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友上傳 第一百三十七節 惟願相守不願老

“那人是,是豪格,是已經死了整整十年的豪格。都十年過去了,他還和死前一個模樣,還是那麽年輕的……我很疑惑,就問他,你不是死了很久了,怎麽會到這裏來?可他卻好像沒聽到我說話一樣地,站在帳外,死死地盯著皇上看。我嚇得不行,就想進去告訴皇上,叫他小心提防,千萬別出什麽事情。可無論如何,我嗓子都快喊破了,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來,他還是懵然不覺的……”

我說到這裏的時候,多鐸的臉色已經變了,好久沒看到他會有這樣明顯的驚懼表情。盡管他一直安慰我說,多爾袞的病並不嚴重,還能照常上朝和處理政務,不至於到臥床的地步。多鐸臨離京前,還和他比試布庫,還敗在他手下了呢。

正是因為如此,所以我並不緊張,雖然打定主意回京來看他,卻並不怎麽著急。畢竟我雖然心裏麵有了些許原諒他的意思,可畢竟上次離別的時候,已經說好了以後各走各路,再不相見,哪怕他生他死都與我不相幹了……這才過去七個月的時間,我這麽快就反悔了,似乎麵子上有點說不過去。在這樣矛盾糾結的心理下,我磨蹭了好幾天才整裝出發,和多鐸一道回京。

可眼下連一貫天不怕地不怕的多鐸都嚇成這副模樣,可見他心中的確有鬼的。我忽然起身,扯住他的衣袖,仰頭急切地問道:“你說實話,你哥的病到底怎麽樣了,都到這種時候了,你可千萬別再騙我!”

他背過臉去,盡管不說話,可我仍然能夠感覺到他那種緊張而又焦慮的情緒,這樣一來,我更加害怕了。我放了手,挪到炕沿。準備穿鞋子下地,“你不告訴我,我就自己去,我要親眼看著他平安才行,現在誰說話我都不相信了。”

他連忙攔住我,製止道:“別。你還病著,不能出外麵受涼,不然就會舊病複發的。”

“那又如何,反正死不了人就是了。”我不理不睬,一把推開他,開始穿鞋子。

無奈之下,多鐸隻好實話實說了:“你先別著急,我說實話就是了----他的身體,的確沒有我說的那麽好。何況他這人很喜歡逞強作勢,從來不肯對人露出一點點虛弱來……隻不過太醫已經把他的病情告訴了我,說是如果細心調養著。一兩年內還不至於出大事,否則,想過了這個冬天都有點困難……”說著說著,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好像很艱難似的。

我地心好像狠狠地揪了一把,痛了起來,手下的動作僵硬住了,喃喃地重複道:“土都快埋到胸口了,還出去打獵。還出去打獵……”

不知道怎麽的,我突然格外地忿恨於他,這是怎樣一個爭強好勝,擁有怎樣強大的自信心和高傲性子的人啊!他怎麽就這麽會讓我牽腸掛肚,讓我歡喜讓我憂,讓我甘心為他付出所有,撞了南牆頭不回,千回百轉之後還是不得不回到原地,回到他身邊……他簡直就是溶入我的血液。我地骨髓,牢牢地控製住我所有意誌所有愛恨的魔鬼,纏纏繞繞地,如藤蔓糾葛,怎麽都不肯放過我,哪怕我走到了天涯海角,都永遠擺脫不了他,這個陰魂不散的家夥!

我快要發瘋了,快要被腦子裏的那個惡魔折磨到瀕臨崩潰了。現在剛好是十二月。原本的曆史上。他走的那個時候,也是十二月。也是在圍獵時,也是在喀喇河屯,莫非命中注定了一切,繞了再多彎路,最後還是回到這個原點上嗎?

若是這樣。他就肯放手了。肯放過我了嗎?他自信可以掌握一切。可他掌握得了自己地生死嗎?也許。命運很快就會給他一個最大地嘲弄。讓他徹底地品嚐到挫敗地滋味。不可一世地多爾袞。當他真正意識到自己也有渺小微弱。無能為力地那一天時。他該是怎樣地沮喪和狼狽?我這麽憎恨他。是不是應該去看看他地狼狽模樣。好得到最大地快慰?

