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被嚇了一跳似的,猛地醒神,然後看了看我,眼神有些閃爍,不過嘴上倒是立即否認了:“哦,沒有,兒子是在擔心額娘的身體,也就免不了走神了。”
我當然沒這麽容易就被他騙過。雖然我和他談不上朝夕相處,可他畢竟是我的兒子,他心裏頭究竟在顧慮些什麽,我要是一點都瞧不出就奇怪了。“不單是這個吧?額娘怎麽覺得,你是在為這次你回來之後,你阿瑪對你的態度而煩惱?”
東青大概是被我說中了心思,無可辯白,隻好低了頭,不說話了。
說實話,多爾袞一貫不喜歡東青,就算是去年夏天那個事故之後,父子之間總算是消除了多年來的誤會,多爾袞也算是信任並器重他了,可是要說到疼愛和關心,我可一點都沒瞧出來。看來,一個人的好惡一旦確定,他就會很固執地堅持那種偏見,拒絕任何打破堅冰的機會。東青的性格太像他了,他反而不喜,他喜歡的是直爽而外向的人,就像多鐸那樣的。東海能夠受寵,正是這個緣故了。
出於慰藉,我把這個道理跟東青講了講,他是當局者迷,當然看不透這個原理。然後,我又補充道:“你阿瑪這個人,脾氣和性子都不怎麽讓人喜歡。別看他在外人麵前裝得多隨和,可在自家人麵前還是很直率的,什麽看不順眼了就要說,對誰不喜歡就明擺出來。其實這樣未必就真的是壞處,你不覺得,換做明明不喜歡還一直裝作喜歡的樣子,這樣才更可怕嗎?再者,他這人極好強極要麵子,湖南失利的這個事情,他覺得自己作為決策者。要負有很大的責任,心裏麵的悔恨和羞愧也就在所難免了。可他不是女人,不喜歡把這些心事說給別人聽,隻好忍在心裏。久而久之,也就格外地煩躁了。他對你冷淡些,想來就是這個緣故了。”
東青再抬起頭時,眼中的神色似乎輕鬆了些。他點點頭,“額娘教育得極是,兒子不該誤會阿瑪。其實阿瑪對兒子有時候嚴厲些,也是為了兒子好。兒子不應該心存怨懟。”
其實多爾袞對東青的態度,經常會讓我非常介意,甚至會成為我們爭吵甚至是動武地因由。不過經過去年那次變故時候,我開始隱忍起來。畢竟人生在世,也就那麽幾十年,今天好端端地活著。說不定明天就突然兩眼一閉人事不知了。活著的時候要好好珍惜每一天,這樣到了也不至於悔恨。
多爾袞的身體狀況,實在讓我很擔心,我有時候半夜裏做了噩夢驚醒,就是因為夢見他離我遠去了,我苦苦地挽留,努力地爭取。還是阻止不了。每次醒來,我就要憂愁很久。這些憂愁,我從來不敢對任何人說,更不敢讓他知道。有時候,我又在安慰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些夢並不是什麽可怕的預兆,而是我自己的胡思亂想在作祟。不管怎麽說。曆史已經改變了,很多現在應該已經不在人世的人,還一個個活蹦亂跳,看起來個個都能長命百歲的,連多鐸也不會再出天花了,更何況他呢?我難道對他連這點信心都沒有?何況,他今年已經四十二歲了。三十九歲那道坎早已過去。以後應該沒有多大問題。隻要好好調養著不要太過勞心勞力,再不濟也能撐到五十吧。
想到這些。我對他的怨恨之意,就全部消弭無蹤了。人啊,年少的時候有多麽大的雄心壯誌,多麽地心比天高,可是經曆了一次次向死而生之後,還能再奢求什麽呢?不管吵吵鬧鬧,不管別扭誤會,隻要健康地活著,就好了。
見東青的回答倒也誠實,我就欣慰著笑道:“你明白這個就好,以後也別太在意你阿瑪的態度了。管他對你喜歡不喜歡的,你偏要努力地做得更好給他看。隻要你有本事有能力,讓他信任你,器重你,你就完全不用憂慮了。”
正說到這裏,意外的是,孝明來了。如今她已經懷孕八個月了,肚子很大了,走路的時候有些吃力,需要旁人攙扶著。我看她進來,立即叫她不要行禮,趕緊坐下。
