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頗為煩惱,心不在焉地答道:“多鐸今天沒來上了。”

我還以為什麽天大的事情,原來如此,於是有些哂笑,“多大點事兒呀,他昨天不是感了風寒發燒了嗎?想來今天還沒好,就在家裏休養休養,你不也怕他累著嗎?這樣正好。”

多爾袞的心情似乎頗為惡劣,見我這般不當回事,眉頭反而皺得更緊了,不耐煩地嘀咕了一句:“你們女人家,就是頭發長見識短,不該操心的事情瞎操心,等到真有什麽該操心的事情了,卻又麻木不仁了。”

我正想反駁,忽然想起了有什麽不對勁兒了。多爾袞的擔心不是沒道理的,多鐸這幾天來一直關注著東海的病情,昨天高燒的時候還堅持著過來探望侄兒。按理說,他回去之後喝點藥睡一覺,也該退燒了,總不會越燒越厲害吧?再者,一般臣子是不能輕易告假的,除非實在病得起不來床,小病大養,是斷斷不敢的。多爾袞之所以煩惱,莫非是懷疑多鐸的病厲害了?

“不至於呀,”我沉吟著說道,“昨天太醫也給他診脈了,不就是傷寒嗎?在家休息調治幾日就好了,雖然不至於起不來床,可告假幾天還是要的,他又不比普通臣子,整日都得戰戰兢兢的。”

多爾袞一句話倒是說到了點子上:“他雖不必普通臣子,可你別忘了,他對東海可比我這個當阿瑪地還要親。一天不過來探視就難受,如果不是病得厲害了,今天能不來嗎?”

我想想也是,於是猶豫著說道:“嗯,要麽。咱們再等等,要是到了晚上宮門下鑰之前十五叔還沒有來,就派人去他府上瞧瞧。”

他答應了。這一下午的時間,又在照料東海的情況下度過了。等到明月初上之時,也沒有見到多鐸的人影,眼看下宮門下鑰的時間就要到了,他沒有來,想必今天就來不了了。

多爾袞平時都是很沉靜地一個人。哪怕東海出了天花,他初聞的時候也不是多麽的失態,然而今天,他卻明顯地焦躁起來,很有些心神不寧。坐立不安的模樣。我看著東海服藥之後終於睡著了,於是暫時離開了煥章殿,來到他居住的武英殿,想看看他現在究竟如何態度。

一進西暖閣,就看到他在窗子下麵踱步,我心下也有些惴惴然了。可這種時候我就算心裏麵往壞處想。可嘴巴上也不能往壞處說,免得加重他的擔憂,隻好勸說道:“皇上不必這般著急,想來十五叔是風寒厲害了,所以不能出門走動見風。難得他老實地遵醫囑一次,你怎麽反而不安了呢?”

他突然停下腳步,“不行,今天不能這樣算了,我要立即派人去他府上探視。不知道他現在究竟是什麽情況,我還真是記掛得很,一刻也踏實不下來。”

說罷,就對門口的太監吩咐了幾句,太監喏了一聲,轉身飛快地去了。

多鐸的王府就在神武門外,從武英殿到那裏跑一個來回最多也就半個時辰。然而這半個時辰地功夫,我們卻等得心焦。這個仲夏夜是壓抑而悶熱的,也隻有敞開門窗。才能稍微透點氣。周圍燃起的數盞粗大的蠟炬在傍晚的微風中輕輕地搖曳著,偶爾也發出劈啪一聲輕微地燭花爆裂聲。讓正處於緊張情緒中的我禁不住微微一個戰栗。不知道怎麽回事,我的膽子竟然小到了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地步。我悄悄地轉臉瞧了瞧多爾袞,他已經坐了下來,正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敲擊著椅子扶手,眼瞼低垂,睫毛在眼底遮出了兩道淺淺的陰影,看不出他有什麽明顯的情緒化表情。但我很清楚,他越是這樣,就越是心底鬥爭激烈。

終於,在翹首以盼中,去探視地人回來了,一看,那人的神色就有些慌張,我的心陡然一沉,不等多爾袞發問,就搶先問道:“怎麽回事,豫親王的病到底怎麽樣了?”

