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節 柳暗花明

我雖然已經醒轉,但是卻不願意讓他知道,今夜一定看不到月亮,又或者夜幕中的浮雲太過密集,以至於月亮悄無聲息地將自己的清輝收起,隱藏在烏雲後,慵懶地入眠了,然而,月雖隱,人難眠,黑暗中雖然看不到此時的多爾袞是何種神情,他的清寂和孤傲就如同夜幕中的明月,然而眼下的他,定然也同此時的月亮一樣,倦了,過度的擔憂和愁苦已經讓他徹底的疲憊了,然而他猶然支撐著,就像若幹年後,在他人生的最後旅途中,盡管他的身體已經完全疲憊而脆弱,然而他仍然用堅硬如磐石般的意誌支撐著,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寧可站著死去,也不願沉淪和頹廢地活下去。英雄和凡人的區別,也許就在於此。

“王爺,你累了吧?”我的聲音幽幽地響起,之前沒有任何征兆,所以在這個安靜而冷謐的夜裏,顯得如此突兀,盡管外麵的馬蹄聲和車輪聲仍然在繼續著,但是我的聲音,還是讓可能已經沉寂良久,思緒陷入混沌的多爾袞的身體微微地顫抖了一下,我清楚地感覺到了。

“你醒了?實在太好了,怎麽連點前兆都沒有,把我嚇了一跳!”他的聲音中透著一絲欣喜,努力地用一種輕鬆的口吻和語氣回答著我的話,“不要瞎操心了,我怎麽會累呢?你看我身強力壯的,足能打死一隻老虎,你這點分量算什麽?好好地躺著,別亂動。”

“嗬嗬,你就算不累,手臂定然也酸麻了吧?要不要換個姿勢啊?”我盡管感覺到全身的乏力,不過還是盡力地用和平常沒什麽兩樣的語氣努力讓他寬心,他也很識趣地跟著輕聲笑著,但我知道他的心底肯定輕鬆不了。

“換個姿勢也沒什麽意思,要不要換成你來抱我呢?那倒也是新鮮有趣得緊,哈哈!”

我被他逗得很開心,吃力地伸出手來,在黑暗中憑著直覺摸索到了他的鼻尖,然後輕輕地捏了一把,“你這個壞蛋,不論什麽時候都不忘逗我開心,看不出你一個五大三粗的爺們,居然也如此擅長討女人歡心,你既然這麽溫柔體貼的,我又怎麽好意思不讓你將殷勤獻到底呢?至於什麽時候換成我抱你,那就等到你什麽時候變成女人,我變成男人吧,否則那是妄想!”

我們嘻嘻哈哈地互相開了一陣子玩笑,仿佛眼下根本沒有存在著那麽令人憂愁和焦慮的嚴重問題,我們仍然陶醉在春風得意的愜意和舒暢之中一樣,過了一會兒,我們終於安靜下來,這時多爾袞溫柔而疼惜地撫mo著我的臉龐,一直滑到我的鬢發間,癢癢的,很舒服,很愜意,我忽然問道:

“你說,假如兩三天之後真的沒有辦法解我身上的毒的話,那你會不會也會像上次一樣抱著我哽咽,還趁我昏昏沉沉的,悄悄地抹了幾把眼淚,嗬嗬,還以為我不知道,真是笑死人了,你一個堂堂七尺男兒也有如此兒女情長的時候啊?你告訴我,你從懂事起到現在,一共哭過幾次?”

他顯然也沒有想到我會突然問起這個話題,但我的語氣看似輕鬆,然而內容卻讓人心情無比沉重,他喃喃地說道:“不,熙貞,你萬不可以這樣想,一切糟糕的事情都會過去的,就像……”

“就像暴雨過後終歸會天晴,天邊會出現美麗而多彩的彩虹一樣,是吧?”我接口道。

“你怎麽把我心裏想要說的話全部都說出來了呢?看來你對我真的不是一般的了解啊。”

我苦笑一聲,“可惜盡管烏雲會過去,暴雨會停歇,但是嬌豔的花朵會變成繽紛的落英,提前凋謝飄零,而不起眼的小草卻依然會挺立在冰涼的風中,有機會欣賞彩虹的絢爛,不是嗎?”

