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淨土千秋掩風流 第六十四節 冰火兩重天

我蹲在地上,顫抖著身子,任憑淚水在臉頰上蔓延而過,滴落在灰白色的地麵上,恍如寸草不生的茫茫大漠,陡然降下寶貴的甘霖。從此,沉睡的種子開始萌發;從此,生命的色彩漸漸顯現。一切,都會朝著生機勃勃的方向發展。

盡管周圍無人,可我依舊沒有哭出聲來。因為我的淚不是傷心不是悲哀,更不是絕望,我又何必大放悲聲?原來,我誤會他了,這些年來,我好像從來就沒有真正地,完完全全地,不帶一點懷疑地信任過他。從我嫁給他那一天起,一直到這之前,都是如此。即使和他一起很快樂的日子,我也會偶爾湧起一絲惆悵和緊張;至於偶爾和他吵架慪氣的日子,我更是活在期期惶惶之中,簡直不可終日。我和他在一起十六年,前半段時間裏,我是擔憂他和大玉兒的私情和日後的命運我無法改變;後半段時間裏,我又在擔心我在他心中的位置比不得江山社稷。至於這個十六年前寫給他的情詩,我已然漸漸遺忘了。沒想到,他又是如此認真,所有答應我的事情,都記得清清楚楚。甚至連我都沒有如何在意的東西,也能如此珍視。竟然,鐫刻在這個地方,這個他準備將來和我一起永眠的地方。

可笑我一直自認為我對他一腔癡情、矢誌不渝,總以為他對我三心兩意,保有底線。沒想到到頭來,真正一腔癡情、矢誌不渝的反而是他,這個總喜歡冷著臉,裝作很強勢很高傲的模樣,偶爾傷害我,讓我怨恨,讓我誤會的笨男人!

我擦幹眼淚,回到原來的地方,等了多爾袞一個晚上,他也沒有回來;從上午等到下午。他依舊沒有回來。我終於忍不住了,他不會真的被我傷了心,再也不想見我了吧?躊躇了好久,我決定主動出去找他。

出乎我意外地,這外麵就是山林和原野。卻並沒有見到任何人影。聽阿娣說,這次一共來了一千多個隨行護駕的官兵,想來,應該是將這周圍都把守嚴密了,裏麵既然安全了,也就不需要隨時有大批人在這裏留守了,免得在我們眼前晃來晃去的礙眼。又有可能就是,表麵上沒有人,實際上有不少人躲在暗處。悄無聲息地保護著我們。於是,我也就沒有什麽疑慮了,開始漫無目的地尋找起來。

這裏地屬遵化。風光和灤平那邊略有不同。灤平那邊有廣袤的森林和遼闊地草原,還有巨大的湖泊。而這裏,除了山林就是小溪,還有就是溫泉,以及遙遙可見的邊塞長城。極目眺望,在天邊有連綿起伏,重重疊疊的群山,那裏是分隔關內關外的界限。雄偉地燕山山脊上,有灰蒙蒙的長城蜿蜒上下。隻不過這裏的距離實在太遠了,我能看到的。也隻不過是一條細細的灰色曲線罷了。

漫無目的地走了不知道多少路程,直到兩腿酸軟,都快走不動了的時候,我在一條小溪前的草地上發現了多爾袞。他兩手交疊在腦後,仰麵躺著。閉著雙眼一動不動,似乎睡著了。此時雖然正值盛夏,可這裏也並不炎熱,而是一派湖光山色、風和日麗的美好景象。加上黃鸝婉轉、溪流淙淙,聽在耳裏十分愜意。在這樣地環境下。就算心情不好的人。也要陶醉其中,忘卻煩惱了。

我躡手躡腳地來到他身邊。蹲下,靜靜地望著他。陽光照耀在他的臉上,就像灑下一層絢爛地金粉,讓他的臉色比昨晚好看些了。隻不過,這不到一天的功夫,他的胡茬又明顯了許多,看上去也就更加滄桑,更加邋遢了。看來,再怎麽好看的男人,要是長了一臉大胡子,也就殘了。我在旁邊瞧了一陣,忍不住地,輕輕地笑出聲來。

這笑聲立即驚醒了他,他睜開眼睛,看到是我,眼神裏閃過一絲詫異,不過很快又閉上了,也並沒有說話。

我在旁邊想了想,有了主意,於是故意嘲諷似的笑了笑,揶揄道:“怎麽,你都胡子一大把的人了,還耍小孩子脾氣?見我一來就立即裝睡了,還賭氣不說話?我看你倒是能忍多久。”

