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九五之爭[下] 第八十五節 相思休問

他這一番評頭論足,的確很有些水平,眾人先是覺得新奇,不過接下來紛紛仔細打量起女人的胸部來,果不其然,真的和他的形容一模一樣。於是大家紛紛頷首讚同,同時也齊聲附和,“別說,還真是這麽回事兒,貝勒爺有學問,比咱們這些粗人高明多了。”

多尼微露得意之色,然後伸手將女人的衣襟掩上,往前一推,對東青說道:“你也別磨蹭了,耽擱別人挑選。就這個吧,雖然不是姑娘了,不過身段兒和模樣卻是不錯的,保管你一夜風流,舒坦得緊。”

東青本能地一伸手,擋開了。不料還沒等他說什麽,女人就突然轉身,咬破舌尖,一口帶血的唾沫就就朝多尼臉上啐去,“呸!”

多尼是個弓馬嫻熟的人,自然反應敏捷,隻迅速地一避,就躲開了。他的親兵立即上前一把揪住女人的頭發,劈頭蓋臉就是幾個耳光,將女人打得臉頰紅腫,一縷血絲從嘴角流出。她不但沒有半點驚恐和屈服之意,反而用極度仇恨的目光死死地盯著多尼,用盡全身力氣掙紮著,嘶聲斥罵著。隻不過她說的湖南土話在場的滿洲將領們沒有一個能聽懂的,隻知道她是在罵人。

多尼的臉色漸漸變的鐵青,眼裏露出凶光,卻沒有立即行動。倒是旁邊的吞齊著實惱火了,一把抽出佩刀,罵道:“臭娘們,我看你是活膩歪了!”

緊接著,刀光一閃,眼看著就要衝女人的脖頸砍下,周圍的女人們都嚇得齊聲尖叫。沒想到隻聽“當啷”一聲,金屬碰撞,幾乎迸出火星來。他的刀在半空中被另一把突然橫著伸出的刀鋒給格擋住了。

“好啦,別這麽大火氣,咱們要殺的是敵人,殺手無寸鐵的女人有什麽意思?”東青麵對吞齊詫異的目光。主動把自己的刀收歸還鞘,微笑道:“反正我也沒挑到別的合適地,這個女人看起來也還算順眼,我要了。”

吞齊也不是非要殺她不可,也就很爽快地把自己的刀收了回去,然後拍拍東青的肩膀。“那好,既然大阿哥要了,就留她一命。隻不過這娘們可不怎麽聽話,你得狠著心調教,否則她還以為你好說話,到時候上房揭瓦。”

旁人也紛紛叮囑著。“是啊,你回去之後可小心著點,兔子急了也會咬人的,當心別被她傷著。”

“我看啊,還是捆在床上算了。省得搞起來的時候跟打架似的。累都累壞了,別半路上就投降了。”

“捆起來多沒意思,跟睡死人似地,掃興。就是這個貓抓耗子的過程,才真正有趣呢!”

東青將女人拉到自己跟前。然後伸手攬住了,對眾人擺擺手,“行了行了,我自有辦法對付,不用你們操心了。我這也挑完了,你們繼續。我就不在這耽擱了。告辭!”

“去吧去吧,要悠著點。小心別累得腰酸背痛,明天走道兒都走不了。”

多尼也衝他拱拱手,“好好玩,別閃了腰!”說罷,就回女人堆裏忙活著重新挑選去了。

東青將女人領出了大帳,本想對身邊跟隨的親兵們吩咐,送她出去,放她回家算了。不過想到若是這樣被大家知道了,明天必然說風涼話,又是一番嘲笑諷刺,他也不想繼續生悶氣,隻好把女人帶回自己的帳子。

進帳之前,兩名守衛在帳門口的親兵立即上前,將女人從頭到腳都搜查一遍,確認她沒有攜帶任何可以行刺的利器,這才對東青行了個禮,讓開道路讓他和女人進去了。

進了帳,女人緊緊地護著自己地衣裳和已經破碎的領口,用警惕的目光盯著東青,既不說話,也不動作。

東青脫了戰袍,換上常服,坐在椅子上,然後頗為同情地瞧了她幾眼,歎了口氣,說道:“你不要害怕,我不會對你怎麽樣的。今晚你就呆在我這裏,什麽也不用幹,就陪我做戲好了,免得讓別人說閑話。等明天一早,我就派人把你送出去。”

