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過多鐸一番繪聲繪色的講述之後,他呆愣了片刻,然後自言自語道:“竟然會有這樣的事情?”
多鐸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難道我吃飽了撐的沒事幹,在這編故事給你聽,逗你玩的?這種事情哪能隨便開玩笑的。”
他皺了眉頭,沉思起來。去年春天的時候,他就莫名其妙地突然失去了一個短暫的記憶,就是他去孝明房裏那次。過後,他無論怎麽努力回憶,也根本記不清他究竟對孝明做過什麽了,隻能隱約記起他曾經手把手教她寫字過,之後的記憶就是一片空白。而昨晚的事情,他甚至連多鐸什麽時候來的都差點記不起來了,莫非,和去年春天時候出現的迷症一樣?可睡著了之後起來遊蕩叫做“迷症“,可他明明沒有睡覺嘛,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失心瘋”?或者是什麽“癲狂”“癔症”?
如果這是真的,就實在太恐怖了,他簡直無法想象,自己著怎麽會無端地成了瘋子,或者是時而清醒時而糊塗的半瘋子。如果說昨晚的發作很可能是因為過於的愧疚、自責和擔憂,那麽去年春天時候的發作又算怎麽回事呢?如果他真的這樣了,要是以後發作的頻繁了,甚至無端發作,不分場合不分情勢地發作,豈不是耽擱了軍國大事?要是被外人知道他這樣了,那麽他還有什麽辦法繼續駕馭臣子,治理國家?
盡管屋子裏很暖和,穿著單衣都不會冷,可他卻漸漸地,覺得周身發寒。這種巨大的恐懼感與以前完全不同,而是像烏雲壓頂一般地,緩緩漂移過來,逐漸遮蓋了日頭,將整個世界都籠罩在了無邊無盡的陰霾之中。
他虛弱而慌張地想著,萬一被外人知道了這個。必然會傳得滿城風雨,甚至連那些遠在南方,賊心不死的反清複明分子們也會幸災樂禍,紛紛起兵造反,趁火打劫;還有那些表麵臣服,實際上個個都居心叵測的蒙古諸藩們。會不會也趁機反叛,好擺脫他的控製?曆朝曆代的,哪裏有皇帝成了瘋子的例子,他不會開創這個先河吧?若如此,他可就足夠在史冊上丟人現眼了。丟人現眼也還是小事,眼下將星凋零。可用的人已經不多了,如果他再瘋掉了,到時候四方起叛亂,他們父兄子侄幾代人努力好不容易才打下來的江山就這樣丟了,他不就成了最大地罪人?將來他有什麽臉麵去地底下見他們?
他越想越怕。漸漸地。喉嚨開始發緊,胸口裏越來越悶,連呼吸也困難了。
多鐸見他許久不說話,知道這是他的習慣,一沉思就要好一陣子。也就沒有盯著他看,無聊地擺弄起桌子上的一柄玉如意來。誰知道剛擺弄沒多久,就聽到耳畔傳來了輕微的,類似於哮喘一樣的聲音。他詫異之下,抬眼一看,隻見多爾袞臉色發青。嘴唇顫抖。額頭上已然冒出冷汗來。
他心中頓時叫了一聲“不好!”,立即扔下如意。起身衝過去扶住多爾袞,一麵手忙腳亂地替他拍撫著胸口,一麵衝外麵大喊:“太醫,快傳太醫!”
剛剛開完方子叫人去煎藥的太醫聞聲趕來,看到多爾袞突然這般情形,連忙上前捉住手摸了摸脈搏,又略略檢查了一下,很快就確定了病因。之後,也不多耽擱,從藥箱裏取出一包銀針來,找了幾根合適地,在他的虎口上,還有胸口上接連下了幾針,一番忙活之後,總算止住了氣喘。
這病來得很快,去的也很快。沒多久,他就恢複了正常,呼吸也平穩下來。多鐸比他緊張多了,看著情勢穩定下來,急忙問太醫,“皇上這是怎麽了,好麽秧的就突然這樣了?”