我隻穿了一隻鞋子。就狀若癲狂地跑了出去。力氣大到多鐸都拉不住我。門外。果然正在漫天飄飛著鵝毛大雪。地麵上已經有一層薄薄地積雪了。赤腳踩在上麵。冷冰冰地透過皮膚傳入血液一直到全身。都如同浸泡在冰河之中。

“嫂子。嫂子。你快回來。快回來!”他在我背後一路追趕而來。我聞聲卻越跑越快。不顧一切。絕不回頭。

我地腦子裏一片混亂。眼前滿是白茫茫地大雪。連睫毛上都落滿了。雪花融化進眼睛裏。模糊了我地視線。可腦海裏卻迅速地閃過一幕幕過往地。漸漸陳舊泛黃了地記憶片段:

記得那一年。漢江之濱也是這樣皚皚地雪地。他黑馬黑衣。如神話裏最英俊地王子一般。向我走來。他那溫柔清澈地眼神令我隻瞬間就沉溺其中。一生一世都無法自拔;

記得那一年。我在庭院裏蕩著秋千。他弓開滿月。讓羽箭帶來他地邀請。這個驕傲地人啊。連送信地方式都如此地特別;

記得那一年,河流之中生死一線,他將我送上唯一的浮木,任由自己被激流帶向最危險的地方;我被脖子上架刀威脅時,他幾乎就要說出自己的身份,不惜葬送他的似錦前程;

記得那一年,我們對坐飲酒,我問他當初為什麽可以為了我放棄一切,而現在卻不能。他回答,因為那時年少輕狂……後來,我血流滿麵地躺在他懷裏哭,狠狠地噬咬著他地手指。他卻隻能說,熙貞,你不明白,你不明白;

記得那一年,我們在灤平那個美麗的湖畔忘情纏綿,盡情歡愛。看著雄鷹在藍天上翱翔時,他摟著我說,若今生再有負於我,讓我受到傷害,那麽就讓他死後的靈魂在荒原上千年萬年地流浪,得不到任何歸宿;

記得那一年,在遵化深山裏那座巨大的陵墓中。他說我愛兒子勝過了愛他,他快要老了,就像伏櫪的老馬,再也不能帶我去天涯海角,我要拋棄他了。那墓室裏的金棺外麵刻著,“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棱,江水為之竭;冬雷震震下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我突然想明白了,他並不完全是逞強,並不完全是驕傲,而是他不想自己變老。英雄白頭,美人遲暮。的確是這個世上最悲哀的事情。若我不願與他偕老,若我不能實現當初對他的誓言,若他不能再保護我。給我溫暖,守護我生,送我去安靜地死,那麽他拖著身心俱疲地軀殼繼續在這個世上地苟延殘喘,也徹底地失去了意義。除了離開,他還能如何選擇呢?

他恐怕是,真的絕望了。

盡管他曾經是我地英雄,也曾經是我的魔鬼,可他對我的愛始終如一。即使他曾經放縱,他也可以那麽溫情。他這樣強悍的男人,卻有這樣柔軟地愛情,綿長迂回,激烈細膩。他時時讓我發自內心地微笑,也時時讓我軟弱地哭泣。我想一個女人終其一生所要愛上的,恐怕也就是他這樣的男人吧?

究竟是我錯了,還是他錯了,我們居然會在這種時候徹底決裂。曾經冷酷如鐵的決絕,如傾覆滿地的清水一般難以收回,我就算現在再趕過去,恐怕也未必能夠再和他回到從前了。

我在雪地裏瘋狂地奔跑著,若腋下可以生出雙翼,讓我乘著西風,隨著雪花飛到他身邊,飛到他跟前,落入他懷中。該有多好?我寧願他老。也不願他死。

我的身體已經沒有了知覺,甚至連先前的冰冷都不覺得了。隻不過我每一步落下去,似乎都和雪地粘連在一起,很困難,而且力氣一點一點地流失著,我很累,快要跑不動了。奇怪,這也沒多遠啊,我會這麽不中用嗎?

我停住腳步,詫異地瞧著腳下,發現地上的積雪出現了點點殷紅,並且迅速地擴大了,融化開來。回頭看看,原來我這一路跑來,留下了一串長長的腳印,這些腳印,都是紅色地,越到近前就越是紅得明顯。

奇怪,難道我的腳底割破了嗎?可我明明另外一隻腳是穿著鞋子的,怎麽也會留下血腳印?

