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節 初春圍獵

你現在就肯方他回去了?”我有點詫異,雖然以前多過這件事情,但是一直沒有履行,我還以為他是為了收買人心,隨便說說罷了,想不到他今天卻突然舊事重提了。“莫非朝鮮那邊來訊,說我父王身體不豫?”

李倧雖然不是我的生身父親,卻也是名義上的父親,我不能不表示出一副愕然和擔憂的神色來,免得被多爾袞懷疑。

“這倒沒有,你父王的身體康健著呢,估計十年八年都沒有問題。”多爾神色很是輕鬆,“我放你哥哥回去,一來是為了履行諾言,二來也是為了安定朝鮮的人心。現在漕運不通,江南的米糧無法運送過來,而山東河南一帶經過數年的戰亂,幾乎是餓琈遍野,根本收不到一石糧食,所以現在京師方麵還有軍隊的補給方麵全部都要靠你們朝鮮運送來的糧食支撐,倘若不給朝鮮一點好處,豈不是苛刻太過?”

他這個理由也算充分,所以我絲毫沒有懷疑他的用心,於是點點頭,“嗯,若如此,放我哥哥回國也好,他感念皇上恩德,肯定會全力支持後方補給的。”

多爾袞見我沒有任何異議和猶豫,似乎很是滿意,於是站起身來,旁邊的宮女趕忙上前幫他佩戴朝珠。他自顧著說道:“這一次不但他和妻兒家小都可以回去,我還打算把另外一些同在大清為質的朝鮮宗室和大臣子弟們也釋放回去,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皇上這次誠意足啊,想必我哥哥定然感激不盡,我現代他謝過皇上了。”說著,我給多爾行了個謝禮。

他伸手將我扶起,“呃,你我之間還做這些虛禮幹什麽?趕快起來!”

我起身之後,多爾袞忽然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我也覺得奇怪。你平時從來不會幹預朝鮮方麵事務。也向來不在我麵前為朝鮮爭取任何好處。莫非是故意為了避嫌嗎?”

“皇上想給誰地東西,自然會給的,用不著求;如果皇上不想給的,就是磕破頭也照樣求不來。如此,又何來‘避嫌’之說?”我坦然地回答道。其實多爾絕對想不到的就是,我根本就不是朝鮮人,對朝鮮也沒有什麽好感。更別談什麽忠心了,所以不為朝鮮爭取什麽利益,也是正常的。

多爾袞微微一笑,打趣道:“你還別說得冠冕堂皇的,照我看呀,你明麵上不爭,實際上卻是最有效的‘爭’,你是個聰明的女人啊!”

我一愣。總覺得他這句讚揚似乎令有深意。於是自謙道:“過譽了,皇上可以把我地心思看到如此透徹,才是最為睿智之人。”

“你現在也會一般臣子地阿諛奉承了。出息不小啊!”多爾袞略帶嘲諷地說道。說話間,已經穿戴完畢,在臨出門前又不忘補充一句,“不過我還真不舍得你哥哥這麽快就走了,畢竟這些年來我們之間地情誼還不淺,所以在他臨行之前,我會安排一次圍獵,我們好友之間再痛痛快快地馳騁彎弓,權作送別吧!到時候你也去。”

還沒有等我回話,他就已經出了宮門,乘上了步輦。伴駕的太監連忙吆喝一聲:“起駕~~”

站在門口目送他遠去,我隨後陷入了沉思之中,不知道是不是我在疑神疑鬼,總之覺得多爾袞今天的話實在有點奇怪,究竟是何緣故,一時間也找不到解釋。

兩天之後,也就是三月初十,終於到了出城圍獵的日子。清晨,天剛蒙蒙亮,我就睜開了眼睛,再也沒有困意。畢竟再過五六日李淏就要回國了,從此以後,恐怕很難再有見麵的日子,每每想及此處,我的心裏就感覺空落落的。雖然這些年來我們同處一城,能相見地次數也不多,但卻聊勝於無,起碼不至於相隔千裏。而這次,則是徹徹底底地難以再見了,我又怎能沒有一點惆悵?

阿正帶著幾個宮女在外麵幫我整理行裝。畢竟京郊的森林已經被砍伐一空,根本沒有可供狩獵的地方,因此次冬狩的地點選擇在了距離燕京不到兩百裏的永平。這一去一回加上兩日的狩獵,起碼要五六日的功夫,所以冬季出行的必需物品,必然要準備充足。

我忽然想起一件已經久被遺忘地舊事,於是招呼阿過來,用朝鮮語對她說道:“你還記得殿下當年送我地那張字條放在哪裏了嗎?趕快去找找。”

阿頓時一愣,緊接著一臉惶恐,“啊,這個……奴婢疏忽,不知道是否帶來燕京了。”

我有點失望,不過仍然吩咐道:“你還是趕快去尋找一下,我記得那個錦囊被我縫到一隻墨綠色的枕頭裏了,不知道那隻枕頭有沒有和其他舊物一道運來燕京?”