女人低了頭,擺弄著衣角,並不答話。

東青見女人不說話,就以為她仍然對他懷有仇恨,不肯相信,就繼續寬慰道:“你也是有家,有丈夫的人吧?我知道你們漢人重視名節,如果被外人糟蹋了,就沒臉再回去了,所以我也不能眼看著你被別人挑走……你放心,我不會碰你地,你先到裏頭睡覺吧。我說話算話,明天一早就放你回去。”

她這次總算是抬頭了,卻仍然沒有吭氣,隻是用疑惑地眼神愣愣地瞧著東青。

他這才明白,大概他所講的官話,女人是聽不明白的,就像他也聽不懂女人的湖南土話一樣,他們之間根本無法用語言交流。無奈之下,他隻得拉起女人的手,來到帷幕前,掀開來,指著裏麵地床榻說道,“你在這裏睡吧。”

女人這下總算明白他的意思了,呆愣了一陣子,見他沒有什麽舉動,這才怯怯地來到床榻前坐了下來。她雙手拘謹地放在膝蓋上,垂著頭,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東青有點意興索然的意思,並沒有跟著進去,而是隨手放下帳簾,獨自回了椅子上坐下。在百無聊賴的寂靜中,不知道過去了多久,隱隱聽到帳外有淅淅瀝瀝的落雨聲。這個南方,天氣還真是奇怪得緊,在冬月時分,居然還能下雨。他很不適應這樣潮濕寒冷的天氣,聽著雨打營帳地聲音,心情格外煩躁,也格外地思念著他那遙遠地故鄉,遼東的盛京。此時,那裏應該大雪紛飛了吧?他記得,小時候地每一個冬天,都是他最快樂的時光。他喜歡和小夥伴們一起堆雪人,打雪仗,滑冰,坐冰爬犁……沒有人陪他玩耍的時候,他也並不寂寞,他可以獨自和雪玩耍。譬如蹲在一片白茫茫的積雪前。用小樹枝在上麵輕輕地劃著,畫出他想象中的山川河流,他想象中的如海市蜃樓一樣的美好事物。

那時候,他真是無憂無慮地,父親也對他極好。雖然父親給他留下的記憶,一直是忙碌著的身影。一個月也最多五六次見麵;如果出征打仗,往往三五個月也見不到一麵。可是那時候的父親卻是真正愛他,真正喜歡他,對他好的。父親第一次將他抱上馬背,帶著他在院子裏兜***,微笑著問他將來的誌向。摸著他地小腦袋瓜。誇他聰明懂事;父親到他的書房裏來考校他的功課,見到他的字寫得七扭八歪,也不訓斥,倒是頗有耐心地,手把手教他如何寫字……這一件件往事。一直深深地印刻在他的腦海裏。始終不曾淡忘。

還有八年前的那個春天,父親即將統帥十四萬大軍入關征明,臨行前,他跑去找父親,真舍不得他離開這麽久。當時父親穿了一身華麗地盔甲。格外地英武俊美,他暗暗羨慕,要是將來他也能像這樣就好了,當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大英雄。父親當時還對他說,要打下中原的萬裏江山。將來親手交給他……那段時光。真是他兒時最為寶貴的記憶。可是後來呢?

現在想來,如果不是後來東海的出生。父親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把他當作唯一繼承人地;如果沒有東海地出生,他也不會有挨打,罰跪的經曆;如果沒有東海的出生,父親看著他時的眼神,永遠也不會冷冰冰如看陌路人。

東青想到這裏,不知不覺地翻了個身,側身躺著,伸手將右邊耳朵緊緊地捂住。這一次,什麽聲音都聽不到了,整個世界都徹底地寂靜下來。自從那晚的一記耳光之後,他地左耳就從此聽不到任何聲音了。他原以為過一段時間就會慢慢恢複的,可是都過去了四五個月,也沒有半點恢複聽力的跡象。看來,是真的沒有希望了。