其實他對我大吵大鬧之類的,說些惡毒的,令我膽戰心驚的話,我倒還真是害怕地;不過他要是對我不理不睬,我反而不怕。因為我這人並非沒耐性的,他晾我一年我也照樣過得好好的,到最後肯定是他忍耐不住,巴巴地跑來認輸投降。關於他這個習慣特性,我還是很篤定,可以拿捏穩妥的。

果不其然,多爾袞似乎也知道了自己的弱點,也不想僵持下去,就開口說話了,“誰說我裝睡,我閉眼是因為現在太陽光太厲害,我總不能傻乎乎地直接看太陽吧。”

“那是你笨,要睡覺也得找個樹蔭地才好,像你這樣直接在太陽下麵睡覺地,還真是少見。”我毫不客氣地頂了回去。

他聞言之後,訕訕了片刻,而後無奈地說了一句:“哼,我不是笨,我是被你氣傻了。興許給太陽曬一曬,就給曬聰明了。”

我先是一怔,而後反應過來,哈哈大笑起來。看不出他和我鬥嘴的時候,表麵上嘴笨舌拙,沒想到還深藏玄機,頗有那麽幾分冷幽默。看來,他表麵上生我的氣,心裏頭還是挺虛弱的,這樣就好辦了。

在我的笑聲中,他竟然有點臉紅地模樣了,於是背過身去,“恨恨”道:“你大老遠地跑來,就是為了笑話我地嗎?剛才睡覺的時候就聽你在笑,什麽事兒值得你這麽好笑?”

我看到他後背地衣服上粘了一莖狗尾巴草,就順手取下,用毛茸茸的那一端輕輕地搔著他的脖頸,一麵悠悠地說道:“當然好笑了,難得見你肯邋遢一次,都快變成個絡腮胡子的虯髯客了,我還以為我認錯了人,這樣一個既粗魯又野蠻,看上去髒兮兮,亂七八糟的漢子。哪裏像是我男人啊!”

“呃……”多爾袞大概對我的回答又好氣又好笑,卻又要板著臉裝出一本正經的模樣,沉默了片刻,然後略有些訥訥地問了一句:“那,你男人應該是什麽樣子的?”

“我的男人呀。不但是天底下這第一號大英雄,還是個英俊風流地才俊。就像宋詞裏麵所說,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要才有才,要貌有貌。人見人愛,花見花開,讓女人見了。立即就魂不守舍,芳心暗許……”說著說著,我越發得意,悄悄地湊近他脖頸間,輕輕地噓著氣,讓他癢得再也裝不下去。

他終於忍不住了,“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大概他從小到大,從來沒有任何一個人當著他的麵說他帥,讚他好相貌的。再加上我的形容詞過於肉麻。他自然會在飄飄然的同時也有些赧顏了。我明明見他地肩頭已經微微抽*動了,可是他的聲音仍然保持著一本正經,不知道是花費了多大的忍力才能保持著這樣的效果。

“有這麽嚴重?我怎麽聽說,這樣一個人見人愛,花見花開。女人見了魂都飛了的男人,被他家媳婦欺負得不輕呢?苦苦哀求也得不到諒解,淒慘到晚上連床都上不去,隻好躲在外頭露宿一晚,到現在都不敢去見媳婦……你說說。究竟是你在說謊騙人。還是他媳婦已經不喜歡他了?”

我在他身後坐了下來,不嗔不怒。平平和和地用“夫唱婦隨”的方式回答著他的疑問,“嗬嗬,道理很簡單,可是這個男人哪裏都好,就是有一點不好——小心眼,喜歡胡思亂想。明明並不複雜的事情,他就喜歡搞幾十個幾百個假設和推測出來,總害怕別人會辜負他的期望,總擔心他付出地東西得不到相應的回報,整日都沉浸在琢磨算計,患得患失之中,你說他能不累嗎?而人一累,脾氣就暴躁了,就更容易執拗地去鑽牛角尖,別人想拉也拉不出來。其實,有些事情本就是很簡單的,非要去想那麽複雜,不是純粹給自己找累受?還有啊,這個男人現在地心眼已經小過針別了,居然還開始和兒子爭風吃醋了。他不知道,他媳婦不論是過去,現在,還是將來,最喜歡的男人肯定隻有他一個。他是他媳婦這輩子的第一個男人,也是最後一個男人。他連這點自信都沒有,還自怨自艾地像個娘們,也不害羞。”

