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瑾渾渾噩噩躺在榻上,他渾身發冷,好似跌在踩不到實處的雲霧裏,飄飄散散,總也不得安穩,夢,一個緊似一個撞進昏聵的頭腦裏。他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孩提時代的無助感傷,少年時代的孤獨恐懼,成年後的明爭暗鬥權力傾軋,如同一道光影快速旋轉著,一幕幕的過往清晰得如同就在昨日。
可不管他怎樣掙紮,似乎無奈和痛苦都不曾減少,反而更多了。從前他渴望奪得權力保全自己,如今當了皇帝,恍然間回頭,才發現,原來自己一直在失去,他一直害怕的事,終於還是發生了。
他隻覺得渾身虛得慌,腳下沒有實地隨時要跌倒的恐懼緊撅著他,滿眼都是蒼茫,他辨不清方向,終於遠處朦朦朧朧出現了一抹熟悉的淺綠身影,剛到眼前,卻又咻地如魅一般遠去了,“皇上……皇上……”一個聲音嗡嗡地回蕩在耳邊,他分不清,他伸手想抓,卻隻撈到一把空氣,人便驀地醒過來了。
一睜開眼來,他仍是兩手空空,而臥榻前站的卻不是夢裏那個人,而是滿臉焦急的小喜子。
“皇上……您可算是醒了。”小喜子抹了把淚,哽咽道。
慕容瑾呆呆看著自己包紮著白紗的右手,連貫了一下思緒,半晌爭紮起身,一時動作太急,牽動了胸口的傷,有些岔氣,喘著氣急急地問:“皇妃她怎麽樣了?”
“皇妃娘娘現在在大牢裏。”
“皇後有沒有為難她?”慕容瑾撫著胸口,漸漸平順了一下氣息。
“皇後娘娘幾次想殺她,都被太後娘娘攔下了。皇上,您身子要緊,奴才現在就去傳太醫。”
“不用了,”慕容瑾捂嘴輕咳了兩聲,掀開錦被就要下來,“帶朕去看看皇妃。”
“皇上,您剛醒,身子還很弱……”
小喜子還沒說完,就被慕容瑾打斷:“別廢話了,替朕更衣。”
小喜子不敢違逆,隻得遵從,很快就收拾停當,帶皇帝去了大牢。
琦顏就蜷縮在囚室的角落裏,抱著雙膝坐在幹草上,淺綠色的紗裙沾染著許多汙漬,有的地方幾乎辨不出本來色調。她整個人都呆呆的,看不出任何生氣。慕容瑾在門口看了她很久,她絲毫沒注意到他,一直保持著一個姿勢,一動也不動,就像一尊雕塑。
他抬了抬手,獄卒趕緊上去開了牢門,開門時的哐當聲也未驚動她。
“善雅……我來看你了。”慕容瑾啞著嗓子,緩步步入了囚室。
琦顏仍是未動分毫,整個人呆呆的。走近了,他才發現她臉色僵白,兩眼毫無焦點,發髻散亂,鬢邊的發亂亂地垂在頰旁,看起來憔悴不已。
慕容瑾撩了撩龍袍,在她對麵坐下來,靜靜注視著她,鼻子有些酸澀。囚室裏散發出來的濃濃腐朽味道薰得他一陣惡心,慕容瑾低頭看她,她卻固執地低垂著眼眸,吝嗇得不肯看他一眼。
“善雅,你別這樣,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他輕輕搖了搖她瘦骨嶙峋的肩。
她終於緩緩抬起頭,空洞的眼眸對著他,淚水染濕了濃密的睫毛,平靜地開了口:“你走……”
“善雅……”
琦顏突然激憤起來,擦了擦眼淚,眼睛狠狠地剜他,“你別叫我,我跟你再也沒關係了。你殺了縉兒,你知不知道,他是你兒子,你的親生兒子,是你殺了他!我不想再看到你,你走!”她伸出骨感的手往門口一指,明確了驅逐的意思。
慕容瑾眼神一滯,頭腦裏頓時懵了:“縉兒是我兒子?!”
“你滾!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你滾!!”她幾乎是咬牙切齒說出了這番話,胸口劇烈起伏著。
慕容瑾如遭雷擊,呆若木雞,半晌才甕聲道:“不可能,當初還滴血認親過,這不可能……”
“你去問澈弦,去問杜倩雲,去問許鳳歌,縉兒到底是不是你兒子!你該死!你滾!!!”
