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節 風雲際會

在這一刻,精神上的緊張大大地抵過了肉體上的痛楚,雖然我真的害怕那閃著寒光的刀鋒會徹底地切入我的喉管,而且這個可能性也真的存在,我現在的身份隻不過是一個被俘虜的奸細,殺了我簡直比碾死一隻螞蟻還容易,然而對死亡的恐懼在這一刻居然在我對多爾袞的極度憂心前頹然地低下頭去,望著多爾袞眼中一閃而過的不忍,我更擔心的是他會為了我的安危而承認自己的身份。

盡管這時間很短暫,他的表情依然鎮定自若,波瀾不驚,然而我知道此時他的心裏正在進行著艱難的抉擇:一邊是他的妻子和他未出世的孩子,一邊是他肩上所負的擔子和大清的未來,是感情衝動還是理性冷血,他該如何選擇?

正當這千鈞係於一線之際,忽然耳畔傳來一陣馬蹄奔騰之聲,這聲音離我們越來越近,大家紛紛扭轉頭朝那個方向望去,連正持刀挾持我的那人都不知不覺間將刀刃挪離了我的脖頸,我一陣好奇加苦笑:不知道眼下來的是什麽人,是能救我一命呢,還是一道送我上路的催命符呢?

隻聽得一聲嚴厲的喝斥聲:“住手!”

這聲音清越而高亢,威嚴十足,但對於我來說卻是絕對的陌生,有意思,一個與我素不相識的人想來救我?真是富有喜劇性,很多電視劇裏的主角在命懸一線之際,總會有帥哥或美女神兵天降,出手相救,然後發展一段或悲或喜的情事,已經是早已俗濫的老調調了,但是這一刻我才發現,這個俗套還真是沒有不行。

我明顯地感覺到我身後的那人身體似乎微微一顫,好像是對發出這喝聲的人心生畏懼,接著就看著我眼前那把刀忙不迭地收了回去,有意思,來得什麽人威力這麽大,莫非是他的上司?

在我的短暫猜測間,聽到背後緊急勒馬時的烈馬嘶鳴聲,接著是一大群緊隨而至的騎兵們紛紛下馬的聲響,由於此時我暫時沒有利刃加頸,所以很自然地扭頭去看那剛剛趕來的是何方神聖,結果這一回頭間,牽扯到了脖子上的傷口,那口子雖然不深,但也足以讓我痛得抽了一口冷氣。

接著聽到了“橐橐”的靴聲,一個身材魁梧的人在眾多侍衛的簇擁下,朝我這邊走來,很快,腳步接近了,直到離我隻有兩三步遠的地方停下,此時我正低著頭,咬著嘴唇強忍著頸部火辣辣的傷痛,不料一根馬鞭伸來,強行架在我的下巴上托起了我的臉,接著像打量戰利品一樣審視著我的麵容,跟挑牲口沒什麽兩樣。

這個粗魯蠻橫的舉動讓我重新陷入失望的深淵之中,看來我今天無論如何也逃脫不了厄運了,不是被殺就是被垂涎我美色的男人強行玷汙,但我可以想象,假如真的有這種情況發生,多爾袞真的會不顧一切地過來救我,可是這又是我絕對不希望發生的結果,這樣對他來說絕無好處,甚至會陷入更加艱險的境地。

我此刻正好背對著多爾袞,不知道他被這肆無忌憚的挑釁激怒後究竟是怎麽樣的表情,我也無法顧及到了,被迫揚起臉的同時,脖子上一陣尖銳的疼痛,我“哎喲”一聲哼叫後,正好看清了那張居高臨下的臉。

隻見這人大約三十左右的年紀,看服飾和派頭應該軍爵不低,起碼是個將軍,一身雪亮的鎧甲,腰懸寶刀,膚色黝黑,麵部線條很有陽剛之氣,絕非平庸之人可比,他的眼神本來是令人望而生畏而又傲氣十足的,但是從看清我相貌的那一瞬間,他眼睛裏最初的平靜突然起了波瀾,然後層層蕩漾開來,逐漸化為驚愕,震動,最後簡直是把眼前的我驚為天人,一種異彩在他的眼眸中湧動著。

這一刻,我算是明白了什麽是“紅顏禍水”,英雄豪傑又為何會爭相拜倒在美人的石榴裙下,原來美貌確實是可以救命的,什麽紅顏薄命,美人多劫,都是假惺惺的戲說,我開始相信美貌不是萬能的,但沒有美貌是萬萬不能的了。

這個被我楚楚動人的外表迷惑了的青年將軍在最初的震動後逐漸緩過一點情緒來,然後回頭衝挾持我的那人詢問道:“她究竟是什麽人,你們怎麽可以用如此粗魯的手段對付一個弱質女子呢?難道你們的刀槍就是幹這個用的?”

