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兒子提出的這個問題,多爾袞無法回答。因為東海不但是那晚事件的知情者,甚至還是全程目睹者,對於一個雖然幼小卻心智過人的孩子來說,目睹那樣的慘狀,實在是心靈上的莫大刺激。他能夠明顯地感覺到,這段時間來,東海對他雖然沒有很明顯的仇視之意,可那種疏遠和懼怕的態度,卻是不難發現的。畢竟是個孩子,還不善於掩飾自己的情緒,心裏麵想了什麽很難藏得住。失去了從小玩到大的同胞兄弟,這種打擊還是很大的。
沉浸在悲傷中的多爾袞還能如何回答呢?他唯一能做的,就隻有默然了。
“阿瑪,額娘是不是怪您殺了東青哥哥,所以生您的氣,才走了?那額娘還能不能回來,什麽時候回來呢?兒子好想念額娘啊……”說著說著,東海又抹起了眼淚,嗚嗚地哭泣著。
抱著兒子,感受著那小小身軀的顫抖,他的心都快要擰緊了,可他能怎樣呢,一把年紀的人了總不能像小孩子一樣想哭就哭的。他忍耐著悲戚的情緒,想著兒子的問題,是啊,熙貞還會回來嗎?什麽時候回來?似乎,他想到了答案。
於是,他苦笑著對東海說道:“你額娘的確是生阿瑪的氣了,才走掉的。不過她不是不要你了,而是不想再見到我……隻要我不在了,她肯定還會回來,繼續照顧你,陪伴在你身邊的。”
聽到這樣的回答,東海有點喜悅,可還是有些不解,他睜大著明亮的眼睛,一頭霧水地問道:“額娘真的還會回來?實在太好啦!隻不過為什麽非要您不在了。額娘才能回來呢?您要去哪裏。要什麽時候走,您不帶著兒子走嗎?”
他沉默了一陣子,然後撫摸著兒子的小腦袋瓜,緩緩說道:“去哪裏呢?去個很遠地地方,不帶你走……至於什麽時候走,現在還不清楚。想來,應該不會太久之後吧。”
“為什麽一定要您走了額娘才肯回來呢?您和額娘難道不能和解?您不是經常教導兒子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兒子知道,您那天晚上是氣昏了頭,才失手了地,您不是真的想要東青哥哥死。哥哥臨死前還說,他不怪您,叫額娘也不要怪您……您雖然犯了錯,可若是誠心改正了。就還是個好人。額娘是個很心軟很心善的人,肯定會原諒您的。”
說著說著,東海蜷縮著身子鑽進了父親的懷抱,雙手環著父親那寬闊溫暖的身軀,將滿臉地淚水都蹭在他的衣襟上,“兒子既喜歡額娘,也喜歡阿瑪。兒子要額娘和阿瑪還像以前一樣,和和睦睦的。兒子要額娘和阿瑪都繼續在兒子身邊,兒子不許阿瑪扔下兒子走掉……嗚嗚嗚……您要真是走了。就算去再遠的地方,兒子也要去把您找回來。兒子快要長大了。能騎馬了,能走很遠的路了。到時候,兒子就帶上幹糧騎著馬,去草原去大漠,去關外去江南,一定要把您找回來……”
盡管窗外驕陽似火,可多爾袞的心中,卻淒冷如冰。貪生惡死。是人之本能。尤其是他這樣手握權柄,幼子繞膝的人。每次想到這個,都免不了不甘心,不情願。可不論他是多麽的不甘心不情願,也早晚會有那麽一天的。大限到來之時,人人都逃不過宿命的安排。隻可惜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卻終究要麵對昏慘慘燈將盡地結局,縱使機關算盡,縱使苦苦掙紮,又能如何?
那一日,和她分別。縱然生死契闊,與子成說,也終究成了笑話;要想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更是不可能實現的事情。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吧。他欠了她的,終究是不能還,也還不清。就讓她恨他一輩子吧。
隻不過在那一天到來之前,他要完成幾件事情,免得給其他人造成不必要的麻煩。雖然他現在表麵上看起來還沒什麽,還能走能跑,能說能笑,和一個健康的人沒有多大區別。可他很清楚自己的狀況,說不定哪一天就突然地瘋了,或者突然地死了。他答應了熙貞,要照顧好兒女,就一定要說到做到。他要立東海為儲君,他要給東莪找個好男人嫁出去。安排好這些之後,也就輕鬆下來了。
“別哭了,阿瑪跟你商量個事兒,好不好?”他用粗糙的手指溫柔地摩挲著兒子那滿是淚痕的嬌嫩小臉,說道。
東海很努力地止住了抽噎,仰起頭來問:“阿瑪有什麽話要跟兒子說?”
