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節 情感抉擇

聽到屋內異響,守在簾子外麵的蘇茉兒頓時一驚,連忙進來:“主子……”接著就看到了撒落了一地的珠子,立即蹲下身去忙不迭地撿拾著,卻也不敢多問一句話,因為她注意到大玉兒的臉色陰霾得如同暴雨即將來臨的烏雲。

蘇茉兒是大玉兒陪嫁過來的丫頭,是絕對的親信,大玉兒幾乎所有事情都不瞞著她,所以即使鄭親王來謁見,她也不用遠遠地回避,因此剛才屋內的一番對話聲都清晰地聽在耳裏。蘇茉兒知道,大玉兒為什麽先前無論聽到什麽都能夠沉住氣,卻在聽說李熙貞一直陪在多爾袞身邊時,大玉兒驟然之下就如此失態。然而這裏沒有她一個奴婢插話的份,盡管心裏頭亮堂,她也隻能保持緘默。

“太後,您這是……”濟爾哈朗先是一頭霧水,詫異不已,實在想不明白為什麽一提到攝政王的福晉太後就會如此激動失態。不過他是極其精明,反應很是敏捷的人,很快聯想到了幼主剛剛登基的前後,幾乎傳播了盛京大街小巷的那個傳言。別的不說,就單道聖母皇太後與睿親王多爾袞關係曖mei,甚至早已勾搭成奸,連小皇帝都是他們的私生子。

說這位小皇帝是多爾袞的私生子,濟爾哈朗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他不是愚昧的市井百姓,對於皇家起居一無所知,所以才輕易相信那些叔嫂通奸的傳言。要知道這盛京的皇宮實在小得可憐,說難聽點那些妃嬪們就等於聚居在一個大雜院裏,也隻有五宮後妃各自有各自的獨立住所。饒是如此,也均是緊挨著,幾乎隔院咳嗽一聲都能聽見,哪怕連隻野貓都藏不住,就更不要說有野漢子進來與之媾和了。

而當時的莊妃根本出不了宮,多爾袞也沒有機會進入後宮,這兩人怎麽就可能暗通奸情,甚至還弄出一個私生子來呢?況且皇上每晚臨幸那位妃嬪都有明白的記錄,按此推算受孕妊娠的日期,這中間是萬萬做不了假,鑽不了空子的。

然而以前沒有不代表後來沒有,聽說先皇駕崩後多爾袞也曾經數次來永福宮與太後會麵,這時太後已經守寡,卻正值盛年,也難免耐不住寂寞;況且多爾袞也和太後年歲相仿,又是一表人才生性風liu,這孤男寡女同處一室,說不定,說不定真的……

濟爾哈朗終於明白先前為什麽太後一直回護著多爾袞,不肯相信他的匯報了,莫非太後真的和多爾袞暗存私情?這下可就麻煩了,如果太後真的和多爾袞郎情妾意,那麽多爾袞若是提出自己登基為帝,娶太後為皇後,嫂子變妻子,讓現在的幼主回去當儲君,這麽好的解決辦法,太後怎能不一萬個情願?

等大玉兒回過神來時,卻發現濟爾哈朗走了神,於是她輕輕咳嗽了一聲,見濟爾哈朗很快反應過來,方才緩和了臉色,和藹地說道:“其實也不必凡事都往壞處想,若是攝政王果真有那麽大的膽子,甘冒天下之大不韙的話,去年先皇駕崩,諸王在崇政殿內議立嗣君時,他也不會將皇位拱手相讓,輔佐皇上登基的。”

“太後有所不知,當時並非多爾袞拱手相讓,而是兩黃旗的索尼和鼇拜率巴牙喇兵在殿外劍拔弩張,他害怕一旦翻臉會丟了性命,才不得不采取了折中之策。其實多爾袞從那時候起,就存心把皇上當成擺設,以便於他操控大權,等時機成熟好篡位代之啊!”濟爾哈朗見到太後如此之說,愈發證實了自己心中的懷疑,禁不住焦急起來。

大玉兒思索了片刻,然而神色鄭重地說道:“鄭親王這話未免有些片麵,我當時雖然沒有親臨大殿,卻也知道後來攝政王的朝鮮福晉親自帶了三千精兵去包圍崇政殿,當時索尼他們已經完全處於劣勢了,隻要攝政王肯點一下頭,立即可以殺開一條血路,擁戴他登基為帝的。可見,攝政王並非是因為自己做不成皇帝而退讓,卻是不想看到我大清軍隊互相殘殺,叔侄兄弟骨肉相殘,他是一個以大局為重的人。況且昔日誓言猶然在耳,他應該不至於出爾反爾吧?”

