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隻手遮天 第五十節 夜黑賞月
嚴令果然起了作用,幾位固山額真、梅勒章京們親至如傾盆大雨般傾瀉而下的箭矢,揮舞著戰刀督嚴厲地促著部下們不顧一切地向城牆的缺口上爬。每當一名清兵倒在箭下,另一個便補了上來。很快,屍體越堆越高,一些清兵甚至不需要梯子就能爬上城牆。清兵越上越多,殺也殺不盡,而且如星火燎原一般地迅速吞噬過來,伴隨著刀刃入肉聲和淒厲的慘叫聲,守城明軍越來越少,強烈的恐慌也迅速蔓延開來。
終於,有人開始當逃兵了,出於求生的本能和對周圍同伴不斷死亡的恐懼,很快就起了連鎖反應,大批大批地掉頭逃亡,從此便一發不可收拾。這些城牆防禦工事沿線的守兵們爭著跳上木製炮台,倉惶地爬上最近的房頂,然後逃跑。在很多地方,過重的炮台坍陷了,那些守城士兵如果沒有被壓死,也在隨後的肉搏戰中被殺死。
見到明軍防線已被徹底突破,阿山、圖賴、拜音圖等人頓時精神大振。他們也按捺不住手心發癢,也紛紛大吼一聲,奮勇地衝上城頭,一路揮舞刀刃,將來不及奔逃或者仍在抵抗的明軍一一砍殺。溫熱的血液噴濺到臉頰上,反而更激起了他們殺戮的欲望,愈發勇猛無比,好似殺神下凡一般。
由於守城兵民紛紛奔逃躲避,互相擁擠踐踏。城牆上的道路很快被人流堵塞,於是人們跳上原本為了安置大炮而臨時搭設的木板。匍匐攀援,企圖逃上民屋。然而木板並不堅固,人數一多,隨即傾覆,人如落葉般墜下,摔死地有十之;到達了民屋頂上的人,在屋頂上奔走,腳踩瓦裂。鏗然有聲。其聲如同劍戟相擊。又象雨雹抰彈,四應不絕。屋中之居民駭然不已,驚惶萬狀而出。而其客廳、堂室內外以至臥房之中,早已有了從城牆上攀屋而下的守城兵民,全都驚惶失措地尋覓縫隙和隱蔽之處欲潛匿下來,心驚膽戰地等待著凶多吉少的命運。
清軍迅速地打開西門之後,勢如潮水。奔湧而入。幾位前線指揮官略一碰頭,就迅速分配好了各自的突破路線,圖賴負責北門,拜音圖負責東門,阿山負責南門。隨後,各自騎上親兵送來的座騎,分頭帶領屬下沿著大小道路,朝各個城門衝殺而去。
阿山率領著數百名屬下。緊追不舍。一路氣勢洶洶地砍殺著倉惶奔逃的明軍潰兵們,如同看瓜切菜一般暢快淋漓。剛剛轉過一個街角,又遇到大批潰兵。不等他揮刀,身邊的屬下們已經開始上前殺戮了。
忽然間,潰兵中有人聲嘶力竭地大喊:“史可法就在這裏,你們捉了他去吧,不要殺我們!”
清兵們頓時怔住了,手下停止了動作,紛紛扭頭望向阿山,尋求命令。阿山也有點不敢相信,自己怎麽運氣忒好,這麽容易就撞上了最大地“戰犯”史可法?於是,他並沒有著急下令,而是在馬上仔細地打量著眼前地敵軍潰兵。目光如同刀鋒一般犀利,所到之處敵軍們紛紛躲避退讓,很快就讓出一條通路來。這時候,他才看到幾個身穿明朝官員服飾地中年人,對方雖然臉上帶著被自己人出賣的悲憤,然而卻也鎮定,誰也沒有做出立即下跪求饒這麽沒有骨氣的事來。
阿山翻身下馬,朝那幾個人走去,幾名貼身護衛的親兵們連忙緊張地持刀開道,順便警惕地盯防著其他明軍,生怕哪個狗急跳牆威脅到他們主將的安全。
“你們幾個究竟誰是史可法?”阿山的目光在幾個人的臉上環視一周,這才冷冷地問道。
片刻地寂靜之後,一個身材矮小,滿身血汙,看起來大約四十出頭的人站了出來,神色凜然地說道:“我就是,你們現在就殺了我吧!”
話音剛落,周圍幾個同樣身著官服的人頓時大驚失色,然後一齊望向那人,“督師”,“閣部”地叫著,語調中滿是悲愴之情。
阿山冷眼看著,心裏已然有數,然而他並沒有立即下令周圍的軍士將這個自稱是史可法的人立即綁縛起來,而是向前走了幾步,順手接過一支火把來,湊到近前,將那人的全身上下照了個遍。忽而,阿山放聲大笑起來,笑得其他幾個人不知所措。
“戲演得還真像,不去當戲子真是可惜。要麽,本將和你們商量商量,歸順我大清之後,就去給我家主子豫親王唱戲好了,唱得好聽了,沒準他一高興,大大有賞,興許還能給個官兒做呢!你們漢人不是最喜歡做官嗎?”
