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短短的幾句話,落入我耳中,敲打在我的心頭。猶如秋天裏枯黃的的樹葉,本已經搖搖欲墜了,遭遇這幾粒冰雹的打擊之後,徹底地殘破了,墜落了。
我有滿肚子的話要說,可我現在卻艱難於言語,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慘劇就在眼前發生,卻無力阻止,我現在究竟要幹什麽?我不知道,我隻能窩窩囊囊地,廢物一般地,深深地痛恨著我自己。
想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苦酒的釀酒,也不是一日之功。什麽事物從輝煌到傾頹,也是一步步走下來的。我腳底下的泡,也是自己磨的,怪不得別人,甚至怪不得眼前這個突然變得凶殘,凶殘得如同一頭野獸的多爾袞。
這痛苦的溯源,應該是靖和元年開始的吧。若我沒有發現那封來自朝鮮的密報,我就不會憂心忡忡地寫信給李叫他提防;若我沒有寫信,朝鮮那邊的一切都如多爾袞原計劃那樣的發展,那麽後來肯定不至於鬧出那樣大的衝突,孝明更不會作為一個政治交換的籌碼來到大清;若孝明沒有來,東青自然沒有機會愛上她,和她發生關係,他也許會高高興興地和適合做他妻子的女人成婚,人生將會是一片光明開闊的坦途。更何況,多爾袞已經跟我說過,準備立他為儲君。
眼前,仿佛浮現了出十六年前,他剛剛出生時,多爾袞的抱著他親昵的那個場景——當時,多爾袞慈愛而歡喜地親吻著他那稚嫩的小臉,對他說,“東青啊。阿瑪一定要把萬裏江山統統都打下來,然後親手交到你手裏,你可千萬要坐穩了,不能辜負我和你額娘的期望啊,一定要做個永世流芳地盛世之君,明白了嗎?”他那時候哪裏明白?很快,回答他阿瑪的不是甜甜一笑。而是哇哇大哭,因為他被他阿瑪下巴剛剛冒頭的胡茬子給紮痛了……
一切都應該是很好的,可為什麽。卻要一步一步地,走到今天的這個地步;就如被藤蔓拖拽著。一點點地滑入萬丈深淵。我雖然極力地掙紮著,死死地摳著懸崖的邊緣,發出尖利地,絕望地呐喊,卻仍然不可避免地。墮落下去,繼而粉身碎骨。
我的兒子,是我害了你啊!是我當初鬼迷心竅,寫了那封信,走錯了路,間接地導致了眼下地局麵。若是能讓我重新來過,我絕對會改變當初的選擇的。隻可惜,過去地事就過去了,就成了曆史,一切都不可改變,曆史也沒有如果。現在,我能怎麽辦呢?
眼下。東青在多爾袞的心中。恐怕已經是萬劫不複了,再也不會有任何原諒地可能。等待他的將會是怎樣的命運?殺了他。還是將他囚禁?我顫抖著,戰栗著,我要怎樣,才能阻止即將發生的悲劇呢?
沉默了許久的多爾袞,突然猙獰地笑著,用咄咄地目光盯著東青,說道:“你這麽喜歡她,這麽離不開她,那麽我就做做好人,送你去地底下和她相見吧。現在她還沒走遠,你追趕著去,還來得及。”
本已失魂落魄的東青,聽到這話之後,愣了愣,然後直起身來,望向他的父親。他眼睛裏沒有任何色彩,仿佛已經沒了靈魂,隻剩下一具還能呼吸,還能感應的軀殼。
我該憤怒的,要是以前,我必然要衝上去扯住多爾袞大罵,申斥他的狠心,痛責他地無情。可是,在強烈的自責和內疚的苦苦交織中,我竟然連這個勇氣都沒有了,我徹底地虛弱了。我撲通一聲,跪了下來,膝行幾步,緊緊地抱住他的雙膝,極度卑微,極度低賤地哀求道:“求求你了,千萬別這樣啊!東青就算一千個一萬個不對,畢竟也是你的親生骨肉啊!求你放過他吧,他也知道錯了,你打也打了,罵也罵了,最多再關他一陣子,讓他好好反省反省就是了,又何必非要殺他?”