“好,奴婢馬上去找。”阿趕忙出去了。從她的神情中,我感覺有點沒底,看似她也不記得這類物品究竟有沒有帶來,或者放在哪裏了,如果我早告訴她那個枕頭裏有重要東西,她也不至於如此疏忽。

果不其然,過了許久,阿一臉失望之色,焦急地回來了,“主子,奴婢無能,方才去尋找了幾遍,也沒有找到那個枕頭。”

我先是有點憂心,不過卻也沒有當成多麽嚴重地事情,於是擺了擺手,“算啦,沒什麽大不了的,估計是從盛京王府搬運時,很多沒必要的東西都沒有帶上罷了,不必著急。”

她努力回憶了一下,總算是稍微輕鬆了點,“哦,興許主子所料不錯,行李被褥一類,確實沒有多少帶來的,也許確實遺落在王府裏了呢。”

“那好,你那邊收拾得差不多了吧。咱們這就動身吧。”我點了點頭。

清晨時分,這支浩浩蕩蕩的狩獵隊伍終於啟程,沿著京師通往永平地寬闊官道,一路迤邐前進。由於多爾袞當了皇帝,大清又入主中原,所以排場比起往年在關外時,不知道要大了多少。這一路,隨從眾多。連在京的王公貝勒。沒有出征的各旗都統佐領們。也紛紛隨行,加上各自隨身護衛,使喚奴才,整個狩獵大軍足足有五六千人之多。而滿洲貴族們嗜好飛鷹走馬,狩獵專用的海東青,良種獵犬,各色馬匹。更是無法計數,一眼望去,蔚為壯觀。前頭隊伍已經出城五裏,後麵隊尾還沒有出燕京外城。由此可見,但凡出獵一次,耗費之巨,著實駭人。

而多爾袞這邊的護衛隨行,更是繁瑣奢侈。但見旌旗蔽日。各類儀仗器物更是數不勝數。一片燦爛煌煌之色。光龍輦周圍的上三旗巴牙喇侍衛就達到了五百人之多,他們衣著鮮亮,各自騎著高頭大馬。嚴肅規整地簇擁護衛著聖駕的安全。一路上隻能聽到馬蹄聲響,車輪粼粼,卻無

嘩,甚至連咳嗽聲都聽聞不到。

四匹純白色的駿馬,牽引著龐大而奢華地龍輦,平穩地前行著。我躺在鋪滿了厚厚毛皮地車內,看著多爾袞在旁邊地一張臥榻上發出了均勻平緩的呼吸聲——由於這幾日都不在紫禁城,所以他連夜處理政務,以至於通宵未眠,也沒有到我的宮裏來。所以在車上稍稍躺了小半個時辰,就安然地進入了夢鄉。

由於一直沒有找到那個錦囊,我總覺得心中忐忑,猶如作了虧心事卻沒處理幹淨,留下了莫大的隱患,卻無從尋找,所以一直無法鬆懈下來。這個秘密會不會被留在盛京看守王府,不,如今叫做“潛邸”的奴才們無意間發現呢?畢竟我和多爾袞不可能再回去住了,那些被褥之類的物品如果長期不用必然會褪色發黴,再留著也沒有什麽用處,不知道他們究竟如何處理了?

會不會,在這個處理過程中,那個錦囊被人偶然發現,之後會不會送來燕京,秘密交給多爾袞呢?畢竟留守的仆人都是多爾袞旗下地包衣奴才,對他們的主子自然是忠心耿耿,這類蹊蹺的發現,應該不至於輕易忽略了吧?不過,我大概是杞人憂天了,那些仆人大多目不識丁,就算發現了,最多也以為是多爾袞寫給我的東西,就算送來,也隻會送到坤寧宮來,而不會因為這麽丁點的小事而去打擾多爾袞。

帶著一連串的疑問,我坐起身來,靜靜地看著熟睡中的多爾袞。隻見他麵容平和,一片寧靜,似乎並沒有任何煩心的事情。回想了這些日子來多爾袞對我地態度,也並無任何異常,看來那個秘密並沒有暴露,否則他早就勃然大怒,過來質問我了。

想到這裏,我總算鬆了口氣,暫時放下心來。起身走到床榻前,細細地打量著他,越看越是愛憐,好久沒有在大白天看他睡得如此香甜,就像個無憂無慮地孩子。與平日裏那個雄姿英發、目光凜冽的男人比起來,此時的他顯得格外祥和,我忍不住伸出手來,輕輕地在他那英挺地鼻梁上滑過,心中輕輕地感慨著:真不知道是哪輩子修來的福氣,找到這麽一個優秀的男人做我的丈夫,真應該在好好珍惜的同時,感謝老天爺的慷慨了。