他行禮之後,猶猶豫豫地回答道:“回娘娘的話,奴才是奉皇上的口諭去的,所以豫親王的福晉打開了正門迎接,可奴才想要見豫親王,福晉卻犯難了,說是王爺現在閉門謝客,誰都不見。就連她想要登門探視,也被攆了出來。怕奴才回來無法交代,福晉隻好親自帶奴才去王爺的院子裏瞧。沒想到,奴才也依舊吃了閉門羹,隻好打探一番之後,趕忙回來複命了。”

我地心就像突然遭遇了零下幾十度的寒流,陡然間就緊縮起來,顧不得看多爾袞如何反應,就催促道:“你都打聽到什麽了?豫親王為什麽要這樣?”莫非……天,不能再往那個方麵想了,實在太可怕了。

“回娘娘的話,奴才問了一直貼身伺候豫親王的兩個侍女。她們說昨天豫親王回來之後,就一直在發高燒,吃了藥也不見好,很怕冷,還渾身疼。後來好不容易睡著了,誰知道等到今天早上醒來,臉上竟然冒出幾個小小的丘疹來。她們嚇得不輕,卻不敢說出來。侍候豫親王洗漱的時候,豫親王眼睛很尖,一下子在水盆的倒影裏麵看到了,頓時大發雷霆,一下子打翻了水盆,大罵著將她們都攆出去了。福晉聽說了,連忙找醫士給豫親王診脈,可無論如何央求,豫親王都不讓人進來,侍衛們把院門把守得嚴嚴實實的,也不知道裏頭動靜如何。福晉說,這一整天了,一頓飯都沒吃過,不知道在裏頭究竟幹啥呢……”

我的雙手開始發抖了,聯想到多鐸之前發熱地症狀,再算算天數,似乎完全符合天花感染,潛伏到發作的期限。要說身上起丘疹未必就是天花。可是他這幾天一直來東海跟前探視,剛把東海接回來地時候,他還一直抱著東海的,那可是最容易感染的階段,當時我和多爾袞就曾經擔心過的。所以這幾天都不讓他再碰東海。可是,千防範萬小心,卻終究出了漏子,眼下,莫非他真的被傳染上了?雖然醫官們到現在也沒能給特診脈,可見他這般拒絕醫治地態度,想來是心裏頭已經有數,也就索性破罐子破摔了。

我越想越是害怕。越想越是恐慌,要知道在原本的曆史上,他可就是生天花才死的。所以在三年前,我格外地擔心,多次提醒他加以防範。春季天花流行的時候不要隨便去外麵走動,他也遵守了。果然,那個春天就平平安安地過來了,他還活蹦亂跳的,我就以為原本他宿命中的那次劫難就可以從此渡過了,也就放。可現在……

正當我追悔莫及。懊悔那天下午不應該叫多鐸去南苑接東海回來的時候,多爾袞已經站立起來,一臉陰沉到駭人的慍怒之色,伸手將旁邊茶幾上地茶杯掃落在地。滾燙的水立即飛濺出來,浸濕了我的裙袂。“好了,不要再說了,馬上去把大阿哥叫來,朕有話問他!”

聽到室內聲響,宮女們嚇了一跳。趕忙進來,蹲下身慌亂地收拾著滿地的碎瓷片。多爾怒不可遏地朝前走了兩步,狠狠地將碎瓷片踢飛,“滾,都滾出去,別在這裏叫朕瞧著礙眼!”

我本來正在極度的自責當中,強烈地愧疚心令我幾乎難以自已,正想和他說說要不要親自去探視一下時,就見他如此大發脾氣。又是一個吃驚——按理說他記掛了一整天多鐸的病情,眼下也應該不顧一切地立即出宮去。可他竟然出乎我意料地。氣勢洶洶地叫人找東青來,這關東青什麽事呀?多鐸這些日子來幾乎和東青沒有見麵,更沒有過任何接觸,眼下生了病,又怎麽能和東青聯係起來?

宮女們嚇得哆哆嗦嗦,也不敢再收拾,就惶恐地遠遠退去了,室內隻剩下我和多爾袞。

我詫異道:“你這是怎麽了,天色都晚了,還叫他過來幹嘛?”

他臉色陰沉得嚇人,就像暴風雨即將到來之前的鉛雲,在陰晦中壓抑,也許壓抑之後,就是即將強大的爆發,那爆發,必然是極具毀滅性的。他好像沒有聽到我的詢問一樣,一聲不吭,隻是仰頭,透過敞開地窗子,死死地盯著此時的夜幕。

我見他如此這般,知道他此時胸悶難耐,就像充滿了火藥的桶子,隨時可能會因為星星之火而突然爆發。在這種情況下,我也不敢多問,隻好默默地在他旁邊坐下,好看看他突然召東青前來究竟是何緣故。

大約半盞茶的功夫,門外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在門口停下。很快,太監在門外通稟道:“皇上,大阿哥前來覲見。”