東青見她來了,神色有些異常,第一反應就是回避。這個也不奇怪,畢竟他們小時候很熟稔,現在孝明成了多爾袞正式地女人,兩人再見麵就不能像過去那樣隨便了。其實他這樣拘束著反而不好,我也就製止住了。孝明是他名義上的長輩,於是他起身給她行了個家禮。
“你再一個月就要生了,現在天氣冷得很,就不要到我這邊來請安了。還有行走坐立的時候一定要小心,千萬別動了胎氣,萬一早產可就不好了。”
“蒙娘娘關心,奴婢現在狀況很好,除了行動時候不便了些,其他方麵倒也沒什麽影響的。聽說娘娘身子不適,奴婢很是關心,所以過來問安。”接著,她又說了一些問安的話,我一一回答,心裏麵倒也欣慰,人生病的時候很渴望得到別人的安慰,雖然我和她不算如何親密地親人,不過她能過來探望我,我還是蠻高興的。
我們對話的時候,東青一直定定地盯著她的肚子看,臉上沒有什麽明顯的神色。孝明注意到了,免不了有些羞澀,想遮掩遮掩。可現在肚子這麽大,根本遮掩不了,於是她白皙地臉頰上漸漸浮現了淡淡的緋紅,像落日時分的晚霞。加上這幾個月妊娠地緣故,人豐潤了許多,也就更加水靈耐看了。
東青這個一貫細心的人居然沒有覺察到孝明的尷尬,我隻好輕輕地咳嗽一聲。他這才反應過來,有些發窘,隻好低了頭,揉搓著手指。
“看什麽呢,這麽入神?”我忍不住揶揄道。
“呃……”他猶豫了片刻,而後很不好意思地說道,“兒子是在猜測,淑妃娘娘肚子裏頭的。是皇子還是公主。再過一個月後,兒子會添個弟弟還是妹妹。”
聽到這個,孝明更加羞澀了,雖然低垂著頭,不過臉頰上的緋紅卻更加明顯了。
“那你希望是個弟弟還是妹妹呢?”
東青琢磨著說道:“嗯……不論是弟弟還是妹妹,都不錯的。小孩子在繈褓裏的時候,白白胖胖地很好玩,弟弟小時候在額娘這裏時,兒子就很喜歡趴在搖車邊上瞧著,忍不住地時候就悄悄地捏捏他的小手。不過弟弟好像不高興。不喜歡被我摸,每次一這樣就大哭,哭個不停,好像我欺負了他似地,嚇得我再也不敢了……不過弟弟長大之後就乖巧懂事了許多,還喜歡和我親近。我就一點也不煩他了。所以啊,不論是生男生女,隻要乖巧聽話,惹人歡喜,就都一樣的。”
我麵朝孝明,笑道:“聽見沒,大阿哥喜歡的就是這樣的。可見不論男女,隻要能討人喜歡,就沒什麽差別了。皇上喜歡孩子,這次你給他添個皇子或者公主,他都會高興的。所以你不用太過擔心。皇上隻要高興了,自然會心疼女人的,你不要怕他。”
孝明點頭答應著。有趣的是。東青又忍不住盯了她的肚子,這一次居然破天荒地傻笑起來,“嘿嘿,是啊是啊……”
“你要多個弟弟,就高興成這模樣;要是將來你媳婦要給你添兒子了,你還不得手舞足蹈的?”看他現在的模樣,和第一次做父親地男人差不多。多爾袞第一次聽說我懷孕的消息之後。也是這般神態這般表現的。
東青這回倒也不像前麵那樣拘束了。說話時候也自然了許多,“哪裏有額娘說的那麽嚴重。兒子就是喜歡小孩子嘛!小小的臉蛋嫩嫩的,看了就忍不住想捏一把。抱起來,小身子軟軟地,很有意思呢。而且,說不定這個弟弟或者妹妹也像當年的東海一樣,喜歡流口水,吸吮手指之類的,多好玩啊!”
“那麽喜歡,就自己生一個啊。再半個月,你就要和阿茹娜成婚了,隻要你在她房裏多呆幾天,說不定明年這個時候,你就能當阿瑪了。”說到這個我格外地開心,這古代也蠻有意思的,我也才三十幾歲,馬上就要當祖母了。“到時候,我和你阿瑪就抱上了白白胖胖的孫兒,不知道有多開心呢。”
東青愣了愣,然後回答道:“是啊是啊,隻可惜我這個兒子輩分太小,淑妃娘娘的兒子隻比他大一歲,卻是他的小叔叔。到時候一口一個額七克地叫著,可虧大了啊!”