“秉吳軍門,這女子和旁邊那個男的很有可能是韃子派來的奸細,不但行為舉止鬼鬼祟祟,甚為可疑,而且還發現了他們之前所掩埋的一塊刻有敵酋睿親王府標識的腰牌,我們覺得裏麵定然大有文章,而那個男的嘴巴太硬,所以小的們隻好出此下策了。”

“那塊腰牌呢?拿過來給我看看!”青年將軍一伸手,立刻旁邊的軍士將多爾袞的腰牌恭敬地奉上,他接過來仔仔細細地反複檢視著,一時沉吟不語。

我趁這個功夫,悄悄地轉臉用目光去詢問旁邊一語不發的多爾袞,因為之前我們同時聽到“吳軍門”三個字的時候,我眼角的餘光似乎看到多爾袞的身子微微一震,而我剛剛和他的眼睛接觸時,他眼睛裏寒光一現,卻很快地消失不見了,這樣一來我可以肯定了,多爾袞顯然已經確認了這位“吳軍門”是何許人也。

明朝軍隊中下屬和同級往往稱呼總兵或提督為“軍門”,後來清朝也承襲了這一稱呼,總兵於提督雖然尊稱相同,但是官階上卻低了半級,總兵往往是統領一方重鎮的軍事長官,而提督則監督一省的軍事部署和調度。

在這個與大清交界的邊防重任遼東,十年前的薊遼提督[那時稱總督,權力更大一些]是著名的袁崇煥,他死後這一職長期空缺,是因為崇禎皇帝一直沒有信得過的人,生怕有人坐了這個位置就裏通滿清,叛國投敵,直到後來大清崇德五年時薊遼一帶形式危機,皇太極大兵壓境,才不得已封同樣大名鼎鼎的洪承疇為薊遼提督,當然他後來戰敗被俘,做了“識時務”的漢奸後,這一個雞肋似的燙手山芋又交給了吳三桂,他成為了大明在薊遼的最後一任提督,直至寧遠陷落,關外之地盡失,他退守山海關為止 。

而眼下在這一線的五六位可以稱之為“軍門”的總兵們,隻有一個是姓吳的,那麽隻有一個可能,就是眼前的這位“吳軍門”就是現任寧遠總兵,後來因為“慟哭六軍俱縞素,衝冠一怒為紅顏”而名動天下的風liu漢奸,直至擁兵雲南,尾大不掉的堂堂平西王吳三桂。

確定了他的身份,我不禁有點疑惑,這位後來的大人物眼下明明是寧遠的總兵嘛,怎麽閑著沒事幹跑到這裏來?聽多爾袞說過這裏是錦州,是那個深諳詐降之術的狡猾將領祖大壽的地盤,他吳三桂和祖大壽論資曆雖然嫩了很多,但是論官爵還是同級,難道是過來交流交流如何抵禦清軍八旗部隊侵略的良方妙法?還是研討研討什麽新式守城方法?或者是朝中多疑的崇禎帝又對他們幾個薊遼一帶的總兵們不滿了,所以商量商量如何重新討得皇上的信任?

吳三桂研究完手裏的腰牌後,抬起頭來望向他一直忽略了的多爾袞,他銳利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一身襤褸布衣的韃子奸細,漸漸皺起眉頭來,莫非是男人之間的妒嫉?在無聲的較量中,吳三桂很是疑惑,眼前這個韃子奸細雖然粗衣草鞋,一臉落魄和頹喪,臉色蒼白而虛弱[前者肯定是多爾袞故意裝出來的,他既然扮演一個逃奴的角色,當然不能把他王爺的高傲和架子端出來,而後者則是真的,他昨天受傷趕路,流了不少血,氣色肯定好不到哪裏去],但是他身上偏生有一種說不清摸不透的氣質,不知為何會令他堂堂吳軍門居然也無法看透。

沉吟片刻後,吳三桂也隻得搖了搖頭,也許認為是自己的感覺出了問題,大驚小怪了,畢竟他也沒有親眼見過多爾袞,但想象中也應該是個雄赳赳的武夫形象,就和他在戰場上所見到的那些粗魯野蠻的滿洲貴族一個德行,又怎麽可能生得這般文雅呢?

