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節 曙色漸紅
我凝視著東方開始出現魚肚白,漸漸地,一輪紅日噴薄而出,萬丈光芒映亮了大地,連浮於天際的片片魚鱗狀的雲彩都被映成紅色,絢麗多姿,同時又詭異變幻。今天真是一個好天氣,一個冬日裏尤其難得的豔陽天,經過昨晚一夜的思考後,我站在階下迎來了初升的太陽。
望著初升的旭日,我不由想到:莫非這就是我生命中嶄新的一頁?盡管前途叵測,艱險難料,但隻要一路上有光明的陪伴,我相信我一定會繼續下去的。無論是天浩渺,水朦朧;還是雲迷蒙,路縱橫。即便上下求索空繾綣,我仍然會佇立在那裏,等待著九州的曙色泛紅。
我返回臥房,和衣躺下,身體鬆懈下來,這才感到了極度的疲倦,抬眼望著天花板,漸漸地眼皮開始打架。這時候,突然身體猛地**一下,我又想起了一件需要我親自前往解決的問題,於是立刻翻身坐起,喚睡在隔壁小間裏的阿娣過來幫我洗漱整理。
被我從甜蜜的夢鄉中喚醒的阿娣揉著眼睛趕來,同時手裏還端著一盆溫熱的水,在伺候我洗臉的時候,她忽然驚叫一聲:“小姐,您的臉色怎麽這樣差呢?”
我這才發現水麵上的倒影中我的臉色黯淡發黃,一點平時的光滑白皙的健康光澤都沒有,連從未有過的黑眼圈都出現了,也難怪阿娣會大驚小怪,我擺擺手,滿不在乎道:
“有什麽大不了的?別大呼小叫的了,小心吵醒了老爺夫人他們,到時候有你好果子吃了。”
“是,小姐教訓的是。”阿娣惶恐地應諾道。
很快,我坐在了梳妝台前,她開始幫我梳理頭發,我呆呆地對著鏡子考慮著一會兒要如何開口才好,過了一會兒,辮子結好,阿娣一麵幫我係著發帶,一麵禁不住問道:
“小姐,是奴婢問句不該問的話,您是不是昨晚一夜沒有睡覺呢?”
我默默地點了點頭,並沒有說話。
“您是不是在想如何和太子殿下交待或者今後該如何麵對殿下的問題?”她試探著問道。
我從鏡子裏看了看阿娣那張純潔而清澀的臉,想不到平時見她一貫天真無邪,其實心裏麵還是蠻清楚的,並不像我想象的那樣幼稚。
我轉身,握了握她的手,看著她的眼睛,說道:“阿娣,你跟我有幾年了?”
“三年了,小姐。”
“那麽我過幾天就要去盛京了,你願不原意隨我一同去,做我的陪嫁丫頭?還是繼續留在這裏伺候其他的主子?”
“小姐,您待奴婢如同姐妹,一向對奴婢和和氣氣的,從來不會為難奴婢,您這樣好的主子叫奴婢上哪裏找去?奴婢是一萬個願意跟主子走的。”阿娣一臉欣喜。
“可是,你想過沒有,在盛京那種地方,你語言不通,怎麽和別人交流?況且我到那裏以後就再也不是什麽小姐了,而是一個小妾,從此再也沒有人捧著我,愛護著我,一切都要我用極大的努力從頭做起,稍有不慎,就會有意想不到的麻煩,正所謂是如履薄冰,那些慣於爭風吃醋的女人們,肯定不光是針對我這樣簡單,你作為一個丫頭,夾在中間肯定是左右為難,這些你想過沒有?”
