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日出雄關 第四十節 似是故人來
怎麽的,我的心頭忽然湧起一陣厭惡感,隻為眼前這們的覺得丟臉。有道是“潑墨漢家子,走馬鮮卑兒”,到了如今,這道風景線卻已經在亂世的硝煙中漸漸湮滅了。這明末清初,的確不是一個英雄輩出,鐵血丹心;抑或是文人憂國,拍遍欄杆的時代。眼下,人人都抱著好死不如賴活著的心態,還能要求他們做到什麽呢?
我正沉默著,鄰桌的另外一人也饒有興致地插話了,“說來也是,莫非這大明朝還真是天數已盡了?自打去年福王即位之後,這朝廷就沒有一日消停過,把原本在燕京時的習氣全部照搬過來,清流濁流們內訌一氣,鬥得不亦樂乎!又是假太子案又是童妃案的,弄騰了個烏煙瘴氣。這下好了吧,那邊韃子已經把陝西的流寇剿滅得差不多,掉頭南下了,他們還不肯消停呢!”
前麵說話這人立即點頭,“就是就是,就說這四鎮總兵吧,也各自內訌,分外紅眼。上個月剛傳來的信兒,那興平伯還稀裏糊塗被州總兵許定國給賺進老巢殺了,正是收攬人心的時候,可那史閣部居然讓興平伯的兒子拜個閹人做義父,一下子就把興平伯餘部的兩萬多人馬都推到清軍大營給人家補充兵力去了。他史大人可好,明明都率軍走到半道上了,一聽到這個消息居然慌慌張張地掉頭就跑回徐州躲著去了。你們說說,眼下這江北局勢。都爛到了什麽地步?這大明朝,恐怕真的沒救啦!”接著,對著窗外地明月長籲短歎了起來。
我心中奇怪,這些事情雖然算不上絕密軍機,卻也不是能輕易在市井眾人之口如此流傳的,莫非這官商勾結,互相狼狽,早已是見怪不怪之事了?再說這淮安屬於江蘇重鎮。又是運河樞紐。本地人自然也是見多識廣。消息靈通了。
說話間,飯菜已經上來,盡管我們這兩桌絕大部分都是男人,然而誰也不敢在我麵前喝酒,所以眼前的菜多數是些清淡的江南菜肴。我這時候又感到饑腸轆轆了,低頭一看,隻見滿目翠綠潔白。煞是養眼,比起宮廷的奢華葷腥來,這裏的顯得格外清爽宜人,讓人頓生食欲。
見我動了筷子,阿思海等人這才敢動眼前的菜肴。對於蘆筍篙之類的南方蔬菜,他們顯得甚為好奇,然而卻不敢多問,也不敢用在北方時粗魯地方式大嚼大咽。顯得十分拘謹。我看在眼裏。不覺好笑,卻沒有說什麽,直接伸筷子夾起一隻極其精致地小籠包。用調羹舀了些許薑絲香醋,然後在小籠包上輕輕地咬了個小孔,裏麵摻雜著橙黃色蟹粉地湯汁頓時溢出,悉數流淌在調羹裏,混合著醋香,實在美妙得無法形容。此時並非產蟹的季節,想必這蟹粉是曬幹備用的,能夠保持如此鮮美的味道,的確非同凡響。
“嗯,不錯不錯,好吃好吃,很久沒有吃過這麽好的湯包了。”我說著這話時,整整兩籠湯包已經下了肚,實在吃不下了,這才喝了幾口茶,悄悄地把飽嗝壓了下去。說實話,這裏的蟹粉小籠實在要比我當初上大學時在嘉定南翔鎮吃地好多了,貌似裏麵的餡料還多了不少,這等美味我在北方時還真難享受到。
剛剛把最後一道菜送上來的小二滿臉堆笑,“夫人您這就是識貨了,我們這裏的蟹粉湯包確實有名,是上百年的老字號了。別看這湯包小,裏麵的乾坤可不小——這包子皮就薄得透明,裏麵的餡心是用肉皮、雞丁、肉塊、蟹黃、蝦米、竹筍、香料、紹興酒混合成的,先燒開再放冷。然後把餡心納入包裏,入籠而蒸,出籠湯包地餡心成了最香地湯汁,用手撮入碟內,倒上香醋,撒上薑米,再用香菜……”
我倒沒覺煩,旁邊的阿思海卻沒有耐心了,他從荷包裏摸出一塊碎銀,丟給了小二,“好啦,別老在這裏杵著耍嘴皮子了,你下去吩咐廚子,再蒸十籠這樣的包子,仔細包好了,我們呆會兒帶在路上吃。”
“謝客官地賞,小的這就下去預備著。”小二點頭哈腰地道謝,很快下樓去了。
我笑了笑,對阿思海說道:“這個你就有所不知了,這湯包的妙處就在於裏麵的肉皮凍,遇熱即化,冷後就滲入皮中,再吃時,味道就差遠了。”