“新修建好的乾清宮,是不是又大又漂亮,比武英殿好不好?你喜歡不喜歡?”
“是啊,乾清宮有兩個武英殿那麽大,又嶄新嶄新地。天棚那麽高,兒子站在地當中往上看,仰得脖子都酸了,也看不清上麵那條盤龍究竟是什麽模樣。上朝的時候應該可以站幾百個大臣吧,阿瑪您要是和他們說話,是不是要用喊地,不然他們就聽不清呢?”東海語調稚嫩,眼睛可愛地眨巴著,充滿了童真。
看著東海,他想起了當年,也是這麽大的多鐸。多鐸孩提的時候,說話的語氣和神情和現在的東海都是酷肖的。他記得天命七年時,八歲的多鐸已經是個身份與年長貝勒們並列的和碩額真,是個高貴地主子了。而他隻不過是個普通地阿哥,什麽爵位都沒有,不但沒有去堂子去衙門的資格,甚至連新年之時朝拜父汗地機會都沒有。第一次參與議政之後,多鐸就穿著簇新的朝服朝他跑來,興奮地和他講著朝堂上的新鮮見聞,他羨慕極了,甚至還有些酸酸的嫉妒。那時候的多鐸,雖然稚嫩,卻已經是父汗刻意培養的一顆政治新星。如果父汗能多活幾年,大金國汗王的寶座就是多鐸的了。隻可惜,父汗已經老了,實在等不到幼子長大地那一天了。
他已經拿定了主意。於是對東海說道:“那麽。你看到那裏地寶座,是不是比武英殿的更大更華貴?你想不想上去坐著,每天早上鍾聲響過之後,你就坐在那個座位上麵,讓群臣一起呼著萬歲萬萬歲呢?”
東海有點沒反應過來,懵懂地搖了搖頭。小聲道:“不想。”
多爾袞詫異了,“嗯?為什麽不想?”
他一本正經地回答:“因為那個寶座太漂亮了,比武英殿的還好。阿瑪是這天底下最尊貴的人,當然要享受最好的東西,阿瑪沒有去坐那個座位,兒子怎麽敢和阿瑪搶著坐?”
原來是這麽個理由,多爾袞忍不住有點好笑,不過還挺欣慰的。
東海繼續說道:“再說了,那個大殿太大了,兒子就算用喊地說話。也怕下麵的人聽不清。兒子還是個小孩子,他們會聽兒子的話才怪。”
“你不用喊著說話,旁邊自然有專門的太監幫你傳話。至於年紀問題也不要緊,你早晚都會長大的嘛,等你到了十六七歲,大婚之後就可以親自處理朝政了。在這之前你不用操心,隻要一門心思好好學習就是了,阿瑪會安排別人幫你處理朝政,等你長大了。再把朝政交到你手裏。”他耐心地解釋著。
東海這下差不多明白了,“哦。那麽這個人就是攝政王了?兒子聽說,您當年也當過攝政王的,可後來,您還不是自己當了皇帝?”
他聽了這話,有點臉紅。畢竟是童言無忌,別人都不敢提到的話題,小孩子卻會毫無忌憚地說出來。是啊,當年身為攝政王的他終究是野心膨脹。篡奪了皇位。給後世留下了很壞的榜樣,難怪東海會顧忌到這個。畢竟這個前車之鑒近得很。所以說,國有長君,社稷之福,他就準備著立東青當儲君,這樣就可以避免主幼臣壯,謀權篡位的惡劣事件發生。可現在東青不在了,他隻剩下了東海一個皇子,不立他,還能立誰呢?何況,他是個聰明伶俐,領悟力和思考能力都很強地孩子,多爾袞相信他長大之後也能當一個有道之君。
“這個你不用害怕,因為幫你處理朝政的不是別人,而是你十五叔。你信不過別人,還能信不過你十五叔嗎?”他微笑道。
東海低頭想了想,回答:“嗯,這樣還好,十五叔是個好人,對兒子可親,可疼愛兒子啦!兒子當然信得過他。可是……”
“可是什麽?”見兒子有些猶豫,他知道這是有什麽要緊的話,於是催問道。
“兒子知道十五叔是個忠心耿耿的人,肯定不會欺負兒子的,可十五叔自己也有自己的部下,自己的親信啊。如果這些人為了升官發財,就整天在他跟前遊說呢?一個人兩個人這樣說沒關係,要是很多人都這樣說,難保……”後麵的話,東海有點不敢說了,隻是怯怯地看著父親的反應。
“你放心,你十五叔絕對不是一個耳根子軟,可以被別人所左右地人。他的主意比阿瑪還要正呢,肯定不會被謠言所動。這滿朝宗室大臣,阿瑪唯一真正信任地,就隻有他了。”說到這裏,他突然端正了神色,目光灼灼地望著兒子,鄭重說道:“阿瑪要你現在做個保證,不管到什麽時候,不管你聽到旁邊人怎麽議論怎麽說,不管你看到了什麽,你都要完完全全地信任你十五叔,不得胡亂猜疑,不得圖謀加害,不得幹涉他和你……你記住了嗎?”