我望著年齡和我相仿的阿娣,說實話,我真的不忍心要求這個還是個小姑娘的丫頭能做到點什麽,因為以她的年齡閱曆,是很難做到一般貴婦的大丫頭那樣的八麵玲瓏,善於揣測心意,見風使舵。其實主子之間的爭鬥也自然會蔓延到丫頭之間,那是另外一番的鬥智鬥勇,一個丫頭的一個舉動和一次行事,甚至是一個秘密消息,都有可能給主子帶來意想不到的變故,或是機遇,或是麻煩。我真的有點吃不準這個從我回到古代來就一直跟隨於我的貼身丫頭到時候能否在艱險重重的鬥爭中堅持住。
阿娣聞言先是略顯詫異地望了望我,不過很快就明白了我言語間的深長意味,她突然跪下,然後莊重地說道:
“小姐您待奴婢恩重如山,當年要不是您在街頭看到我三天沒有吃飯,快要餓死了,憐憫奴婢,才帶回府,給我吃的,給我穿的,還向夫人求允,留奴婢在小姐身邊伺候的話,奴婢真不知道是否還能活到今天。奴婢無父無母,可小姐一直待我如同姐妹,奴婢就算是做牛做馬也報答不了小姐的恩情,又怎敢因為小姐將來仇人的威逼利誘,而喪了良心出賣小姐呢?奴婢就使豁出命去,也不敢有絲毫對小姐的不忠!”
然後連連叩頭,我忙俯身將她扶起,心中不由感歎:人說一飯之恩,千金相報。在封建社會裏,隻要高貴的主子稍微對困窘中的地位低賤的奴才施一點恩德,就足夠他感激圖報了,受人之衣忠人之事,食人之食以命圖報,這是古代的士人最為重視的品德,沒想到阿娣這個年紀輕輕,沒有讀過什麽書的丫頭居然都明白這個道理,的確令我很是感慨。
我在感歎她的忠心的同時,也不禁讚歎她的機敏,於是繼續問道:“那麽,我現在問你,方才你提到了太子殿下,那麽你說說看,我到底應該如何應對殿下,該如何講話呢?”
“奴婢愚鈍,不知道小姐應該如何說話,但是以小姐的聰明,肯定知道該怎麽辦。”她小心翼翼地答道,一個作為奴才的人不應該事事都顯得比主子聰明,看來她還是明白這一點的。
“那麽我應該怎麽做呢?你但言無妨。”
“奴婢……奴婢認為,”她沉吟著說道,“不管以前小姐對殿下的情誼如何,看眼下小姐即將是九王的人了,奴婢想……奴婢想小姐不應該再與世子有任何這方麵的牽連了,起碼表麵上應該是這樣。”
我知道一向盼望我和李淏能夠結合的阿娣自然難以接受我即將嫁給異邦親王的實施,心底裏還是期望著我能繼續對世子的情誼,但她也明白這是不現實的,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於是隻能識時務,順大勢了,我很滿意她的識趣。
“嗯,你講的很對,你能明白這一點我很高興,不過希望你不但現在,就是將來也要牢牢地記住這一點,明白嗎?”我望著阿娣那雙明亮的眼睛,語調平靜地說道。
“是,奴婢記住了。”
我看了看鏡子裏打扮一新的自己,阿娣迅速地幫我穿好衣裙,最後將我胸前的衣帶打了一個漂亮的結扣係好,這才吩咐道:“你去外麵叫車夫把馬車套好,我要進宮一趟。”
阿娣應諾後匆忙地出去了,估計一路上她還在心中暗暗地詫異著一向溫柔善良而單純的小姐怎麽會一夜之間變成這個樣子,陌生得幾乎連她都不認識了。不知道她有沒有想過,這位小姐自從落水昏迷之後醒來,好像真的和以前不一樣了。
我從枕下摸出那個錦袋,反複欣賞著它上麵漂亮而精致的刺繡,估計是那位我附身前的熙貞小姐親自繡成的,每一個針腳,每一個花瓣都是如此的精心,以至於一絲不苟,手中捏著這個錦袋,我心裏百感交集:要不是它的話,那熙貞小姐怎麽能掉入海中呢?如果沒有那次落海事件,我又怎麽能成為它新的主人呢?