不管怎麽樣,他現在都並不怎麽記恨父親了,畢竟夏天的時候,他們也和好如初了。雖然,有些心結似乎還沒有解開,誤會和矛盾的消解也不夠徹底,可他已經很滿足,不敢再奢求回到當初了。畢竟,他也長大了,看事情和想問題方麵也有了功利地成分,很清楚地知道,他們之間早已不僅僅是父子地關係,而更重要的是君臣關係。為帝王者,當然朝乾夕惕,唯恐臣子會圖謀不軌。而皇子則是有很大機會繼承皇位地,就格外要加緊提防,提防自己的兒子搶班奪權。所以,他也完全能夠理解父親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他覺得父親這樣,其實也是挺可憐的,連身邊最親的親人也要防範,有如在初春來臨之時,行走在薄冰之上,一不小心就會掉進去,萬劫不複。這樣的帝王生涯,究竟有什麽樂趣可言呢?

沒錯,當皇帝最大的好處,就是可以把權力牢牢地抓在自己手中,生殺予奪,完全憑自己喜好。這種滋味,他也很渴望嚐一嚐。可問題是,在得到這個的同時,就必然會同時失去親情和愛情。他真的不舍得失去這些對於人生來說極其重要的東西。他深深地愛著一個女人,可他愛的這個女人偏偏是他父親的女人。如果他不爭,那麽他就永遠沒有機會得到她,這也是他一腳踏入爭權奪利這個無底漩渦的一個重要原因。

想到孝明,東青心中的愁緒就更重了,分別了四個月,也不知道她現在過得如何了,是不是也和他一樣,在每一個難以入眠的夜晚,獨自坐在窗下想念他呢?他很想給她寫信,告訴她自己的近況,報報平安,以稍稍慰藉一下她的相思之情。可他不敢,他知道這類文字是最有力的證據,完全可以將他們的不倫之戀暴露於眾人的視線之下。如果被父親知道,他將遭遇滅頂之災。

在矛盾與惆悵的交織之中,他感到現在無論做什麽事情,都無法緩解這種心情。百無聊賴之中,他抽出匕首來,在桌子上慢慢地,一下一下地刻畫著。漸漸地,一句詩詞就顯現了全貌:“相思休問定何如?情知春去後,管得落花無!”

他雖然幻想著與她相見後的情景,可既然已深知彼此眼前處境,也不須互相問訊起居何如了,隻願彼此保重。

他用已經生出薄繭的手指輕輕地摩挲著這一行詞句。眼睛裏盈滿了溫柔的水波,思愁好比一江春水,日夜東流,沒有停歇的時候。直到他實在困了,倦了,這才趴伏在桌案上。不知不覺地入睡了。

拂曉時分,不等別人來喚,他就自己醒來了,招呼親兵進來伺候他更衣洗漱,然後急匆匆地穿戴起盔甲來,準備集結隊伍出發。他將架子上的佩刀取下之後。突然想起了昨晚的事情,現在天快亮了,正好派人把女人送走,也算是個善了。奇怪的是,內帳裏並沒有任何動靜。莫非是睡著了?

東青來到帷幕前。伸手掀開,卻見床榻上空蕩蕩的,並沒有女人地蹤影,看被褥還是整齊的,看來昨晚她也沒有在床上睡過。詫異之下。他進了內帳,看看女人究竟躲在哪裏。這個過程他是很謹慎的,一點點試探著進來,生怕被女人偷襲。

不過,他馬上就不再擔心了,因為他仰起頭來。看到女人正懸吊在梁上。臉色青紫,顯然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懸空的身體靜靜地,沒有一點搖晃。他先是一驚,上前摸了摸女人**的腳踝,已經冰冷了。

他呆愣著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然後頹然坐下。其實,他早應該猜到這個結局了。可他低估了漢人女子的烈性,以為自己沒有碰她,她就可以回去和家人團聚,過著和以前一樣平靜地日子。現在看來,他真的錯了。

兩個親兵進來,很快就將女人僵硬的屍體抬了出去。他淡淡地吩咐了一句:“把她埋深一點,別被野狗扒出來吃了。”這種戰亂年代,人命不如草芥,能夠入土為安,也算是不錯的了。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

“!”