說罷,我們一起笑了起來。
不知怎麽地,雖然孝明也附和著我們一起笑著,但我覺得她的表現似乎有些勉強,莫非是在我麵前很拘束?我說了這麽久的話,漸漸感到疲倦了,大概是藥力的作用,一陣睡意席來,就讓他們到外廳去聊聊天,等東海回來,多鐸回來,大家一起熱熱鬧鬧地用個晚膳。他們答應了,一起退了出去,我這才閉了眼睛睡覺了。
二月二十三日,東青的婚事,終於辦了。我雖然身體沒有多大氣色,不過兒子結婚這樣地大事,我還是勉強支撐著,打扮一新地出席了。
這是入關以來第一次給皇子娶妻,而且東青在人們眼裏已經是未來儲君,女方又是蒙古的親王嫡女,身份貴重,將來應該是一國之母。所以這場婚禮格外地隆重,排場更是奢侈龐大。多爾袞向來不吝嗇銀子,給兒子的婚事更是辦得風風光光地,東青的新婚府邸蓋得很是豪華,裝飾之類的更是富麗堂皇,這些就不必細說了。婚後第二天、第三天又分別在武英殿,還有今年剛剛竣工的乾清宮裏賜宴,招待兒媳的娘家人,以及在京所有王公大臣,宗室貴戚。
新婚的那一天,我和多爾袞並肩坐在堂上,接受著兒子,還有他新婚妻子的跪拜叩首。忍不住地,心裏感慨萬千——當年我剛剛嫁到盛京時,也曾經和多爾袞這樣過。隻不過他是無父無母之人,想拜個高堂也沒得拜。東青其實是個很幸福地人,榮華富貴,父母雙全,嬌妻在側,春風得意,未來更是不可限量,也難怪那麽多貴族格格們都對他青睞有加了。如今,他成親分府,算是徹底成人了,我地心事算是了了一樁。隻不過這樣一來,他再來看我就沒在宮裏時候那麽方便了。想著這個,我竟然生出一種類似於女兒遠嫁的那種即將別離地不舍之情。
東青新婚後的第五天,孝明還算順利地分娩了,在煥章殿裏生下個男孩。雖然略顯瘦小,隻有六斤多重,好在很健康。多爾袞吩咐乳娘將孩子抱來給我看時,他還在甜甜的酣睡之中。繈褓裏,他顯得小小的,皮膚也有點淡淡的粉紅色,五官完全沒有長開,根本看不出長得什麽模樣。倒是胎發很稀疏,和當年剛剛出世時候的東青差不多。
“你瞧,這孩子是不是有點像當年東青剛落地的時候?”多爾袞從乳娘懷裏接過孩子,小心翼翼地抱著,來到我跟前坐下,一麵抱給我看一麵說道。
“有點像也不奇怪,都是你兒子嘛!再說東青當年和東莪一起出生,個頭小,還沒有六斤重呢。這瘦瘦小小的,倒是像的。”我仔細地端詳著。
小小的嬰兒在他的臂彎裏睡得香甜,小臉紅撲撲的,帶著一股特殊的奶香味,聞在鼻子裏格外地溫馨。我憐愛地撫摸著他的小臉,雖然他不是我生的,卻是我丈夫的孩子。奇怪的是,我並沒有因為這個而產生什麽不悅的心理,而是真心喜歡的。
他看著孩子時的眼神是很溫柔的,帶著作為父親的慈愛,還低頭下來在孩子的小臉上輕輕地親了一下,滿眼裏都是歡喜的光芒。瞧著瞧著,他忽然感慨道:“熙貞,若這孩子是你生的,該有多好?”
“反正都是你兒子,管是誰生的呢,都一樣。”
我的身體經過上個月的突發急病之後元氣大傷,這些日子不但沒有什麽恢複,反而越發地沉重了。前幾天勉強出席了東青的婚禮,免不了累到,再加上春寒料峭之時很容易感風寒,我回來之後躺下就再難以起身了。這幾天來,我一直在臥床休養。想到我這不爭氣的身體,就有些惆悵,我忍不住歎道:“再說我現在身體也不好,恐怕很難再給你生了。”
多爾袞的眼中掠過一絲擔憂之色,卻又很快安慰道:“別這樣想,大病初愈,哪裏有這麽容易就徹底好了的。你還年輕,來日方長,不要自己泄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