他低頭,輕蔑地說道:“他知道錯了?笑話,你看看,他哪裏像知道錯了的模樣?當著我的麵,和我地妃子摟摟抱抱,還,還……隻要他還活著,我地恥辱就會繼續下去。測試文字水印8。還有東鴻,是他給我添的便宜孫子,哈哈哈……多有意思啊,善雅說得沒錯啊,我是遭報應了,這就是現世報。我殺了那麽多人,踩著那麽多人地屍骨,雙手沾滿鮮血,一路走到今天。如今,真的是報應來臨了。不過我既然當了壞人,就不能心軟,就不能手軟,我要一直壞下去才行,才不辜負了這麽個惡名,才壞到夠了本。若他和東鴻都不死,知道我恥辱的人,或者驗證了我恥辱的人還活著一天,就會提醒我一天,我是個王八,我是個活王八!你說說,他們該殺不該殺呢?”
我仰起臉來,苦笑著,反問道:“既然你這麽說,那麽知道這個事情,驗證了這個事情的人,還不僅僅他們兩個,還有我。既然我們這樣的人讓你感受到了深刻的恥辱,讓你一天也不能安寢,那麽單殺了他們,你就能徹底解脫,徹底不用擔心了嗎?不如,連我一道也殺了,這樣你就不用害怕了。”
多爾袞用悲哀的眼神定定地望著我,漸漸地,嘴角勾起一絲苦笑,眼睛裏滿是嘲諷的意味。忽然,他提起血淋淋的寶劍來,在我的臉頰上,脖頸上,極輕微極輕微地磨蹭著。
那鋒利的刃口在我的皮膚上微微地刮過,幾乎沒有什麽痛,倒是有點奇異的癢,有點像在暴風雪來臨之時,那被大風挾卷而來刮在我臉頰上的冰雪。隻不過這一次多出了一股血腥的氣味。血沾染在我的皮膚上,如此之近,感覺也如此之清晰,漸漸濃重起來,一點點地掩蓋住了我心底裏殘存著的希冀。就像溺水的人。無論如何死命地掙紮,最後還是徹底地沉入了水底,留在水麵上最後的一點漩渦,很快就要消失無蹤。
“熙貞,你以為,我真的不敢殺你嗎?你這是在用你地命來要挾我嗎?”他很艱難,很艱難地問道。
“不。你誤會我了,我不敢要挾你,我知道你這樣的人。必然極痛恨別人的要挾。我是想對你說,孩子犯下這樣的大錯。究其原因,也是我的過錯。如果不是當年那樁關於朝鮮事情,也不會有今天這樣的局麵。既然我是罪魁禍首,那麽你就來懲罰我吧,想怎樣都行。我不說半個不字,更不會逃避躲閃。隻求,你殺了我之後,放過孩子吧。就算你對他恩斷情決,和他斷絕父子關係,把他廢為庶人攆出宮去。再也不準他回來,也好啊!”
他不語,繼續這樣定定地注視著我。也許,他現在真的很猶豫,難以選擇。他地內心就猶如大海上的波濤,雖然起伏不定,但也應該有漸漸平息安靜下來的時候吧?我真地希望慢慢地拖延。拖延到他的戾氣漸漸消散。漸漸寬容起來地時候,東青就有救了。
我繼續說道。“東青畢竟還小,怎能指望著他一切都盡如人意?我們每個人都有過年輕的時候,那時候天真幼稚,年少輕狂,男人對於女人,女人對於男人,也許就是那麽不經意地一次接觸,就不知不覺地迷戀上了。又或者,平日裏時常見麵,在說話做事,一點一滴中就感受到對方的好來,就忍不住地投入進去了。等他經曆了暴風驟雨,真正長大之後,就會明白他究竟要選擇誰,要放棄什麽了。你當年,我當年,都曾經這樣過,將心比心,怎能完全不理解孩子的想法,這種小兒女的情分呢?”
多爾袞冷笑,“笑話!東青地事情,怎麽能和我對大玉兒,你對李相比呢?”