他沒有說話,我繼續道:“那我究竟會成為經不起風雨的花朵呢,還是百折不撓的小草呢?這關乎於意誌和運氣,還有看老天是不是真的很喜歡開玩笑,所以你也不必太過擔心,世事無絕對,能夠心平氣和,泰然處之就可以了。”

“我想起了漢人們的一句話‘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所謂‘天無絕人之路’,我相信你的運氣不會那麽差的,否則的話,老天就真的是故意為難我多爾袞了,自從十二年前的那個夜晚起,我就開始發現老天的確很喜歡考驗和磨礪我,本來我輕輕鬆鬆就得到擁有的東西,在一夜之間就幾乎全部失去,而我卻不能有半點怨言,也沒有時間去怨恨上天的不公,讓我晚出生了十年,否則的話,就絕對不是那個結果,但是失去的東西,光靠頹喪和抱怨是回不來的,我還要振作起來,竭盡所能,把它們一件件找回來,但是有些東西,卻是永遠的失去,了無蹤影了。”

他說到這裏停了下來,雖然寂無聲息,但我依然能感覺到他深深地隱藏於胸中的淡淡的歎息,那一夜,是他此生中永遠的痛,他的父汗,母妃相繼離開了青蔥年少的他,本來該屬於他的汗位也被他曾經快樂而熱情地呼喚著的“八哥”毫不留情地奪去,這個“八哥”也許在前幾天還曾經手把手地教習著他騎馬射箭,對他講述著如何在疆場上衝鋒。

但是,那天當靈幡環繞的棺柩前,眾多年齡可以當他的父親的哥哥們和幾個年齡可以當他哥哥的侄子們,卻冷酷地宣布了所謂的“遺詔”,把他唯一的依靠,他的母親,那個年輕貌美,慈愛溫和的女人送上了黃泉路,而且還不可以有一句怨言。也許,在阿巴亥轉身離去,走向弓弦的那一刻起,多爾袞眼中的淚,就變得寒冷如冰封之下的水,他的目光,就平靜如深穀之中的潭水,不起一絲波瀾。

我不想再次令他心情沉重,盡管不經意地勾起了他心底不願提起的回憶,我感到了後悔和自責,於是我特地把話題岔開:“不要想那麽多不愉快的事情了,對了,你知道嗎?按照我的名字漢語讀音來解釋同樣讀音的朝鮮語,意思就是‘七種顏色的彩虹’,所以說,不論暴雨雷電是怎樣的狂怒肆虐,但是最終橫跨天際的,還是我這道‘彩虹’,烏雲散盡的時候,就是我大放異彩的時候,而你緊緊地擁抱著‘彩虹’,那麽前途自然一片光明了,連太陽都庇佑著你了,還擔心什麽呢?”

他輕輕地笑了一聲,然後點著我的鼻子,“你還真懂得如何逗我開心,好吧,看在你的這份誠意上,我領你的情了!你也說話說累了吧?趕快休息,我看著你呢。”

“好好好,我睡,我這就睡了還不成嗎?誰敢不聽你堂堂睿親王的話呢?我又不是皇上。”我很快閉上了眼睛,不過仍然難以入眠,我知道他在黑暗中依然注視著我,也許此時的眼光格外複雜和沉重,我心底裏暗暗地歎息了一聲:李熙貞啊,李熙貞,你怎麽這樣容易找麻煩呢?如果此番大難不死,以後一定要彌補這些過失,不要忘記了你那個在朝鮮的雪夜裏對著月亮的誓言啊!我絕對不能再讓心愛的人為我擔憂憔悴了,以後要振作起來啊!