我地力氣迅速地喪失掉了,晃了晃,倒在隨後趕來的多鐸懷裏。他緊緊地抱著我,折返了往回跑,一路上,我感覺臉頰上濕漉漉的,好像有溫熱的**一滴一滴地掉落在我的臉上。這明明是下雪天,怎麽會下雨?這雨水又怎麽會有溫度,難道真的要變天了?

“下雨了,下雨了……”我喃喃道。

他並不回答,仍然固執地抱著我往回跑,根本不給我任何留下來看冬天下雨的機會。

我怕他不相信,連忙努力地伸出手來,撫摸著他的臉頰,果然,上麵也是濕漉漉的。我極認真地說道,“你還不信,你瞧,雨都落到你地臉上了……”

可他依舊不肯放手。我越來越累,越來越困,也越來越冷,等再次躺回炕上的時候,我實在堅持不住了,沉甸甸的眼皮不聽使喚地閉上了。了,身邊已經不見了多鐸,阿娣正紅了眼圈站在我炕前,我想起了之前的事情,顧不得身體上的虛弱,連忙問她多鐸去哪裏了。

通過她的回答我才知道,我昏睡不久之後,他在這邊看了我一陣子,就匆匆忙忙地走了。走之前他要阿娣好好照料我,讓我不要著急,他會立即趕到喀喇河屯去見多爾袞,叫我暫時在這裏休養身體,不要輕易外出。

清醒過來之後,我才知道原來並不是我腳底割破,而是我再一次地血崩了;並不是冬天下雨,而是他很不爭氣地哭了……兩個不爭氣的人,還真夠無奈的。哦,對了,還得算上另外一個,那人要是爭氣的話,就應該主動來找我,而不是自己跑去塞外找死。難道他寧願投入死神地懷抱,也不肯投入我的懷抱?真是巨大的諷刺。

我們這三個明明極不爭氣的人,卻在上天的安排下相逢相遇到了一起,愛恨情仇,恩怨糾葛,就這樣磕磕絆絆地一路走來,一路上幾多風霜,幾多離合。到如今,似乎已經走到了盡頭,即將各自分手,各走各路了。

既然結局已經注定,那麽何必還要再多猶豫呢,還是勇敢地麵對吧。好聚好散,才是最好的結果。

於是,等到天亮時,我看著血流漸漸止住了,勉強可以動彈了,就當機立斷地下令啟程出發,徑直朝喀喇城去。盡管所有人都在苦苦地勸說我留下,可我執意要去,他們終究不敢強留,隻得迅速地收拾行裝,護送我離開驛站,一路向北而去。

一路辛苦顛簸,在八天之後,十二月九日這一天入夜,我終於趕到了目的地。龐大的軍營在夜幕下閃耀著處處燈火,一切都井然有序,看上去很是平靜,好像什麽意外都沒有發生過。

我略略地放下心來,身子都快在馬背上顛散架了,眼見這裏暫時還沒有什麽大事,我在侍衛的攙扶下,翻身下馬,進了大營,朝中軍禦帳走去。

踩著腳下吱嘎作響地積雪,我仰頭看了看夜空,隻見明月皎潔,漫天星鬥,不見一絲雲彩,是個極晴朗地好天氣。這麽美好的一個隆冬之夜,又怎麽會發生不美好地事情呢?莫非我真的是太過緊張了,事實並沒有我想象中的那麽壞?

可我還是隱隱覺得,周圍的氣氛好像有些不對勁兒,在我遠遠地已經瞧見了那座龐大的禦帳時,心裏頭突然“咯噔”一聲,竟不由自主地再次仰望夜空。

這一下,我大吃一驚,隻見東南方向有一顆最明亮最璀璨的星辰,突然墜落下來。它迅速地劃過夜幕,留下一道隻存於瞬間的瑰麗弧線,就徹底地消失在了天邊那連綿起伏的燕山山脈處,再也不見了。

好像預見了什麽,我猛力甩開侍衛的攙扶,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大帳狂奔而去。帳門口守衛著的護軍們起初想要阻攔我入內,可他們很快就認出了我,連忙退到一邊,讓出一條通路來。

我進了外帳,氣氛更加不對了,因為這裏已經跪了滿滿一地的王公大臣。他們見我進來,紛紛驚訝地轉臉望來,從他們的眼神和表情上,我讀出了答案。我並不詢問,徑直走到內帳前,停住腳步,然後深吸一口氣,伸手掀開了帳簾,入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