“讓他進來。”多爾麵無表情地吩咐道。

不知道為什麽,我的眼皮突然一下下地抽搐著跳起來。

左眼跳福右眼跳禍,眼下果然是右眼在跳,接下來,會不會有一場禍事要發生呢?此時的我,已經隱隱感覺到了一股不祥的氣息,在周圍悄悄地滋生,無聲無息地蔓延開來,漸漸將我包圍……

很快,東青就進入了室內,在距離我們大約五六步遠近的地方停住腳步,這時候他才發現地上地一灘茶水,還有若幹茶杯的殘片,頓時微微一怔。不過他並沒有顯示出太關心太好奇的態度來,還是在狼藉的地麵上跪了下來,給我們行了禮,“兒子給阿瑪,額娘請安。”

我“嗯”了一聲,想叫他起來。然而多爾袞卻朝我瞧了一眼,眼神冰冷冷的,仿若數九寒冬之時,懸崖之下的百丈寒冰。我也隻被他這樣一瞥,就不寒而栗,於是話到嘴巴就硬生生地頓住了。

東青跪了一陣子,也不見我們有任何表示,於是忍不住抬起頭來,朝多爾袞看了看,並沒有直接詢問這大晚上的突然叫他來做什麽。

我忍不住出言提醒道:“皇上,你有什麽話要說,就說吧,別讓孩子老這麽跪著了,那天……”

我剛剛說到這裏,多爾袞突然一拳擊在案上,我感到那茶幾立即抖了抖,緊接著,他厲聲道:“你急什麽急,待會兒聽他自己說!”

這些年來,他一直沒有像今天這樣,對我粗聲粗氣的,剛才的語氣,簡直就是嗬斥,實在太意外了。可我卻無法發火,因為我隱隱感覺到東青似乎做了什麽令多爾袞極其惱火地事情,才能多爾袞如此失態。於是,我暫時不插嘴了,靜觀事態進展。

東青也就朝我們看了一眼,眼神裏似乎也沒有什麽明顯的變化,而後,就低了頭,繼續端正地跪著,並不言語。

多爾袞冷笑道:“怎麽,非要我問到你頭上,你才肯說話嗎?”

東青用恭敬而平和地語氣說道:“兒子現在不知道阿瑪有什麽事情不解,所以正準備聆聽阿瑪的訓示。”

“哼,你還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我看你還聽沉得住氣的。別看你歲數不大,可心機卻遠勝成人哪!”說著,多爾袞起身,朝書房走去。很快,又轉身出來了。不過這個時候,他的手上已經多了一本折子。

來到東青跟前,“啪”地一聲擲下,“這是刑部的秘密奏報,你好好看看,你的人是怎麽招供的。”

東青一聲不吭地,撿拾起奏折來,一頁頁地展開,默默地看著。看畢,又合起來,放在旁邊的地麵上。

我很是詫異,於是撿拾起來,借著燭光翻開來瀏覽了一番,立即了解到是怎麽回事了。原來是東青背著我們,違背了嚴格禁止的明令,帶了東海到燕京的外城去玩耍。我之前還一直在疑惑著東海好端端地怎麽會在南苑生了天花,要知道這幾日徹查下來,那邊可沒有任何感染者,真是蹊蹺。如此看來,很可能是在燕京玩耍的時候感染的。也難怪他那天神色怪異,眼睛裏有愧疚之色,原來如此。

多爾袞用陰冷的眼神盯著他,問道:“看了這些,你準備如何解釋開脫?”

他沉默了片刻,而後輕輕地籲了口氣,回答道:“事情已經這樣了,兒子也沒有什麽好狡辯的了,的確如此。”

周圍的空氣似乎凝滯住了,寂靜得嚇人。多爾袞從椅子上起身,緩步踱到東青跟前,淡淡地一句:“你起來。”

東青望了他一眼,並沒有多問,就緩緩地站了起來。

“啪”地一聲,我眼前陡然一花,根本沒看清他這一掌是怎樣摑在東青臉上的,就見東青的身子猛地一晃,竟一下子失了重心,重重地摔倒在地,正好跌在碎瓷片上。

我驚叫一聲,顧不得質問他,就急忙衝上前去,將東青扶了起來。此時,他的後背上和胳膊上已經有黏糊糊的血滲出了,我慌亂地伸手替他遮掩,卻見他並沒有捂著剛剛被摑過的臉頰,而是緊緊地捂著左邊的耳朵。眼神裏,竟然有些懵然的呆滯。

我意識到更加可怕的後果,立即撥開他的手,卻見他的掌心裏赫然有點點血跡,格外鮮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