馬車依然在晃動著,但我踏實而溫暖的感覺卻絲毫沒有減淡,此時對這個懷抱著我的人,那種由心而發的愛意似乎更加強烈了,我終於下了決心,不管他心裏是否還裝著別的女人,那一夜在樹林中他究竟和大玉兒如何親昵,不管他現在心目中女人的排位我是否是第一個,不管他是多麽的難以忘懷和磨滅他和大玉兒的那一份純真的初戀和隱秘多年的情分,憑著當初他擁抱著人事不知的我時悄然的淚水,憑著他不顧萬重危險也要留在我身邊的勇氣,憑著此時依偎在他懷裏的這一份濃烈的感覺,我還是決定徹底地接受他,不論是心靈還是身體。

我的信念開始堅定了:不論如何,他都是我的丈夫,是我今生的最愛,和未來的依靠,不論他的感情是否不能完全傾灑在我一個人的身上,但我依然要做好一個妻子的責任和義務,相濡以沫,休戚與共,不論多少風雨,也絕不鬆手。

嫉妒的火光早已熄滅,柔情蜜意卻湧上心頭,我依偎在多爾袞的懷裏,靜靜地享受著這份珍貴的感情。

……

抵達盛京的第二天,終於有通報過來,說是有一位行醫多年,聲望斐然的名醫請求入府為我診療,他說他應該有辦法解我身上的這種奇怪而特殊的毒,於是大喜過望的多爾袞立即傳令讓這位名醫入見。

很快,一位年近半百的中年醫士由王府的管家帶了進來,他還隨身帶了一個年輕的藥童,斜挎著一隻竹編的藥箱,看這藥箱上的磨損痕跡,就可以知道它隨著這位名醫行醫濟世,治病救人多年了。

這個麵容慈和,下巴飄逸著幾綹胡須的名醫,眼睛裏格外的明亮,似乎有一種奇異的光芒,讓人感覺到似乎任何疑難雜症,都逃脫不了他銳利的眼睛的洞悉,這人應該不是一個浪得虛名之輩。

“小人拜見王爺,福晉。”他跪地行禮,多爾袞坐在我床榻前的一張凳子上,伸手示意他起來。

“謝王爺!”他站起身來,不過仍然保持著謙恭狀。

多爾袞用銳利的眼光掃視著他,然後語速緩慢的問道:“你就是那位有辦法治療福晉所中之毒的名醫嗎?你叫什麽名字?”我略微皺了皺眉頭,眼下正是等人救命的時候,怎麽著也不能擺王爺的臭架子吧,問話這麽不客氣。

“回王爺的話,小人蔽姓為陳,名良清,居住遼西多年,世代行醫。”他恭聲答話。

多爾袞用目光詢問著侍立一旁的管家,那管家趕忙匯報:“這位陳醫士住在盛京城北,已經行醫診病十多年,不知道救活了多少幾乎沒救的病人,被百姓們交口稱讚,說是‘妙手回春’,‘華佗再世’,平日裏他家的門檻都快要被慕名而來,尋方看病的人們踩破了了呢。”

多爾袞注視著這位陳姓名醫,問道:“既然你名聲在外已經多年,可是為何不被應召入宮裏的太醫院任事呢?莫非是……”

“回王爺,小人並非不願入太醫院任事,為皇上效勞,隻可惜老母在堂,需要侍奉,不得分身,所以未能奉召,實在慚愧。”

“你還真是個孝子啊,”多爾袞滿意地點點頭,“可是你既然淡泊名利,今日卻為何主動請求為福晉診病呢?你不怕到時候你一旦醫好了福晉,名聲達於眾多親貴王公之間,皇上也會下令召你入宮為太醫,到時候豈不是有違你的孝道?”

