是淒涼,屍橫遍野,護城河飄紅的河水……
“阿雅,照顧好你妹妹!”然後母後從頭上拔出一根金鳳釵交在她手裏,“拿這個去找裴國的宰相,若妡會帶你去的,阿雅,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從今以後你再不是蕭國的善雅公主,你叫琦顏……”
這個夢魘一般的飄渺空靈的聲音一直回旋在她耳畔,好像是母後的聲音,又好像是另一個人的,她分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