“回王爺的話,皇上素患風疾,天長日久,難免耗氣傷血;心氣過耗,致使血循失常,瘀痹於心,心脈痹阻,脈絡不通。而肺脾之內漸生瘀血,若遇心神激蕩之時,就會咳嗽氣喘,就如方才症狀。”
“不是說這些年來皇上的風疾已經不發作了嗎?本王還當你們調理有功呢,沒想到不但沒好,反而更加厲害了,你們都幹什麽吃地?”多鐸在焦急之後,又是擔憂又是惱火,不由得高聲訓斥道。
多爾袞倒是不以為意地,從袖子裏摸出手帕,擦拭起額頭上和脖頸上的虛汗來了。這一次雖然病發得急,但是並不嚴重,也就是喘不過氣來,卻不像以前那樣胸中疼痛,所以很快就恢複了正常。他態度寬和地對太醫擺了擺手,“好了,這邊沒你的事了,你下去吧。”
還沒等太醫告退,多鐸就搶著說道:“呃,慢,皇上的病也不止這個,你……”
“多鐸!”他剛說道這裏,就被多爾袞用冷硬的聲音打斷了,轉頭一看,多爾袞正用嚴厲地目光盯著他,示意他不要繼續說下去了。無奈之下,他也隻好閉嘴了。
等到室內無人了,多鐸這才急切道:“哥,你不能再這麽諱疾忌醫了,昨晚地事兒,可不是小事情,現在讓太醫看看還來得及,別以後拖延下去,又嚴重了。”
多爾袞深深地呼吸了幾下,感覺沒什麽大礙了,這才用疲憊的眼神看了看他,說道:“說的容易,你以為我要是真有那個毛病,這平常就能診脈診出來的?你有聽說過那毛病能治好的嗎?要是非要看著犯病時候地模樣才能診斷的話,那得等到什麽時候?還有,你願意讓他們看著我昨晚那個樣子嗎?”
他語塞了。的確,若真是癲狂之類的毛病,真是沒法醫治的。他知道哥哥為什麽不讓太醫看,是怕萬一這個事情傳播出去,到那時所引發的後果將是極其嚴重地。可若不加以任何控製調養,以後說不定會更嚴重……這還真是個極其麻煩地事情。
“那,那也不能這樣啊!要是以後在朝會的時候突然這樣了……”他遲疑半晌,方才訥訥道。
多爾袞眼睛裏地神色漸漸幽深起來,就像陰雲密布,沒有月光沒有星辰的夜空。他站起身來,慢慢地踱著步子,幾個來回之後。停了下來,說道:“我看沒那麽容易發的,隻要沒人氣我,沒人讓我太過掛心,我就好得很——這事兒,你一定要牢牢地閉住嘴巴。不要對任何人講。要是給我惹出麻煩來,到時候我可輕饒不了你。”
多鐸本想再勸勸,不過看他這副極度固執的模樣,隻好暫時忍住了。一來他不知道該如何勸,二來他很清楚其中地體麵問題,極要麵子的哥哥是不會不顧這個的。無奈之下。他隻得輕輕地歎了口氣,點頭答應了。
看看時間差不多了,多爾袞就令宮女們進來伺候他洗漱更衣,換上朝服,準備上朝去了。多鐸正好自己也是穿了朝服來的。可惜睡覺時候壓皺了。正沒奈何時,多爾袞對他說道:“好啦,你今天就算告假吧,在這裏幫我看護著你嫂子。我既記掛她身子,又放不下朝政。隻好你在這裏代勞了。”
“嗯,知道了。”
我從昏昏沉沉中醒來之時,日頭似乎剛剛過午,陽光透過窗紙照耀進來,落在我的臉上,暖洋洋的。身上也不那麽寒冷了。隻是腰酸得很,全身一點力氣也沒有。
剛睜開眼睛地時候。視線還沒有完全恢複,隻是隱隱約約看到有個男人的魁梧身影正坐在炕前,我努了努力,才發出蚊子嗡鳴一樣的聲音,“皇上。”
他大概是目光沒有在我這裏,所以並沒有注意我醒來,聽到我的呼喚聲,才立即轉過臉來,喜悅道:“啊,嫂子你總算醒啦!”