大玉兒心裏明白,當時的狀況下多爾袞確實可以自己做這個皇帝的,況且就算他不想見到大清陷入內訌而讓步,也完全可以推舉麟趾宮貴妃的兒子十一阿哥博果兒繼位,當時論生母的身份地位,貴妃也要比她這個莊妃高;貴妃是察哈爾貝勒額哲的母親,論起背後的部族勢力來,察哈爾確實比科爾沁要大,大清的蒙古八旗中並沒有科爾沁的兵員;而且博果兒隻有兩歲,多爾袞立了他起碼還可以多執政四五年,這有什麽不好的呢?

可多爾袞最終還是選擇了她的兒子,可見他確實還念及當年那份舊情的,這一點連多爾袞自己都沒有否認,大玉兒當然有數。

“而且,攝政王在領軍出征之前前來謁見話別時,曾經再三保證對皇上忠心不移,要當周公的……”

“太後,您可不能被多爾袞這個假仁假義的偽君子給蒙蔽了呀,”濟爾哈朗不由得疑惑不已,究竟多爾袞給太後吃了什麽迷魂藥,居然一個勁兒地幫著他說話,連自己兒子的皇位即將不保都不甚擔憂,“人性本貪,就算發過誓也不見得就有所忌憚,如今他大權在手,傾國兵力都在掌握之中,若想篡位易如反掌,當此良機,多爾袞怎能不動篡逆之心?”

濟爾哈朗費盡唇舌,終於說得大玉兒有些動容,她正想說些什麽,忽然聽到外麵的通傳聲:“皇上駕到~~”

濟爾哈朗一愣,連忙站起身來準備迎駕,皇上年紀雖幼,然而君臣之禮卻不可疏忽。才片刻功夫,就見到小皇帝氣呼呼地闖了進來,一頭紮進太後的懷裏,接著就哇哇大哭起來,弄得兩人詫異不已。

大玉兒見到皇上這般作態,實在掛不住麵子,於是趕忙對濟爾哈朗說道:“請鄭親王跪安吧!”接著補充道:“母後皇太後也好久沒有見到王爺了,你不妨去清寧宮請安謁見,看看母後皇太後有什麽訓示。”

濟爾哈朗立即心領神會,看來她一時間也做不出打算來,才讓他去母後皇太後那裏匯報一下,順便探探態度,商議一下對策。於是“嗻”了一聲,就起身退去了。

等濟爾哈朗走了,大玉兒方才疑惑地問福臨,“皇上這是怎麽了?哪個奴才膽敢惹你生氣?”

“還不是十四叔的那兩條看門狗?簡直不把兒子放在眼裏,尾巴恨不得都翹到天上去了……嗚嗚嗚……他們仗著有十四叔在後麵撐腰,實在欺人太甚啦……”

福臨一臉委屈地抽噎著,斷斷續續地將事情的經過對大玉兒講述著,當然也沒忘記添油加醋,又順帶著把鞏阿岱和錫翰的“惡劣行徑”誇大地控訴了一番。在他的描述下,這兩人豈止是大不敬,簡直就是十惡不赦!

盡管大玉兒半信半疑,知道兒子沒少故意誇大其詞,然而無風不起浪,假若鞏阿岱和錫翰當真沒有如此輕慢皇上的話,也不至於令皇上如此氣惱;況且皇帝出行,起碼也要由三五百名侍衛保護,這兩人居然馬虎到了隻帶五十人護駕的地步,的確是不小的瀆職。

想到這裏,大玉兒也不禁慍怒,什麽樣的主子出什麽樣的奴才,如果多爾袞的確尊重皇上的話,又怎麽會縱容親信大臣如此嘲諷慢君呢?不過想起福臨不聲不響地私自跑出去遊玩,還能毫發無損地回來,實在是萬幸了,她不禁極度後怕,忍不住責備兒子道:

“你怎麽敢帶這麽少的人就悄悄溜出宮去?要知道你身為一國之君,外麵不知道有多少居心叵測的歹人想要謀害與你,這般危險你竟然一點不知,如若有叛賊或響馬擋道突襲,那後果可就不堪設想了!”

福臨也是自知理虧,倒也老實承認了,“兒子確實大意了,以後再也不敢這樣了。可是,皇額娘,那兩個狗仗人勢的奴才要是就這麽放過了,這堂堂天子的顏麵可往哪裏擱?兒子怎麽也咽不下這口氣!”

他雖然一路忍耐,然而這口窩囊氣不發泄出來,的確令他憋屈得異常難過。福臨心想,自己雖然說話不算數,可是額娘的懿旨不至於懲治不了那兩人吧?

大玉兒歎息一聲,摸了摸福臨的小腦袋,無奈地說道:“這兩人固然瀆職慢君,可偏生現在咱們處置不了他們,因為他們是你十四叔的人。雖然你十四叔如今不在盛京,可是玉璽印信都在他手裏掌管著,一切朝中大事都照舊要遞交到燕京請他處置,額娘也不得不投鼠忌器啊!”

