鐸說他酉時差不多就能回來了,所以我特意將晚膳安時候,除了需要現做的之外,其他的菜肴此時已經準備妥當,擺了滿滿一桌子,雖然扣了蓋子,不過濃鬱的香味仍然撲鼻而來,足夠勾引出肚子裏的饞蟲了。
我在廚房忙碌的這一個多時辰裏,多爾袞已經將剩餘的政務處理得差不多了,我回到暖閣裏時,他案頭待處理的奏折也隻剩五六本了。見我回來,他抬頭來看了看我,微微一笑,“好香。”
我一愣,這裏距離飯廳還隔了三間屋子,他嗅覺的靈敏度還超出了正常人類?
他見我詫異,就立即解釋道:“嘿嘿,我的鼻子哪裏有那麽靈,我說的是你身上沾染了飯菜香,一進來我就聞著了。”說著,還故意誇張地做了深嗅的動作,而後笑道:“不容易呀,這麽多年了,你親自下廚的次數,我兩隻手扳著就能算出來。這不,這一次還是托了多鐸的洪福,我才可以好好消受一頓你做的飯菜,看來,掌櫃的是根草,小叔子是塊寶。我還是不如多鐸招稀罕哪!”
多爾袞這幾句玩笑之言,遼東漢話說得極地道,竟然連“掌櫃的”這個我久違了的詞匯都出來了(注:東北方言丈夫的意思),令我忍俊不禁,吃吃了笑了起來,“這話你就說對了。掌櫃的整天都在眼前,見得多了當然不算稀罕,所以是根草;小叔子難得來一次。不稀罕就怪了,自然是快寶。怎麽著,你倒是嫉妒上十五叔了?”
“我哪敢呀,別說嫉妒了,我要是敢有半點怨言,你還不得腹誹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說話時,他一雙明亮的眼睛裏蕩漾著盈盈地笑意,盯著我,促狹道:“哎。你還別瞪那麽大眼睛瞧我,你心裏頭肯定在罵我,我什麽都知道,你休想瞞我。”
“笑話。你要真那麽神通,估計早就氣死了。”
這下輪到他詫異了,“嗯?”
我解釋道:“這朝中文武百官,你肯定都得罪過。或者叫哪個不痛快過,他們肯定沒少腹誹你。如給你磕著響頭喊‘吾皇萬歲’的時候,估計著心裏頭在咒罵著呢。再加上你身邊那些侍候的奴才們,這麽多人。你要是都能瞧出來,還不得給他們生生氣死?”
他放下筆,摸下巴。做若有所思狀。然後點點頭。“然也,看來這種神通。不要也罷。”
“好啦,我不多說了,你繼續忙活吧。現在都過了酉時,多鐸也快回來了。”
我正要轉身出去,他就打了個哈欠,伸了個懶腰,頗有倦意地說道:“你正好閑著,就來幫忙吧。我腰酸背痛的,先歇會兒。”
“嗯。”我來到他旁邊,看了看剩下的幾本奏折,全部都是刑部送來的。攤開的那本很長,我一看抬頭就知道,這是請他勾決死犯的折子和名單。
我協助多爾袞處理政務也有多年了,所以對他的很多習慣都非常清楚。麵對這份名單,我根本不用請示,就用朱砂筆一個個勾了下去。
清朝承襲明製,死刑犯地處決,不是一件小事,地方就可以做主的。無論該人在哪裏犯罪,京城省城、縣城乃至邊遠山區,無論該人是平頭百姓,還是王侯將相,隻要他犯了死罪,除特殊情況外,都得層層報批,由縣報省,由省報刑部,刑部報皇帝,也隻有皇帝親自批準了,才能處決掉犯人。|部的官員,會把判刑定罪地人寫成名單,讓皇帝去勾,勾一個殺一個。
不過,其中也有個微妙之處,明朝的皇帝們在勾人的時候,並不是全勾,每張紙上隻勾一部分,經常會留幾個。慈悲為懷,皇帝是真龍轉世,犯不著跟平頭百姓計較,少殺幾個沒關係。然而到了崇禎時期,他為人嚴苛,向來都是全部勾掉,不放過任何一個死犯。有道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那些負責給皇帝整理書案的秉筆太監們就又多了一條生財之路——趁著這個機會將名單地位置調換。反正皇帝隻管打勾,名字太多,又記不住,他們就索性就把下麵名單挪到上麵去,讓沒出錢的先死。等過段時間,看著出了錢的那張名單又上來了,就再往下放,周而複始,皇帝不批,就不能殺,就在牢裏住著,這樣也就可以保命了。所以,明朝有二十多年的死犯還活得活蹦亂跳地,也是不足為奇的。