“是不能完全比,他不該喜歡上你的女人,所以他錯了。隻不過,誰不曾犯錯,你就沒有犯錯過?何必要一棍子打死,不給他悔過,不給他改正的機會呢?要是外人,你殺就殺了,誰也沒辦法,也不敢指責你。可東青畢竟是你的兒子,虎毒不食子,你如何忍心?就看在你我夫妻這麽多年的份上,賣我一個情,放過他吧。”
我能說的都說盡了,他仍然不肯鬆口。沉默了一陣子,他很堅決地搖了搖頭,拒絕了,“不,絕對不行。”
“為什麽?!”一瞬間,我幾乎失聲了,強忍著沒有哭出聲來。我用這十七年地夫妻情誼,還有我對他的種種付出,隻為東青求一條活路,他怎可這樣絕情地拒絕?難道,我以前真的看錯了,他其實早已泯滅了善良和人性,已經變成了一個心如鐵石的人?
他冷冷地說著,每一句每一個字都如冰刀雪劍一般地,在我的心頭慢慢地切割著,讓我的心一點點地破裂開來,鮮血淋漓。
“不過老是提過去的事情,莫非你那麽喜歡,以我地恩人自居嗎?若你不提,我也許高興地時候還能念起來;可你提出來了,我不能不懷疑,你是不是真正對我好,還是指望著得到什麽回報。因為你的縱容,你地溺愛,讓他走到今天這步,讓他膽大包天,竟然侮辱我到如此地步。你想讓我殺了你,從此愧疚一輩子,你想用這種方法來懲罰,來報複我,是不是?嗬嗬,我不會上你的當,中你的圈套。我現在,就殺了他,卻不準你死,讓你繼續活著。哪怕你恨極了我,可隻要你繼續在我身邊,我隻要能繼續看到你,就足夠了。我這輩子,最恨的不是別人的要挾,而是自己的妥協。凡是詛咒我要遭報應的,我絕對不會容忍,我一定要他死在我前頭,就算以後真的來了報應,他們也看不到了。於是,我就勝利了。”
一直木呆呆的東青突然站起身來,很堅毅很果決地,在我背後大聲道:“額娘,您不要繼續在這裏了,也不要繼續求他了。是兒子闖下的禍事,就讓兒子來擔當,您不是經常教誨兒子,要兒子長大之後當個男子漢大丈夫嗎?現在,兒子就要真正地做一次。”
這不是火上澆油嗎?我心中頓時叫了一聲糟糕,多爾袞既然肯聽我說項。肯磨蹭了這麽半天,必然是嘴巴上強硬,並沒有真正下定決心殺他,他現在突然出來這麽一激,隻怕多爾袞會真的心一橫,動手了呢。
焦急之下,我用憤怒的語氣嗬斥道:“你在那邊胡說八道什麽!既然知道你闖禍了。還不趕快跟你阿瑪賠罪,承認錯誤,求他給你改正的機會?”
沒想到。東青不但沒有收斂,反而越發激動了。他走到我背後,伸手拉我的臂彎,想把我扯起來。可我不知道從哪裏來了巨大地力氣,緊緊地抱著多爾袞的雙腿,不論他怎麽使勁我都不肯起身。我急得快要哭出來了。天啊,他難道不知道他父親真的很可能殺他嗎?他怎麽這樣傻,這樣笨?
多爾袞雖然並不說話,更沒有怒斥他,大罵他,可握著劍柄的手已經微微地顫抖起來。劍鋒不受控製。我的脖頸上突然一陣尖銳的痛,火辣辣的,我知道,這是割破了表皮,並不深。情急之下,我伸出一隻手來抓住了劍刃,“千萬別。別這樣啊。你鬆手啊!”