福臨反問道:“皇額娘為什麽不把這件事交給刑部的人審查,然後把擬定好的處置辦法送到燕京交十四叔親自批示呢?如果他眼裏果真有我這個皇上,就會同意處置這兩個親信,如果他徇私枉法,就是擺明了不把皇上放在眼裏,這不是奸臣是什麽?”

聽到這番話,大玉兒先是訝異,接著很是欣慰,看來自己的兒子天資聰穎,雖然年紀幼小,卻也腦子靈活,能夠想出這樣的辦法著實難得啊!

不過,這個辦法雖然不錯,然而卻未必對多爾袞有效。因為多爾袞向來以公正無私的麵目示人,即使自己的兄弟犯了過失也照樣嚴懲不貸。這一次若是按照福臨的辦法做,多爾袞最有可能的就是照準,自己雖然達到了意願,卻也得罪了他,讓這位隻手遮天的攝政王感覺自己是在逼他,若如此,可就弄巧成拙了。

更何況,還有李熙貞那個狡猾而野心勃勃的女人在多爾袞身邊,吹吹枕邊風是再容易不過的了,若是此事經她一番火上澆油,難保多爾袞不會真起反意。

想到這裏,大玉兒隻能暫時安慰福臨一番,“皇上,你現在還沒有親政,朝廷大權都在你十四叔的手裏牢牢握著呢,怎麽能因為一時的意氣用事而開罪於他呢?要忍耐啊,等到你將來長大親政,就可以揚眉吐氣了……”

福臨畢竟是個孩子,這遊玩了半天也著實渾身疲乏,眼下窗外的太陽正暖,照在身上很是愜意,於是在大玉兒的撫慰下,漸漸地睡著了。

大玉兒憐愛地輕拂了一下福臨的小臉,看著他已經睡熟,方才歎了口氣。她站起身來,對著窗口看了好一陣,忽然很想找人傾訴一下心思,於是就叫了蘇茉兒進來。

“你相信方才鄭親王那番話嗎?”她擺弄著手裏的團扇,帶著淡淡的惆悵,向蘇茉兒問道。

蘇茉兒愣了愣,不過仍然回答道:“回主子的話,奴婢覺得,鄭親王那些話雖然並非空穴來風,卻也未必值得盡信,主子曉得,他與十四爺向來麵和心不和,在中間添油加醋也有可能。”

“那你覺得十四爺確實存有反心嗎?”這也是大玉兒最躊躇不定的問題,這會兒功夫已經在心底裏反複地問了自己好幾遍。

“這個……”蘇茉兒也很是為難,這樣大的事自己一個卑微的丫頭怎麽能亂加揣測呢?可是眼見主子問到這裏,她隻能模棱兩可地回答道:“難說,奴婢也不敢確定。”

大玉兒用鼓勵的眼光看著蘇茉兒,臉上帶著和善的微笑,“你說實話,我不會怪罪你的。”

蘇茉兒咬了咬牙,終於說出了心中的憂慮,“主子,如果十四爺心裏仍然記掛著您,仍然念著當年的情分,他就會繼續對您好,不來奪取皇位的。可是,如果……”接下來的話她終究沒有膽量說出來。

即便如此,大玉兒心裏也非常清楚蘇茉兒那後半句沒有說出來的話是什麽。如果多爾袞現在的心已經不在她身上了,就算她奴顏屈膝,苦苦哀求也照樣保不住兒子的皇位;反之,如果多爾袞仍然心念舊情的話,就必然會戰勝自己心中的yu望,繼續做大清的周公。就如他三個月前臨走時對她的承諾:“臣誓誌效法周公,永無二心,上對天地祖宗和兩宮太後,下對全國臣民!”

眼前隱隱還浮現出他那清澈柔和的目光,還有讓人聽起來特別踏實的話語:“請太後天天以教皇上讀書學習為念,至於臣與將士們進長城以後如何行軍作戰,如何艱苦,太後不必放在心上……”

難道,難道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虛偽的做戲,是演給她看,叫她徹底放心的?大玉兒感到前所未有的苦惱和憂愁。她站在梳妝鏡前仔細地瞧著自己的容貌,不得不承認,比起李熙貞來,她確實在青春和美貌上遜色了一籌,難道多爾袞真的已經把心全部放在那個朝鮮女人身上了嗎?

“世事難料啊,”大玉兒緩緩地搖了搖頭,喟歎道:“也許,人還是當年的人,可那心,卻已不是當年的心了……”

回頭望了望熟睡中的福臨,心中的柔情哀怨漸漸散去,她緊緊地攥了攥手裏的扇柄,自己能有今天,還不是全仗著有這麽個兒子?如果兒子的皇位不保,她可就是四大皆空,白費這麽多年的苦心算計了。

在情人和兒子之間,大玉兒毅然地選擇了兒子。因為隻有兒子繼續君臨天下,她才能繼續萬丈榮光。

“對不起,多爾袞,人都是自私的,我也不能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