東青也沒在這裏多耽擱,很快就出去集結整頓隊伍,天剛剛亮的時候,大軍就開拔啟程,沿著大路,朝衡州方向進發。從這裏到衡州,按照一天八十裏的行軍速度,要到明天下午方才抵達。

由於女人地死,總是讓他心有愧疚,總免不了想起昨晚在中軍大帳裏,那些同僚們的禽獸行徑。對於多尼,他也總有些說不出的反感。多尼倒是心情不錯,一路上和他談笑風生,似乎根本沒有注意他的情緒是否有所反常。

這一路倒也順利,抵達衡山縣住宿了一晚,第二天早上再次集結,走了大約三十多裏路,照例停下小憩。這時候從前方傳來了戰報,說是前鋒和中軍都遭遇了敵軍,不過敵軍一觸即潰,眼下正在追擊之中。

東青坐在路邊的一塊大石頭上,懶洋洋地曬著太陽,同時拔出佩刀來,慢慢地擦拭著。不知道怎麽地,他這時候有一種奇怪地預感,接下來恐怕要麵臨一場非常慘烈的惡戰。

多尼走到他近前,親兵立即送上水囊來,他接過咕咚咕咚地喝了幾大口,然後遞給東青。東青搖搖頭,“我不渴。”

“看你這副模樣,想來又是擔憂戰事,怕他們中了圈套,怕咱們打不過李定國吧?”他饒有興致地打量著東青的神色。

東青自嘲地笑了笑,“擔憂又如何,你們又不會因為我一個人反對,就改變戰略的。我估計著,究竟勝負如何,不出兩個時辰,就可見分曉了。”

“那好,咱們就賭一把吧,賭什麽好呢?”多尼轉臉瞧著四周,躊躇著。

“我不跟你賭,征伐大事,豈如兒戲?還設賭下注的,我看你是[三國演義]瞧多了,也學得漢人那一套。”

“瞧你這一本正經地模樣,我看你是怕輸不敢賭吧?一個大男人,還跟娘們一樣小氣,得,我還懶得和你這樣不爽氣的人賭呢!”說著,多尼就轉過身來,在東青旁邊坐下,“讓點地方,讓我也歇歇腳。”

東青挪了挪身子,不再說話,而是繼續低頭擦拭著佩刀。

多尼看到他這副沉默模樣,就猜到他為什麽不高興了,可他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問道:“怎麽,你是不是再想前天晚上的事情?你也是的,是不是憋得太久,把那女的折騰得狠了,害人家想不開上吊?”

東青沒好氣地說道:“笑話,我根本就沒碰她一根手指頭!”

多尼愕然,“那……那又是怎麽了?”

“你還明知故問?我看大半是你之前對她侮辱過甚,否則不會這樣的,我還打算天一亮就派人送她回去呢。”

“嗬嗬,嗬嗬,”多尼不禁失笑,“你還真是心慈手軟啊,連這也想得出。”

東青抬頭瞥了他一眼,“怎麽想不出,對女人仁慈一點,也沒什麽不好地。”

多尼見他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就轉移了方向,聊起後宮地事情來了。“對了,你這段時間和你母後有書信來往過嗎?後宮可有件喜事兒呢。”

“什麽喜事?”東青確實沒有單獨寫信和母親聯係過,對於現在後宮的事情自然一無所知。

“怎麽,你還不知道?景仁宮地淑妃娘娘在中秋節之後就傳出有喜了,現在已經懷胎五個多月了,你說這是不是喜事呢?”

多尼說完之後,等了一陣子,也不見東青有什麽動靜,於是轉臉一看,赫然發現他正擦拭著刀刃的手指已經被鋒利的刃口割破了,鮮血染在上麵。可他卻仍然似毫無知覺一樣,機械地重複著這個動作。

“你傻了啊,手都割破了也不知道?……啊!怎麽了,這是……”多尼的眼睛立即瞪大了,一把抓過東青那隻受傷的手來,猛地掐住正在流血的小指。

東青正詫異他的反應為什麽這樣大時,也突然注意到事情不對了,因為他清晰地看到,他左手的小指肚上出現一個傷口,而傷口的邊緣竟然在滲透著烏黑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