“這個簡單,既然夫人喜歡吃新出籠的,那小的就去把那廚子買下,一路跟著咱們,隨時想吃就隨時做。”阿思海還真是北方漢子的性情,說話間,又去摸荷包。
我害怕他馬上掏出幾張大額銀票來,惹得眾人側目,於是趕忙給他使了個眼神。他立即會意,於是放下手來,起身下樓去了。想著以後也能經常吃到這等江南美味,我的心情禁不住明朗了許多。
吃飽喝足時,臨桌那邊關於時政的討論還遠遠沒有結束的意思,“……要麽說那個左良玉也不是什麽善類,朝廷看在他二十萬兵馬的麵子上封了他侯爵,可他還是心懷不滿。現在韃子大軍都在淮河邊上虎視眈眈了,正是烏雲壓城城欲摧的時候,他不但不思抵禦外虜,反而自以為當薰卓的時機已到,竟然捏造‘太子密諭’,揚言‘清君側’,全軍從武昌順流而下前往南京,行前竟然下令部下屠城,殺了二三十萬平民百姓。這且不說,現在朝廷那邊居然把原本提防韃子的大軍調了大半去南京‘勤王’,這下好,用不了明天,清軍就如入無人之境了!”言罷,禁不住唉聲歎氣。
周圍幾個儒生模樣的人,聽到這裏,都跟著搖頭歎息,嗟訝這社稷傾頹,亂世人不如太平犬。
我冷笑一聲。“南京的馬大人、阮大人,都是見解非凡呢,聽說還有這麽句話,‘寧可君臣死於大清,不可死於左良玉之手’,端得是‘寧予友邦,不予家賊’!泱泱中華,自古以來輩出內戰英雄。能見幾個戚繼光霍去病?如今國勢衰敗至此。也不足為怪。”
這寥寥數語。更是加重了在座眾人地悲哀,一個個眉宇間襲上了憤慨之色。遠處,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用筷子敲擊著麵前的酒杯,用緩慢而悲壯的語調唱道:“怒發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這種沉重痛心的氣氛感染了在座的大多數人,漸漸地,有人陸續跟著輕聲唱了起來,合在一處。然而,他們唱這首時。倒沒有抗虜誌士的慷慨
我側臉看了看我身邊地這幫手下們。然而他們表現為一臉迷惘,還帶著點不耐煩,包括連“駕長車,踏破賀蘭山闕。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這樣罵他們祖宗金人地詞句出現時,都沒有什麽異常反應。不過也不怪,不是這些滿人偽裝太好,而是他們根本聽不懂——這些儒生們是用淮揚音唱的曲子,連我聽起來都有點困難,更別說這些剛剛從關外來的滿洲漢子們了。
看著他們唱得差不多了,我這邊也吃得差不多了,於是我叫來小二付了帳,然後起身笑道:“諸位休要繼續煩惱。這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好死不如賴活著。況且這回改朝換代,也未必是件壞事,識時務者為俊傑,就比如你們的平西伯吳大將軍,‘嚐聞傾國與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妻子豈應關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土,—代紅妝照汗青’……”
這時候,我忽然聽到身後似乎有人輕輕地“咦”了一聲,於是轉頭去看。原來是一個三十五六歲地中年人,一身青袍,做儒生打扮,正坐在一張小桌子前獨酌,我回頭的時候,他疑惑的視線正好和我對了個正著。我有些訝異,這人看著我的眼神,似乎閃動著異樣的光彩。
見我用目光詢問,他不好再裝做沒有看見,隻得起身,朝我拱了供手:“在下適才冒犯,還望夫人切勿見怪。”
我微微一笑:“這有什麽,倒是先生過於拘謹了。”接著問道:“隻是不知先生方才為何疑惑?”
那人有點不好意思,不過還是照實回答:“在下冒昧,隻是覺得夫人方才吟的那幾句詩甚是獨到,見解非凡,不知是否是夫人所作?”