多爾袞這人精明得很,別看他日理萬機,可是任何對皇帝來說不過是雞毛蒜皮的小事,都休想在他麵前糊弄過去。他早年就經常研究明朝政治,對於那一套欺上瞞下地陋習嗤之以鼻,明朝地這些弊病之處,他早已摸得清清楚楚,哪怕區區小吏地舞弊伎倆也瞞不過他的眼睛,地方官員那些巧立名目地生財之道他更可以一眼識破,更遑論哪個膽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搞鬼生財了。所以,他的書案每天都由我來整理,從不假手於人,在政事方麵,他對於我的信任還是不言而喻的了。
不過,這勾決犯人看似簡單,其實在每份名單上交之前,都會一個案子一個奏折,將該人的罪狀和審案過程結果之類的詳細羅列敘述一番。每天光審閱這類刑部送來的折子,就要花費掉一個時辰左右的時間,也難怪他每天都忙碌到入夜,也沒有什麽閑暇呢。
我正在這裏一個名字一個名字地勾著,多爾袞在旁邊展開另外一本奏折看著,忽然自言自語道:“怪了,這人不是半年前已經招認殺人了嗎?怎麽現在又翻供了?這案子還真是蹊蹺。”說著,另外取了支筆。蘸了朱砂在折子的空白處寫道:“此案翻覆未明,甚是蹊蹺,爾等需細心審案,不可誤了好人性命。”
“你不是說你要歇歇嗎,怎麽話音剛落就又忙活上了,我看你還真是一刻也閑不住,閑了就難受。”我沒好氣地說道。
他自嘲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是一天生地勞碌命,活到老忙到老。算是改不了啦。”
“照你這麽個說法,倒好像越忙越舒坦一樣,真是怪了。”我又忍不住嘮叨他了,“我說呀。你也不是二十多歲的時候了,精力充足得用也用不完。現在呢,你得省著點用,多將養將養身體。少勞心
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你還是不要每每親躬為好。”
他顯得有些無奈,“不這樣。我還是放心不下,最怕那些臣子們見我懈怠,就趁機鑽空子。營私舞弊。明朝後來綱紀敗壞。還不就是皇帝懶惰的結果?有了這些前車之鑒,我就越發不能馬虎。越發要時刻監督著他們給國家實心辦事。不但這樣,我還叫他們互相檢舉揭發,獎功懲過,不給那些汙垢以半點藏身之地,不這樣,政治如何清明?”說到這裏,他忽然想到了什麽,話題一轉,問道:“對了,你說說,將來咱們的兩個兒子,誰能像我這樣勤於政務,一點也不敢懈怠呢?”
我倒是沒有多想,不假思索地回答道:“這還用問呀,三歲看到老,我看東青將來肯定和你一樣,既勤快又細心。至於東海嘛,小聰明雖然不少,可狡猾偷懶之處更多,性子像十五叔,我看他肯定不喜歡整日坐在這裏枯燥地批折子的。更別提天不亮就上朝,他最喜歡賴床,教導他的諳達們都說他每天上學時遲到正常,準點反而稀奇了。”
多爾袞一言不發地聽著,倒也瞧不出他有什麽神色來。等我說完,他沉吟了片刻,然後評論道:“這倆小子的性子,你看得倒也準確。隻不過呢,東海的玩心雖然重了些,可學什麽東西都很快,又明白事理,處事圓滑,人緣好得很,長大了究竟會成什麽樣子,現在也說不準。”
我見他又是明著抬東海,暗著貶東青,就不悅了,“東海雖然討人喜歡,將來必是個懂得為人處世地聰明人,不過這也不算什麽才能,這樣的人也不在少數。皇帝隻能一個人當,若光憑著八麵玲瓏就能當皇帝,那麽休說皇位能不能擠下這麽多人,就連皇宮估計也得給踏平了。小聰明嘛,最容易耽誤大事,趙括馬禝的例子,你可是知道的。要辦大事地人,還是要大智慧的。”
他笑了,“他倆都是從你肚子裏爬出來的,怎麽你一心護著東青,就是不待見東海呢?你別忘了,東海可是一落地就吃著你的奶地,按理說你應該更親近他才對。”
我反問道:“你還好意思說我,那你呢?你又何嚐不是偏心眼,處處替東海說項?他一個牙還沒長齊的小孩子,除了有點小聰明,嘴巴挺甜之外,我愣是沒瞧出他有什麽過人之處。你要寵他就盡管寵,這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可你怎麽好意思拿他和東青比較?”