話音一落,周圍的清軍們立即哄聲大笑:“哈哈哈……”
受到了極大侮辱的明軍官兵們顯然很是憤怒,然而現在人心惶惶,早已鬥誌全無,又哪裏能抵抗起來?隻得各自忍氣吞聲。然而自稱是史可法地人並沒有多少這樣地表情,眼睛裏的絕望之色反而更深了,饒是如此,他也照舊穩如泰山。“要殺要剮,隨你們的便,何必這麽多廢話?”
“裝得還挺像,”阿山滿臉蔑視,不徐不急地說道:“史可法長得什麽樣,本將又沒有親眼見過,如何隨便什麽人說他是就輕易相信地?按照你們漢人的習慣,守城的主帥要麽提前投降,要麽棄城而逃,要麽自殉國,哪裏會像你這樣堂而皇之地穿著官服在這裏等死的?估計你們的史督師早就換上普通小兵的服飾朝城外逃走了吧?他既然如此畏死,你又何必當他的替身,為這樣的無恥之徒白白送命?”
他的部下將佐也在旁邊不耐煩地說道:“要麽老實交待,就饒你不死,否則就讓你死得比誰都難看!”
那人絲毫不為所動,神情高傲。仿佛比他還神氣。“這天底下再沒有第二個史可法了,父母給予之名,豈可擅自更改?你若不信,將我帶去見你們王爺便是。”
這語氣,倒好像是指揮他如何行事一般,阿山不由一陣慍怒,不過卻更加確定了他的推斷,普通地替身。怎麽會這般沉得住氣?不過為了避免冒功之嫌。他還是要十分確定才行。於是。他麵向明軍官兵,問道:“誰出來指認?倘若屬實,就饒他一命!”
眾人麵麵相覷,難耐的寂靜過去片刻,終於有人猶猶豫豫地出來,指著那人,向阿山說道:“沒錯。他就是史可法,我絕對不會認錯的。”
“對,他就是史可法,他就是!”……
一個人起了頭,立即引起連鎖反應,眾人紛紛出來指認,到了這個時候,還有誰肯繼續沉默?誰都抱著僥幸心理。希望能夠借此獲取一條生路。
不多可以確定了。於是阿山對旁邊的親兵們點了點十幾個親兵如狼似虎地衝上前去,用繩索將史可法和另外幾個身穿官服的人一齊五花大綁。捆了個結結實實。史可法毫不反抗,束手就縛。
阿山湊到他近前,看了看他眼睛深處那濃重的悲哀,禁不住歎了口氣,說道:“我真替你不值,瞧瞧你這些所謂忠心部下們吧,到了生死攸關的時候,哪一個的良心不都是被狗吃了?要知道這樣,你還不如早早投降了好,好過現在受辱。”
史可法沒有說話,而是默默地閉上了眼睛。事已至此,夫複何言?
阿山後退了幾步,翻身上馬,提起馬鞭來,對屬下們命令道:“把史可法還有這幾個當官地全部帶走,其餘地人,一個不留,全部殺光!”
“嗻!”眾人齊聲喏道,個個眼睛中都閃爍著嗜血地光芒,恍如一頭頭饑餓許久的猛獸。
周圍頓時大嘩,這些潰兵們誰也沒想到阿山身為堂堂主將居然言而無信,他們早已忘記了,同毫無道義,從來不知“仁慈”二字是如何寫的滿人講道理,是多麽無知和可笑的事情。刀刃揮舞,血肉橫飛之時,他們所能做出的,就是絕望的慘叫,甚至來不及悔恨和憤怒,就一一倒在同伴的屍體當中,掙紮著咽氣。
史可法現在什麽也做不了,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屬下將士們被一一屠戮,兩百餘人轉眼間就變成一片橫七豎八地屍體。對於仍然輾轉哀嚎,沒有立即死亡的重傷者,滿身浴血的清軍們麵帶殘忍的殺氣,踩踏著屍體過去,將垂死掙紮者揪住頭發,用已經砍出缺口的刀刃,來回拉蹭著慢慢切割。似乎是為了給先前攻城時喪命的同伴們報仇,這些劊子手們自然不舍得讓敵軍們死得那麽痛快,很多人幹脆一腳踩在他們的頭上,從靴子裏拔出匕首來,刺入他們的脖頸中央,卻並不急著割斷喉管和頸椎,而是頗有耐心地一點一點分離著肌肉和筋脈部分。這些任人宰割地被屠戮者,竭力地張大嘴巴,卻因聲帶被割斷而發不出半點聲音。隻能將十指都深深地插入泥濘地土地裏,痛苦地**著,抽搐著,瞪大眼睛看著混合著氣泡的血奔湧而出……