陳姓醫士回答道:“為醫者當懸壺濟世,豈能由親貴平民之分,如果自己有能力的話,情願全天下的病患之人都能得到醫治而痊愈,而且小人聽說了福晉所中之毒的症狀,自思尚有一方可解,所以特地前來獻上,以解王爺之憂急。”

這時我看見旁邊的管家用滿語對多爾袞說了些什麽,多爾袞的臉上輕鬆起來,含著平和的笑意,站起身來,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那就勞煩陳神醫了。”

轉眼間多爾袞的神色和態度變化得這樣快,也令我有點奇怪,不過礙於眾人在場,所以沒有開口詢問,這位陳姓醫士仔細地幫我號了脈,然後查看了我的眼瞼和舌苔,一番細致謹慎的望聞問切之後,他的臉上有了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容。

“怎麽,有辦法了嗎?”多爾袞背著手站在他旁邊問道,他已經看出了陳醫士輕鬆的神色,明白有希望了。

“回王爺,福晉所中之毒小人已經了然於胸了,並且已經有了解除此毒的辦法了,隻消一貼重藥,再加幾副調理之用的方子,想必福晉就痊愈無礙了。”

“你這麽肯定?”多爾袞也有點懷疑我如此嚴重的情況怎麽可能像這位醫士這般輕描淡寫間就解決了呢?

“回王爺,小人可以保證治好福晉此症,絕無閃失,因為小人在幼年時也曾見家父接過一個同樣中此毒的病患,並且用一個特殊的藥方順利地解除了那病患體內的毒液,後來這個病患恢複如常,身體健壯,沒有任何遺留病症,所以小人在家父故去之後整理藥方時,特地將此方保存珍藏了起來,以備萬一,今日正好用上。”

“好,既然這樣的話,你這就開出藥方來,即刻熬煮成湯,讓福晉盡快服下,看看效果如何,若是果真有效的話,本王定然重重賞賜神醫,決不食言!”

“是,王爺,小人這就去辦。”

陳姓醫士退下開方熬藥去了,多爾袞重新坐回床邊,拉起我的手撫mo著,欣慰地說道:“這下終於有救了,看來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呢。”

“但願能真的有效,”我疑惑地問道:“不知道方才王爺為何聽到管家的稟報後立刻改換了神色,對他信任起來了呢?”

“是這樣的,盡管病急,但也不能亂投醫啊,何況你又是我如此看重的人,自然要保證你的安全啊,萬一這人是個江湖騙子,或者……或者是被某人收買了過來想加害於你的話,豈不是後悔莫及?”他握著我的手,眼神裏滿是關切。

“可是,也許你想得太多了,我又不是什麽大人物,有誰想要害我呢?沒有這個必要吧,再說他也不至於為了一些錢財而冒著性命危險來加害一個與他毫不相識的女人呢?”

“我不是胡亂擔心,防人之心不可無,因為既然他名聲在外多年,卻沒有入宮做太醫,這一點讓人匪夷所思,所以我才會疑惑,再說怎麽沒有人想加害你呢?那麽你那天被人從假山上推下來又是怎麽一回事?雖然我沒有確鑿的證據揪出那個凶手,可這個府中有人對你心懷叵測是可以確定的,所以不得不防,”多爾袞頓了一下,然後解釋著她又為何放心讓那個醫士幫我診治:

“因為方才阿克蘇[那個管家]向我稟報,這個陳醫士的高堂老母已經在半個月前故去了,所以我明白了,這樣一來他的後顧之憂沒有了,誰能視錢財和名望如糞土呢?之前他因為恪守孝道而沒有奉召入太醫院,而眼下他定然是想借給你診療成功之後,必然名聲鵲起,所以作為他的進身之階罷了,所以他斷然不會為了一些小利而被別人收買來行凶險之事,那樣對他沒有什麽好處的,而且,他還有一個兒子在家,又怎麽能不為自己的兒子打算呢?要知道這太醫之職是可以世代接任的。”

我不禁深深歎服多爾袞的思維縝密和冷靜精明,連這樣的細節都一一思慮到,實在當得起他稱號中的這個“睿”字,普通的小事尚且如此,日後他又怎麽可能不成為叱吒風雲的一代雄傑呢?

過了大約一個時辰的功夫,一小碗湯藥被依雪端了上來,那個陳醫士也重新入內,跪伏於地:“藥已煎好,請福晉盡快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