這下他被我堵得沒有言語了,神色也漸漸凝重起來,陷入了沉思之中。許久,方才點了點頭,“你說得確實有理,我也是這樣想的,東海畢竟還小,不能和他哥哥比較,還要看他長大之後究竟如何,才能決定,這也是我遲遲沒有確立儲君地緣故。這治國,的確是件又辛苦又緊張的活計,說句朝乾夕惕,也毫不為過。這個儲君萬一選錯了,將來誤國,讓我在地底下如何麵對祖宗?以前隻有東青一個兒子地時候沒有挑選地餘地,也隻好認了;現在有了東海,要我不躊躇,也是難地。”
我沉默了。封建社會就是這樣,一個國家或者一個政權的興亡往往是由皇帝地好壞而決定的。皇帝英明偉大,國家就興盛;皇帝昏庸無能,國家就衰敗。這就有點像賭博,全憑運氣。封建統治最大的弊端,正是如此。
“嗬,要消除這個擔憂,也不是沒有辦法的。”
“哦?難道有什麽好法子?”他很感興趣。
我笑道:“雖然是個好法子,可是你絕對辦不到——自古以來沒有不滅的國,沒有不亡的朝,還不是因為帝王們‘家天下’的統治?國家大權都被皇帝一人抓在手裏,碰上好皇帝就好,碰上壞皇帝就完了,沒有哪個朝代能一直都是好皇帝的,所以也就沒有不亡的了。唯一解決的辦法,就是沒有皇帝,國家的最高統治者改成輪流坐,每人都是由百姓選出,也由百姓決定他的去留。每人執政都設立期限,譬如三年五年,到期了就要換人,口碑好政績好的可以連任,不好的就立馬下台。並且設立專門的衙門,在該人執政期間對其加以監督,如果其倒行逆施,就可以由眾人研究表態之後進行罷免……這樣一來,就沒有哪個敢玩忽職守,懈怠朝政了。政清人和之後,也就國家昌盛了。”
果不其然,我講到一半的時候他就變了臉色,講完之後,他的表情隻能用目瞪口呆來形容了。民主共和製度,是幾百年之後才有的,對於他這個古人來說,未免太另類太後現代,實在難以接受,根本就是想也無法想到的,這就是夏蟲不足語冰的道理。
“這,這實在太怪異了,你是怎麽想到的?”多爾袞好一陣才反應過來,口齒居然也不伶俐了,可見他的驚異程度,“你說的這種輪換製我明白,當年太祖皇帝為了考驗各個貝勒的施政能力,所以讓四大貝勒輪流坐衙門值月,以比較孰優孰劣……可這也是在我們皇族中的人輪流,怎麽照你的說法,竟然可以讓平民百姓來選擇執政者?那麽執政者不會也可以從平民百姓中選擇而出吧?這樣一來,不就成你先前說的,人人都能當皇帝,這天下不就亂套了?”
“我剛才說的不過是個大概罷了,要是具體實施的話,必然要複雜得多,還要盡量做到完善,這個過程非常漫長,至少需要幾代人的努力才行。至於你怕天下亂套,就是多慮了,反正執政的並非終身,有能力的上,表現不好的就下。國家給這個執政者的待遇和他可以享受的東西遠比皇帝差,還要時刻受到衙門監督,要殺個人就必須經過司法衙門的審查批準,不能像現在這樣草菅人命……你說說,要是這樣,還會有幾個願意流血犧牲,出生入死地爭奪這個位置呢?”
多爾袞這回無語了。相信他也明白,皇位之所以誘人,無非就是當了皇帝之後就可以享受至高榮耀,生殺予奪大權集於一手。這種坐擁江山美人,一高興就讓誰飛黃騰達雞犬升天,看誰不順眼就拉出去砍頭的滋味,實在是人生的至大樂趣。一旦沒有了這種誘惑,皇位還有多大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