他不但不鬆,反而握更緊了。我清晰地看到,他地手背上已經有青筋隱隱起伏凸顯了。他就算不開口說話,可他周身散發出來的戾氣,已經寒冷如數九寒冬的北風,從四麵八方地向我包圍過來,侵入我地皮肉,冷徹我的骨髓,讓我根本無法抵禦。
“額娘,您走,這裏沒您地事情了。我們父子之間的恩怨,現在也該得到個了斷了。”東青的聲音裏,充滿了殘酷如死一般的決絕,“他根本不會原諒我的。小時候就因為我犯地那個錯誤,他就記恨我那麽多年,對我冰冰冷冷的,從來都不過問我一次冷暖,不過問我一次悲喜。因為東海玩耍的時候磕破了點皮,他就讓我在眾目睽睽下跪了一下午;因為一點空穴來風的懷疑,就一巴掌將我打到耳聾。他毫不留情地將我迫去馴最烈的馬,將我派去打最危險的戰場,他從來就沒有猶豫一次,皺過一絲眉頭。我九死一生地回來,殘缺了手指,可他連問都不問,就直接對您說我是戰場上受地傷。他要是還有一顆護犢之心,也該開口問問究竟是怎麽回事!就算這樣,我也不敢怨他恨他,我隻好在心裏自己騙自己,說我長大了,要自立了,阿瑪他當然不會像對弟弟一樣地疼愛我了。可是,若換成東海是我,他還會這樣嗎?
可是,兒子就算再如何可以忍耐,也是有個極限的。他對兒子再狠心,兒子也可以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可兒子無論如何都不能看著他對您不好,傷您的心,用冷酷的話毫不留情地斥責您,傷害您。這次額娘病了這麽久,究竟是怎麽回事,就算您不說兒子也猜得到,您就是因為護著兒子而被他氣出病來的。額娘,您真是傻啊,當年在盛京那次,您都快要撐不下去了,還一心地惦記著他,盼望著他能趕回來見您一麵。您要是知道他後來會忘恩負義到這個地步,您當初還會那樣犯傻嗎?
可憐見的,您現在還對他抱有幻想,指望著他還能夠有一絲良心,念著當年的舊情,就答應您這麽一個請求。您和他這麽多年,恐怕今天還是第一次,這樣卑微地求他吧?額娘,您不要這樣了,您越是這樣,兒子就會越發地憎惡他,就會越發地負疚於您。您難道真地希望兒子從此以後,苟延殘喘地,像狗一樣地活著,被他圈禁起來,像豬一樣地永遠沒有出頭之日?兒子一直以來,努力讀書,苦學本領,就是希望能夠得到他地承認,活得出脫,活得比任何人都更像個人樣。如果不讓我活得像個人樣,我就會生不如死,你願意看到兒子活得比死還難受?
正如他一直耿耿於懷的,我地野心很大,的確很大。我要當儲君,我要當皇帝,我要盡我最大的本事和他比,讓世人都看著,究竟是他更厲害,還是我更厲害!讓他在地底下也看著,看著我如何治平天下,看著我如何把大清帶向四海歸一,空前強大的盛世!讓他知道,我才是他最優秀的兒子。讓他後悔他對我的猜忌,他對我的冷漠;讓他知道,他錯了,徹底地錯了!”
我快要崩潰了,我拚命地搖著頭,聲音快要嘶啞,我從來都沒有這樣歇斯底裏地,如同用盡我一輩子所有能積攢的力氣,求他,“你不要說了,不要說了,求你,你想讓你阿瑪殺你嗎?你是額娘看著長大,對你寄予了全部厚望的孩子,額娘怎麽能忍
說到這裏,我的手心裏忽然一陣劇烈而尖銳的疼痛,痛到撕扯心肺,居高臨下的多爾袞終於有了動作,也隻輕微地一提,鋒利的刃口輕輕鬆鬆地就割開我的皮肉,脫離我的掌控。
我意識到接下來要發生什麽了,可身子卻像被牢牢地釘住了一樣,根本趕不上思維的速度,我隻來得及喊一聲:“啊,不要——”緊跟著,就聽到一個心悸的聲響。
那一瞬間,仿佛時間驟地放緩下來,極緩極緩地,讓我能夠清晰地聽到任何一點點細微的響聲。那是刺透血肉的聲音,那是穿過骨骼的聲音,極刺耳,仿佛一下子穿透了我的心髒,殘忍地將我直接地推向死亡的深淵。
背後,脖頸,被突然噴濺出來的粘稠**占據了,布滿了。好多的血啊,炙熱炙熱的,燙得我猛烈地震顫起來。最後,我聽到了一個沉悶的聲響,重重地砸落於地麵時所發出的,恍如大山崩塌。我的心在這瞬間,也徹底地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