多爾袞沒有任何反應,依然發出輕微的鼾聲。我帶著甜蜜的微笑,悄然地在他身邊躺下。周圍的火盆將車內烘烤得溫暖如春,嗅著他身上那淡淡的煙草味兒,我漸漸地閉上眼睛,陷入了溫馨的回憶當中。

經過了兩晝一夜的行程,到了第二天晚上,浩浩蕩蕩的狩獵大軍終於到達了永平城外。由於永平城小,並沒有任何像樣的豪宅可以勉強當做皇帝的行宮,所以隻能在圍場的附近紮營,立起了一頂頂帳篷用來住宿。這樣野外宿營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天氣不錯,由於現在是早春三月,並沒有冬季時那麽寒冷了,於是開始正式狩獵。

當大家都各自裝備齊整,勒馬佇立在茂密的山林外,等待下令開始之前,隨行的刑部官員站在已經稍見融化的雪地上,展開一份文書,高聲朗讀著剛剛製訂好的一份律令:

“……凡諸王貝勒貝子公等,若誤射王等,罰銀三千兩與被射之王;若誤射貝勒等,罰銀兩千與被射貝勒;若誤射貝子公等,罰銀千兩與被射貝子公;其誤射之王貝勒貝子公等,拘禁三日,準按品級,加倍坐以應得之罪。若誤射之箭離獸太遠及不應射而射者,令行查議,奏上定奪,酌量問罪。其以下之人若誤射王貝勒,發矢或誤中王貝勒之身,或射獸已中,矢誤中王貝勒之身,不論受傷與否,其誤射之人論死;若誤射王貝勒所乘馬匹,其誤射之人鞭一百,仍罰銀贖身;又以下之人若誤射貝子公而傷重者,其誤射之人論死……”

由於這次狩獵是專門為送別李淏而準備的,所以他今天自然而然地成了主角之一,得以和多爾袞並轡勒馬而立。當刑部官員一本正經地宣令,眾人鴉雀無聲地豎耳恭聽之時,兩人卻神情怡然地在這裏輕聲交談著,盡管聲音不大,可我在旁邊卻聽得一清二楚。

這類外交辭令和虛情假意的交談,我當然沒有什麽興趣注意。我一麵擺弄著手裏的馬鞭,一麵用眼角的餘光悄悄地打量著許久不見的李淏。如今他已經是三個孩子的父親了,卻依舊清秀文弱如當年,隻不過血氣方剛的青澀早已褪盡,取而代之的是寧靜和儒雅。由於今日狩獵,他沒有再穿戴平時的朝鮮服飾,換上了一身窄袖束腰的獵裝,朝鮮貴族向來喜歡穿素白顏色,所以這身獵裝也是潔白的,顯得格外清爽。

在和多爾袞對話時,他那細長的眼睛裏飽含著恭敬而謙和的笑意,絲毫沒有朝我這邊看上一眼。見李淏如今成熟穩重了許多,我終於放下心來,默默地為他祝願著,希望他回到朝鮮之後,能夠順利地繼承王位,不要再生出什麽亂子來了,畢竟他的儲君之位,有好幾個同父異母的兄弟們正虎視眈眈著呢。

不一會兒,那邊已經宣讀完畢了,多爾袞這才轉過頭來,對隨行狩獵的諸位王公大臣們簡略地說了幾句吩咐的話,這才作了個手勢。隨即,一聲鳴鏑,正式拉開了狩獵的序幕。

隨著一聲聲傳令,一隻隻鐵籠被打開,頓時,大量海東青脫離了樊籠,呼啦啦地一飛衝天,就像能聽懂人們的指令一樣,並沒有去自由翱翔,而是齊齊飛入茂密的山林之中,憑借著它們敏銳異常的捕獵能力,敏捷地幫主人們搜尋獵物。另外一邊,上百條獵犬被分頭放入圍場,它們地狂吠著,衝入山林,訓練有素地去驅趕裏麵的各色獵物。一時間,場麵熱鬧無比。

終於,從獵犬們的吠叫聲中,這些精於射獵的男人們很快做出了分辨,估計此時已經將獵物包圍了個差不多了。於是多爾袞回頭對我一笑:“我和你哥先進去了,你也趕快跟過來吧,看看你擱置了許久的箭術有沒有荒廢!”

“好呀,等到收場歸隊之時,咱們比較一下!”我頗為自信地回答道。

話音剛落,多爾袞已經衝李淏略一點頭,然後揚鞭策馬,率先衝了出去。李淏趁著這片刻的空隙,終於給了我一個微笑,也緊隨其後,馳騁而去。大批侍衛們隨即跟上,稍後距離地簇擁著他們,雖然要嚴密護衛,卻絲毫不敢與皇帝平行。

我看著他們去遠了,俯身固定了一下鞍前滿滿的箭壺,這才率領著自己的一班人馬,策馬進入了圍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