頭一次看到父親這樣莊重地和自己說話,東海愣了愣,之後馬上點頭,“嗯,阿瑪的每一句教誨兒子都記住了,記在心裏頭了。兒子保證,絕對不敢違背阿瑪的叮囑,不敢對十五叔不好。”
他略微放了心,卻仍然加重了語氣,“不但如此,你還要尊他,敬他,像兒子孝敬父親一樣,不得有一點悖逆一點惡意。”
“兒子記住了,兒子保證……可是,阿瑪,兒子不要十五叔做我阿瑪,兒子隻要您。您今天為什麽和兒子說這些話,難道您真的要和額娘一樣離開這裏,到別的地方去嗎?兒子不要您走,兒子不能沒有您……”說著,他又免不了著急起來,拉扯著父親的衣襟,苦苦地請求著,生怕哪一天他一覺醒來,就再也看不到父親了。
多爾袞將他的一雙小手握在掌中,微笑著說道:“你急什麽呀,阿瑪又不是立即要走,就是先和你交代交代罷了。不論在不在你身邊,阿瑪都會一直瞧著你的。你做了好事阿瑪會高興,你做了壞事阿瑪會生氣,和現在一樣。”
接著,他將東海抱了起來,走到窗前,指著窗外地遼闊天空說道:“這外麵地世界,要比你現在看到的大很多,精彩許多。你地師傅教過你吧,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阿瑪打下來的江山,現在已經東到大海,南至嶺南,西連天山,北至貝加爾湖。在這片土地上,有很多民族,有一萬萬之多的人口。你將來當了君主,統治這麽大的一個帝國,是不是很值得驕傲呢?不論滿人、漢人、回人、藏人、蒙古人、朝鮮人,都是你的子民,隻要他們臣服和順從於你,不懷叛逆之心,你就要好好地對待他們。你記住,隻要你讓他們有口飯吃,有個住的地方,不至於流離失所,他們就不會造反。”
“嗯,記住了。”
“太祖皇帝,也就是你的皇瑪法曾經窮困潦倒,以十三副鎧甲起兵,到了太宗皇帝的時候,我朝已經在遼東站穩腳跟,收服了朝鮮和蒙古。到了阿瑪和你額其克手裏時,才有了這麽大的天下。這幾十年來,宗中的兄弟子侄們風裏來雨裏去,鞍馬勞頓、流盡血汗,才換來了今天的局麵。這江山得來得非常不易,到了你手裏,你一定要把它守得穩穩的,不能給別人奪了去,更不能把這份基業敗壞掉。要怎樣做一個好君主,你知道嗎?”
“兒子讀過諸葛武侯的[出師表],裏麵說,要親賢臣,遠小人;兼聽則明,偏聽則暗。”
他欣慰地點了點頭,“嗯,這個是最起碼的。隻不過要做到這個也不是容易的,要注意要警惕的還有很多,可阿瑪已經來不及慢慢地教你了。將來,你就跟你十五叔慢慢學,讓他教你這些做君主的知識。還有幾條很要緊的,你要記牢。”
“嗯,兒子聽著呢。”
“第一,不要妄自尊大,警惕四方夷狄,你隻要稍微懶惰大意了,他們就會逐漸壯大起來,侵犯我朝;第二,待滅掉了鄭成功等逆賊之後,就開放海禁,通埠通商,發展水師防備倭寇;第三,不論滿蒙漢軍,都不要繼續拘泥保守於騎射,要發展和完備火器。將來的戰場,必將是火器槍炮來主宰。不論是當年的成吉思汗,還是阿瑪這兩三代的人,隻需騎**湛就可以縱橫稱霸的日子,已經過去了,就再也不會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