慕容瑾踉蹌著站起身,失魂落魄被攙扶回了宮。之後在澈弦和幽禁在冷宮的蕙太妃口中得到了明確的答案,他終於知道了,原來縉兒真的是他兒子。
可是,他唯一的兒子也死了,被他的多疑害死了。
一個月後。
慕容瑾秘密查出了整個謀反事件不過是許世安暗中操縱,許皇後直接執行的陰謀,他安插在晉北王身邊的眼線早被許氏收買,所謂的謀反篡逆,都不過是栽贓陷害。
驚怒哀慟之餘,他加緊謀劃布置,想要一舉擊敗許家勢力。而在他暗中謀劃的時候,許世安也在朝堂上不斷向他施壓,因為琦顏意圖刺殺皇帝,這一舉動引得朝野震驚,許世安就勢煽動文武向皇帝施壓,想要逼他處死雅皇妃。
一時之間朝堂上各方勢力蠢蠢欲動,暗流洶湧,潛伏了好幾年的各種矛盾空前激化,地方上開始出現大規模叛亂,這不可能是老百姓自發起義,很有組織性,必定是預謀許久了,一經掀起便不可收拾。
慕容瑾不忍殺琦顏,暗中寫了親筆信命耶律齊送給裴國宰相耶律政,表達了兩國和親的意願。他想,燮國是容不下她了,裴國或許能讓她避過這風浪。
很快,裴國的使者就到了。琦顏既不哭也不鬧,隻像個木偶,聽憑那些丫鬟婆子們擺弄,木然踏上了和親之路。她的心已經死了,和親不和親,她已經不在乎了。
這是她第二次和親。
這一年她才二十八歲,可心卻已經死了,缺少了新鮮的血液,脈搏也不再有力。緋色的胭脂遮不住內心的蒼白,嬌豔如玫瑰花瓣的嘴唇再也吐不出令男人迷醉的蜜語,那雙大眼睛裏透出的隻有死寂,不再有任何光彩。
慕容瑾站在城樓上一直看著送親的隊伍緩緩軋過大理石的廣場,而那馬車裏坐著他今生最愛卻最終隻能愛而不得的女人,他隻能眼睜睜看著她隨著迎親的隊伍緩緩離開德勝門,消失在視野中。
澈弦勒住馬頭,仰頭看著高大的殿宇下佇立在城樓上孤獨傲然的男子,默默凝視了半晌,終於還是拍馬趕上了前麵的隊伍。
迎親隊伍行至涉河時,被假扮成船夫的賊人所劫,澈弦中了失神散,空有一身好武藝完全使不出,跟琦顏菊香等人一齊被擄走。
幾個人被押在馬車內,口被塞了布團,眼睛被蒙的死緊,手腳全被捆縛住。琦顏沒有絲毫恐懼,如今她有的,隻是一顆求死的心。
可就在她懷著一顆等死的心,被人扯掉布團鬆開繩索之後,出現在她麵前的,竟然是笑臉相迎的許世安。
他的笑,看得她無比反胃,渾身毛骨悚然。眉梢帶過的那絲厭惡之色還未隱去,許世安的一個舉動讓她呆在當場。
“參見女皇陛下!”許世安跪地恭恭敬敬道。
“女皇陛下萬歲!”
眼前跪倒一地的戎裝將領,讓琦顏不自主地後退了兩步,她完全愕然。
女皇陛下……
她沒聽錯,真的是稱她女皇。
而接下來,在許世安以她母後還有澈弦菊香等人性命要挾的情況下,她被迫在炎陵稱帝,國號西月,建元寧安。
她是前蕭的長公主,根正苗紅的帝裔宗室血脈,在她稱帝之後,許氏發動的叛亂迅速改頭換麵,變成了正義之師。先前被慕容瑾罷免的許多前蕭大臣紛紛歸附,還煽動了許多舊部倒戈歸降,西月國勢力發展迅速。
琦顏名為女皇,實為傀儡,朝中大權全在許世安手中。許世安好大喜功,以複國為名,攻城掠地,中飽私囊,兩國陷入水火之中。燮軍起先反抗很激烈,但是後來皇帝卻下令以涉河為界,涉河以南的城池如遭西月侵襲,朝廷不會發兵救援,漸漸冷了將士們的心,軍無鬥誌,不到三年涉河以南的疆土全歸於西月。
其實最初西月立足未穩時,燮德宗皇帝若是派大軍鎮壓,或許就不會出現兩國隔岸對峙的局麵。個中緣由,很多人不解,正史對此語焉不詳,野史上倒是有不少生動的描述。據說是西月女皇給德宗皇帝去了一封信,大意是皇帝當年答應送半壁江山與我戲耍,所謂君無戲言,如今我想請皇帝兌現諾言,皇帝是允還是不允?德宗皇帝也親筆回了一封信,但是野史上卻沒詳細記載,不過人們都知道,後來皇帝下了那一道荒謬的聖旨,拱手將半壁江山奉送給了西月。
德宗皇帝果然是做到了“寧負天下不負卿”。
寧安五年秋,兩國在涉水龍舟上簽訂了盟約,約定此後兩國以涉河為界,互不侵擾。
至此,燮國,裴國,西月三足鼎立之勢形成,三國周邊的一些小國紛紛獻禮依附。
建國的幾年裏,女皇開始蛻變,在澈弦耶律齊等重臣的支持下,由最初的傀儡,逐漸成為掌握實權的君王。許世安的黨羽陸續或被暗殺或被貶謫,許家勢力如風雨中舟,日漸飄零。寧安六年深秋,許世安這位西月的“開國功臣”蹊蹺死於自己宅邸中,死因不明。
然而平靜的日子隻持續了不到兩年,寧安七年春,燮國集結五十萬大軍揮師西進,裴國向西月求援,少年丞相墨淵(女皇寵臣)提出了發兵的要求——裴國將事關鏡陵寶藏的金鳳釵交出,結果送來的卻是一支假釵,丞相惱怒之下便擅自做主扣下了裴國使節。不到一月,裴國為燮國所滅,裴國宰相攜十餘萬敗軍投奔西月,其中也包括了駙馬賀蘭澤枼。
而賀蘭澤枼的到來,也將給西月引來一場災難,隻是這時候還沒人覺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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