麵對如此駭人的場麵,幾個被俘虜地明朝官員們一個個麵如土色,紛紛扭過頭去,卻被清軍用刀刃威逼著再次麵對這樣血淋淋的恐懼場景,他們禁不住抖如篩糠,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阿山的表情好像在欣賞一場精彩的大戲。看看差不多了,他方才帶著一臉殘忍的微笑,俯身對史可法說道:“怎麽樣,這些背叛你的人,我叫人送他們先上路去了,相信你應該很滿意這麽多人給你陪葬吧?若是還嫌不夠,揚州城八十萬百姓還在那等著上路呢。”
“殺俘者不祥,你們遲早會遭到天譴的。”史可法仍然沒有睜開眼睛。
阿山臉色一沉,做了個手勢,然後撥轉馬頭,朝西門而去了。其餘的親兵們立即押解著史可法等人,緊隨其後。
當喊殺聲逐漸朝南邊遠去後,多鐸這才在上百名親兵的護衛下進了西門,掛鞭下馬,步行登上了先前的突破口,白刃廝殺最為慘烈的西城樓。
得知大將軍要來這裏,留守的將領立即指揮士兵們清理戰場。堆積如山的屍體和殘肢斷臂被一一拋下城樓,或是扔進即將被填平的護城河中;遺落的兵器和羽箭等或從屍體中拔出,或從血泊中揀拾,然後全部集中,分批抗抬下去。由於現場太過狼藉,所以直到多鐸踩踏著染滿血跡的台階登上城樓時,工作還沒有結束。隻見臨時收集來的沙土剛剛鋪了一半,層層積累的血液已經讓青磚鋪就的地麵看不出本來的顏色,殘破的城垛上還掛著支離破碎的人體器官,猙獰的狀貌和難聞的氣味令人極度作嘔。
此處地勢甚高,可以將全城景象盡收眼底。多鐸手扶垛口,俯瞰著夜色下,到處火光熊熊,廝殺哀號之聲混合一道的揚州城。在陰沉的天幕下,他看不到聞名遐邇的秦淮河和瘦西湖,也見不到“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的良辰美景。然而,周圍的火把光線倒映到他的眼睛裏時,卻折射出異常的神采,格外璀璨,仿佛他正在觀賞著上元佳節的燈會。
“你們也是,把這兒炸得這麽幹淨幹嗎?害得本王連個坐下歇腳,飲酒賞月的地方都沒有,真是掃興!”多鐸意興闌珊地抱怨著。
周圍的親兵們夠機靈的已經匆忙地跑下去給他們的主帥尋找桌椅板凳和美酒金樽去了,而一時間沒反應過來的人則呆呆地仰頭看著陰霾密布的夜空,心中疑惑著:怪哉,這天上連月亮的影子都沒有,又怎麽談得上一個“賞”字呢?又從何“賞”起呢?
阿山將史可法押解到城樓上時,也禁不住一愣。隻見靠城牆垛口處擺放著一張桌子,桌麵上有壺美酒,還有幾樣還算精致的下酒小菜。在令人作嘔的血腥氣息中,多鐸戎裝華服,腰佩寶劍,叉著雙腿大模大樣地坐在椅子上,一麵頗為享受地獨酌著一麵優哉遊哉地欣賞著城下的景象。
見到阿山來了,他立即露出酒桌逢知己的喜悅表情來,同時朝阿山招手:“來來來,這邊坐!我正愁著沒人對飲,一個人挺無聊的呢,你來得正好。”說著,就端起酒壺來給旁邊的空杯子裏斟酒。
阿山連忙推辭,畢竟正事在身,哪裏敢同這位主子一起荒唐?“稟大將軍,奴才幸不辱命,在城中追擊之時意外擒獲偽明督師史可法,以及偽明揚州知府任民育等一幹文臣,現押解來交與大將軍處置!”說著,便令手下將為首的史可法押解到最前麵。
多鐸“咦”了一聲,放下酒杯起身,緩緩地踱著步子,來到被捆綁得如粽子一般的史可法麵前,好奇地打量著他。隻見這位前後五次將自己的勸降信投入護城河中,誓死不肯投降的敵人個子矮小,膚色黝黑,其貌不揚,怎麽也不像他想象中的那種衣冠楚楚,冠冕堂皇的腐儒形象。
“見到大將軍還不趕快跪下!”旁邊的親兵們紛紛喝道。然而史可法卻穩如泰山,站得筆直,目光爍爍,絲毫沒有畏懼的表現。
多鐸擺手製止了親兵們準備將史可法強行按倒在地的動作,而是盯著對方看了一陣,這才說道:“好了,就叫他站著說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