我這下傻眼了,剛才一時走嘴,居然把裏麵的千古名句給背誦出來了,難怪眼下的人很是詫異,懷疑一個女子怎麽會做出這樣地詩句來,故而發問。“呃……”我地臉皮沒有那麽厚,又沒有時間多想,隻得瞎掰,“我哪裏有這般才華?這詩還挺長的,乃我夫君所作,我隻不過無意間吟了其中幾個句子罷了,哪裏得先生如此褒獎?”
話音剛落,從慕蘭到阿思海,人人都不約而同地望向我,那眼神裏的驚詫就別提了——想不到多爾袞不隻會聲色犬馬,還能做出這麽厲害地詩句來,這下他們的下巴快要掉下來了。我禁不住麵上發燙,不知道這臉究竟為誰而紅。
“哦?那不知夫人能否記得整首詩?如此好詩,單單管中窺豹,著實是莫大的遺憾哪!”他感慨道。
我不能表現出遲疑的樣子,既然謊已經撒了,那就要圓滿一點,於是做出努力回憶的樣子,“嗯,大概是這樣的,‘鼎湖當日棄人間,破敵收京下玉關,慟哭六軍俱縭素,衝冠縊怒為紅顏。紅顏流落非吾戀,逆賊夭亡自荒宴;電掃黃巾定黑山,哭罷君親再相見。……’我沒有博聞強記的本領,再後麵的,一時間就記不清楚了。”
他聽著聽著居然呆了,愣愣地站在原地,喃喃道:“會不會是故人?不會是……”好一陣才緩過神來,眼神很是複雜,“夫人是北人,未知貴夫婿也是北人嗎?能做出此等絕妙佳句來,想必文采風流,可為一時之領袖了。”
那些儒生和商人們也紛紛側目,由衷地感慨著:“好詩,的確好詩,若做詩之人能在眼前,我等必與其好好交流切磋……”
這下糗大了,起碼在我心中如此。剛才順嘴瞎咧咧,居然給那個連首打油詩都沒寫過的多爾袞硬生生地扣上一頂詩人帽子,他若知道了,不知道尷尬之下,麵部肌肉該如何抽搐呢。
我倒是覺得這個人好奇怪,雖然詩好,可是不至於反應如此異常吧?於是笑道:“哪裏哪裏,我夫君是土生土長的北人,平時喜歡做幾首歪詩,附庸風雅,拿不上台麵的……對了,先生剛才怎麽說起什麽‘故人’?”
那人定定地盯了我一陣,眼神一度恍惚,不過最終清醒起來,自嘲道:“方才走神,一時失言。其實也沒什麽,隻不過夫人的相貌和在下的一位故人有那麽五六分相似,所以在下偶然失神,以為,以為是……”,接著歎息一聲,轉而說道:“吳三桂獻關投降,引清軍入關,其究竟緣故,在南邊流言甚廣,議論甚囂。貴夫婿能作這般見解,想必也是性情中人哪!每字每句,仿佛就是在下的肺腑之言。在下未得見其一麵,難免遺憾。”
我正要說些什麽,他放了一些銅錢在桌子上,朝我拱了供手,轉身下樓了。一麵走,一麵緩緩地念著:“一代紅妝照汗青,紅顏禍水,紅顏禍水哪……”
聲音漸漸消失不聞。我忽然有點醒悟,這人所說的故人莫非是陳圓圓?要不然他怎麽會對那首詩感慨那麽大呢?況且陳圓圓確實也和我有那麽點相似的,莫非他思念陳圓圓心切,竟然一時間將我認錯了?那麽這人又會是誰?陳圓圓在金陵為妓時,往來的都是富商名流,多是複社的那些公子書生們,他會不會是其中一員,甚至是陳圓圓的愛慕者呢?
這時,慕蘭在旁邊小聲地提醒道:“夫人,時辰不早了。”
“哦,走吧。”我點了點頭,和眾人們拱手道別,這才在阿思海等人的簇擁下下了樓,過碼頭登船去了。
阿思海正在旁邊向留守在這裏的善保詢問著接下來的行程,善保回答著,“我剛才去打聽過了,咱們主子的大軍距離淮安城差不多有百裏,估計怎麽著也得明天上午才到,到時候不知道這邊的戰事會不會立即結束,這接下來的行程……”
月下的清輝撒滿了船頭,我凝視著岸邊星星點點的,說道:“豫親王肯定不在先頭隊伍裏,況且又兵分兩路,說不定他此時正朝泗州去,咱們留在這裏估計也是幹等。接下來他要忙著指揮大軍渡淮河,距離這裏有三百多裏遠,怎麽也不會碰頭,我看咱們還是繼續沿運河南下,到揚州郊外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