饒他吳三怪一代梟雄,詭詐萬端,也還是被多爾袞不動聲色間的出色表演蒙蔽過去了。是他小看了多爾袞,所以錯過了一個大好機會,是他自作聰明,試想一個身份貴重的堂堂親王怎麽可能親自做奸細,來這邊刺探軍情呢?否則的話就真的是太陽從西邊出來的,這是絕對不可能的,本應該惺惺相惜的兩個後來叱吒風雲的大人物就這樣擦肩而過了,下一次見麵,也許就是六年之後的那個烏雲摧城的山海關之黎明了。

隻不過,那個時候,眼前這個狼狽不堪的奸細成了高高在上的大清攝政王,他不得不和這位昔日的仇人握手言歡,剃發稱臣,接受他[名義上是那個六歲小皇帝]的冊封,為這個無冕之王效犬馬之勞,乖乖地當著急先鋒和炮灰。

然而富有戲劇性的曆史既然可以把多爾袞和吳三桂的見麵匪夷所思地提前了六年,那麽也絕對有可能讓以後的道路發生更大的改變,比如六年後高坐山海關外西羅城中的不再是攝政王多爾袞,而是大清皇帝多爾袞呢?事在人為,當然也要配合一點運氣。

吳三桂揮了揮手,輕描淡寫地吩咐道:“本軍門今天還有要務在身,沒有閑暇管這些小事,再也這裏是錦州,理應你們的祖軍門處理這些事情,這就把這一男一女押送到他那裏,由他妥善處置吧!”

說完轉身向侍衛牽著的坐騎走去,走到一半時,他突然回頭,緊緊地盯了我一眼,那眼神很是複雜,又有著說不清的情愫,最後似乎下了個狠心似的,一扭頭,上馬走了,大隊侍衛簇擁著他揮鞭策馬,絕塵而去。

這一切自然也無聲無息地落在了冷眼旁觀的多爾袞的眼裏,隨後在被這幫明軍將士推推搡搡,粗魯野蠻的押送中,他瞅個機會,輕輕地跟我說了一句:“我看啊,那個吳軍門好像是對你有意思嘛。”

“你說吳三桂?”我迎著他嘲諷的目光,反問道。

多爾袞也沒有想到我這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女人家居然準確地猜出了吳三桂的身份,實在是出乎意料啊,看來我還真的時不時地會給他來點驚異和愕然。

“你厲害,不服不行啊。”多爾袞的嘲諷變成了自嘲,苦笑著搖了搖頭。

這時押送我們的明軍們不耐煩地嗬斥一聲:“兩個人給我閉嘴!否則有你們好受的。”

走了大概十多裏路,我和多爾袞從昨天中午到今天晌午,已經是粒米未盡,早已經是腹中饑餒,唱起了空城計,再加上前前後後跋涉了足有五六十裏路,更加的精疲力盡,我看著多爾袞那隻受傷的腳開始逐漸蹣跚起來,一瘸一拐的,大大地損失了帥哥形象。

然而看著他如此艱難的行進著,我卻連攙扶一把都不行,因為粗暴的明軍立即將我們拉開了,我知道現在他每走一步,都要忍受著巨大的痛苦,看著看著,這痛苦似乎正發生在我身上,簡直像一把鈍刀在不停地磨鋸著我的心頭一樣,疼痛不已。

終於進了錦州城,然後像遊街示眾一樣地在眾目睽睽下穿過幾個街區,終於被押解進總兵府的大門檻,衛兵進去通報之後,一個苦難結束了,另外一個不可預知的苦難即將開始。

果然,我和多爾袞被五花大綁,犯人一樣地押送進帥府的簽押房,我抬頭看見一位身著大明高級武官服飾,年過半百,胡須花白,卻依然健朗威嚴,令人肅然起敬的老將軍,看來他就是那個曆史上備受爭議的先降後反,反後又降,名節受損,然而氣節不失的總兵祖大壽了。

當他抬眼看清階下兩個奸細的相貌後,立刻大驚失色,完全沒有了初一進來時那份沉穩持重的氣度和架勢,當然我知道祖大壽的神色驟然變化,和我沒有任何關係,而是他一眼認出了多爾袞!

隻見祖大壽的臉色陰晴不定,似乎是不太敢相信眼前發生了一切,懷疑自己是老眼昏花了,於是他禁不住盯睛再次仔細觀看,一直保持緘默的多爾袞臉上終於出現了荒誕自嘲似的表情,估計他在嘲笑自己,費盡心思地編造謊言,轉了一圈回來,最終還是被老熟人認出來了,也難怪,當年大淩河一役,祖大壽被迫投降,就是他多爾袞親自受降,對失意的祖大壽溫言撫慰,敬若上賓,然後引見給皇太極的,而現如今雖然過去了六七年光景,但要祖大壽將他的模樣淡忘,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多爾袞對著驚異萬分的祖大壽報之以微微一笑,祖大壽像終於反應過來一樣:“呃……你……”接著高聲對周圍的所有侍衛吩咐道:“你們先行退下,到門外去守著,本軍門要單獨審問這兩個奸細!”

侍衛們應諾後一起退去,遠遠地站到門外,並不往這邊張望,看來他們的紀律性還是很強的,什麽東西該知道,什麽東西不該知道還是懂得的。

這時祖大壽才正色盯著多爾袞,遲疑著問道:“足下莫不是當年大淩河城外正白旗軍營中所見的墨爾根代青貝勒……”

多爾袞坦然地微笑著,輕聲回答道:“正是在下,匆匆一別已有六七載,祖將軍別來無恙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