多爾袞靜靜地聽著,也並未轉頭,隻給我一個後背。不過我仍然能夠感覺到,他對於我的這番話,已經有所動容了,隻不過他不想被我輕易瞧出他的心思罷了,這樣會讓這個驕傲的男人感到沒麵子。

我繼續說道:“他一定在疑惑,在悄悄地問為什麽。不過,要是他在我麵前,肯虛心傾聽的話,我就要將他媳婦的想法告訴他。其實他誤會她了,她和大多數女人在某些地方還是不一樣的。因為她清楚,隻有丈夫才是和她過一輩子的人。這天底下,除了父母之外,沒有比丈夫更親地人了。至於兒子,不過是養他到成年,等他成親有了媳婦,就會忘了爹娘,成為別人家的人了。隻有丈夫,才能繼續陪著她過日子,白頭偕老,一直到再也起不來的那一天。然而,雖說兒子在她心裏頭比不得丈夫重要,可也是從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小時候抱著自己的膝蓋撒嬌依戀過地,她又怎麽會厚此薄彼?而當丈夫和兒子起了衝突的時候,夾在中間的女人,才是最難以自處,難以選擇的。可若是明擺著的是非,那麽她當然要幫著有理地一方了。

當然,丈夫心裏頭很糾結,他不明白,媳婦怎麽會為了兒子而對他如此絕情。那是因為,他在媳婦心中地地位實在太重要了,簡直大過了天。媳婦把他看作這個世上最親最愛的人,這種感情已經到了像火一樣炙熱地地步了。火既能給人帶來希望,也可以給人以毀滅,是極端的,至剛至烈的。所以,火不能像水那樣,可以溫溫柔柔地化解矛盾,或者凍結成冰來靜靜地忍耐,它隻能燃燒別人,又燃燒了自己。所以,媳婦可以為了丈夫而不惜一死,而感情上的付出也應該是平等的。當媳婦以為丈夫背叛了她時,自然也就難免無法冷靜了。

其實,水是個智者,而火則是個傻瓜。火不懂得忍耐,不懂得理智,它隻會為它最為重視的東西而走極端,或占有,或吞噬,或癡狂,或毀滅……這就像人一樣,世上總有那麽少數死心眼的人,為情癡狂,甚至為情而死。這樣的人,不能不說是很傻很笨,又天真又執拗的蠢人。”

說到這裏時,多爾袞終於有了反應。他轉過身來,用那格外明亮的眼睛望了望我,然後歎了口氣,滿臉的蕭索悵然之色,就像秋風中飄零的黃葉,落入滿池秋水之中,蕩開一點點細微的漣漪,而後又恢複了寧靜祥和。此時,正是夏花爛漫的時節,可他的眼神,卻靜美如秋葉,悄然地落入我心裏的湖麵,然後隨波漂蕩,雖輕微,卻惹得我,心湖再起波瀾。

“可惜,這個男人也和他媳婦一樣,是個很傻很笨的蠢人。隻不過他還挺樂意當這個蠢人的,心甘情願,樂在其中,因為蠢人起碼不會孤單寂寞。你說說,若這個世上都是聰明人,那不就太沒意思了嗎?隻有聰明人和蠢人一並存在,日子才會更有意思。”

說著,他突然牽起我的手,很認真地說道:“又譬如,這個蠢男人本覺得有胡子才順眼的,可他媳婦說過,胡子不但難看還會紮痛她,所以他這十多年來一直不敢留胡子出來。每次出征回來,進家門之前都趕緊刮刮臉,生怕他媳婦瞧著不順眼——人家都說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可他一個大男人還在意這個,你說他矯情不矯情,蠢不蠢?”

我有一種眩暈的衝動,想不到他也會如此“撒嬌”啊,真受不了……我憋笑憋到肚子痛,好不容易才說出完整的話來,“呃……我還知道以後的事情。這個男人因為受了媳婦的欺負,很傷心很鬱悶,心想反正媳婦都不喜歡他了,他好看難看也無所謂了,幹脆就破罐子破摔算啦。於是,幾天下來,也就變成了這副模樣……”

說著,我俯身下去,雙手捧住他的臉,調笑道:“別說,這胡子雖然不怎麽美觀,不過摸上去還挺好玩的,讓人忍不住就想親近親近。”話音剛落,我不等他反應,就一口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