我很詫異,怎麽守候在我身邊的竟然會是多鐸,多爾袞幹什麽去了,他這一次怎麽不小心眼了?我吃力地轉臉看看,室內果然隻有我和多鐸,他倒也放心。
視線漸漸清晰了,我能看清多鐸那發黑的眼圈和欣喜地神色,心中不由得一暖,緊接著有些歉意,“呃,是十五叔啊,你什麽時候來的?我沒什麽事兒,你別擔心。”我很是乏力,勉強說了幾句,就說不動了。
“你沒事就好,昨天聽我哥說你發病的經過,可把我嚇壞了,真怕,真怕……唉,醒來就好,現在一顆心總算是稍稍放下了。我哥也急壞了,不但緊張了一白天,昨晚一宿都沒睡好,早上又上朝去了,幸好你醒了……”他顯然高興得很,說話都有些邏輯混亂了。
我突然想到多爾袞在我臨昏迷之前的驚惶模樣,就惦記起來,積攢了點力氣問道:“你哥他沒事吧?我就怕他急出病來,他身體不好。”
“沒事兒,要是有事哪能好端端地去上朝?這會兒還沒來,估計是昨天積壓下來的政務太多,所以今天多忙活一陣,估計要不了多久就能過來了。”他用很肯定地語氣說道。
看他地眼神也不像說謊的樣子,我就略略放了心。也許是之前失血不少,現在人太虛了,我懨懨欲睡,隻覺得眼皮沉甸甸的,忍不住又想合上了。
這時候,一種很溫暖的感覺包圍了我的手,我急忙睜眼看時,隻見他已經握住了我地手。要是往常,我肯定會觸電一樣地收回手來,可這一回卻很奇怪,鬼使神差地,我竟然沒有抵抗,沒有拒絕,而是任由他握著。我的手似乎很冷,很需要這種春天一樣的溫暖。就像風雪之夜,饑寒交迫,曆經艱難才返回家中的歸人,一打開房門,裏麵立即迎麵撲來一股暖流,讓人歡喜得想要雀躍。
我不敢與他四目相對,隻好閉上眼睛,貪婪而小心地享受這這種難得的溫暖。
周圍很寂靜,我似乎能感覺多鐸的視線落在我地臉上,甚至是很專注,很執著地。他輕聲問道:“手上很冷嗎?”
我點點頭,“嗯”了一聲,不再多說話。接下來,被子被掀開一角,我的左手被他拉了過去,兩隻手交疊在一起,被他地雙手牢牢地捂住了。“這樣,暖和點了吧。”
“暖和多了。”說著這話的時候,我的心竟然顫抖起來。這場麵,實在太過曖昧了,如果非說是沒有任何私情在內,簡直就是自欺欺人。他是我的小叔子啊,我怎麽可以背著我的丈夫,和他的弟弟如此糾纏不清?強烈的負罪感席卷而來,我雙手一顫,急著往外抽。
不曾想,卻被他緊緊地攥住了,我現在身體虛弱根本沒有力氣,再怎麽努力,也逃不脫他的掌控。我不敢睜眼看他,隻好低聲求著,求他鬆手,“十五叔,別這樣,讓別人看到就麻煩了。”
不求還好,一求,更加離譜的事情就來了,我感覺到眼前似乎有陰影漸漸臨近,還沒等反應過來,眼瞼上已經被他輕輕地親吻了一下。
我惱了,立即睜眼怒視他,“你,你怎麽可以趁人之危?”同時,更加使勁兒地,想要掙脫他。
沒想到他這一回沒有用強,而是主動地鬆了手。我慌忙收回手來,謹慎地藏在被子裏,以防被他再次捉住。想到剛才被他偷吻了一下,我有些忐忑,又有些惱火,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
他定定地凝視著我,漆黑的眸子越發幽深,就像濃到化不開的墨塊。我隱隱地感到,他眼神裏雖然看不出明顯的情緒,卻像深秋時節吹拂過荷塘水麵時的那一縷西風,吹得殘破的枯葉沙沙作響,讓人莫名其妙地生出一絲悲涼的心境來。
良久,他才歎息著,像是問我,又像是自問,“我該怎麽辦呢?舍不得你,也舍不得我的十四哥……怎麽辦?”
我心想,他是不是又萌生了帶我私奔的念頭?卻仍舊像當年一樣,既不甘心放了我,又不忍心負了他哥哥,所以左右為難,躊躇不已?雖然,他的相思之情,我心裏明白,可我無論如何也不會跟著他走的,除非,除非多爾袞真的做出什麽太過絕情的事情,徹底地傷了我的心,讓我徹底與他決裂。可是,當年那個說出了“錦水湯湯,與君長訣”的卓文君,最後不也還是回到了司馬相如的懷抱嗎?女人啊,再如何勇毅,也難做到真正的心如鐵石。我呢,我能真的走到那一步嗎?
沉默半晌,多鐸突然極認真地盯著我,問道:“我問你個心裏話,你要照實說,可不能騙我。”
“什麽?”
“你的心裏,就真的沒有我嗎?一星半點也沒有?從來都沒有,甚至是,到現在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