看著它,我的思緒仿佛回到了我在現代所看過的那部電視劇[孝莊秘史],裏麵優美淒婉的片尾曲,正能符合我現在的心情:
“紅紅的美人臉,淡淡柳眉愁。
飛針走線荷包繡,相思在心頭。”
這是一段多麽美好的戀情啊!也許是青梅竹馬,也許是山盟海誓,這中間有多少包括對未來的憧憬和希冀啊!我從來都一廂情願地把這個錦袋當成自己的東西,把裏麵的那張字條當成是李淏對我的承諾和誓言,也做過不少美麗的綺夢,然而現在夢該醒了,人總不能一生之中都在夢幻中生存,我也該清醒了,是時候做一個了斷了。
物還是當年的物,人還是當年的人,然而情,卻不是當年的情了。這個令人黯然的結果隻有一個原因,就是我的靈魂的介入,盡管我可以用“愛李淏的是熙貞,不是我”作為解釋和逃避的理由,但茫茫中,我還是朦朧地覺得我就是那個負情的女子,她隻能對被她傷害的那人伸出那隻纖纖玉手,掌上平躺著的是曾經的定情信物,同時是漠然的聲音:“我能給你的,就隻有這個了。”
結束之後就是新的開始,我想象著即將開始的女人之間的戰爭,輕輕地吟唱著那首歌的下半段:
“風聲緊,雷聲吼,姐妹苦爭鬥。
自古紅顏多薄命,玉碎瓦全登西樓。”
車到宮門口,我派人進去通報,然後,很快就獲允入宮,接著就見到了我現在的“父母”,李倧和他的王妃。前兩天的朝拜時還是容光煥發,神采奕奕的李倧,眼下卻顯得有點憔悴,神色也格外黯然,我連忙安慰道:
“父王,您也不必過於憂慮了,事情會好起來的,太子他也許也隻是一時想不開,過幾天冷靜下來就自然好了。”
李倧歎了口氣,道:“熙貞啊,現在你也不是外人了,孤有什麽話也不會避你,平時孤那份精神是在眾人麵前裝的,總不能在大喜的日子裏表露出來不高興的樣子吧?其實淏兒這孩子,還真是讓人煩愁啊!”
我默然道:“父王為了朝鮮,確實沒少辛苦操勞,作為臣民的,能有您這樣一心為大局著想的父王實在是天大的幸事啊。”
李倧苦笑道:“熙貞啊,你就不必如此見外了,對了,你今天進宮來,是不是想看看世子他現在的情形?”
我點點頭,“正是如此,這幾日來一直沒有看到他的身影,莫非還在書房裏關著?我昨夜反複思慮,依然放心不下,想過來看看他,想想有沒有什麽辦法好勸慰一下,畢竟眼下他這個樣子,到了啟程出發的日子,我難以預料他到時候會是什麽表現。”
“也好,那你就去勸勸他吧,這幾天孤和你母妃前後去探視了好幾次,無論如何好言撫慰都沒有任何效果,孤以此看來,也許隻有你去或許會有一點用處吧。昨日九王他們走了,孤也沒敢立刻放淏兒出來,生怕他馬上快馬加鞭去追趕九王,到時候不知會捅出什麽簍子來,唉,這麽不讓人省心。”
看著神色黯然的李倧,我不由得有些憐憫,此時的他完全沒有大王的架子,而是一副擔憂愛子的慈父形象,讓我想起了我在現代的父親,心底不由又是一陣酸楚。
王妃接口道:“是啊,有道是‘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雖然九王體恤我們的難處,答應事暫時不必讓淏兒隨行,但是沒想到又令淏兒做送親使臣,親自護送你去盛京,這可是叫我們如何是好?這不是為難淏兒嗎?以眼下他的情形,我真是想象不出到了那一天萬一他……萬一做出個驚人之舉來,那就是我們無論如何也搪塞不過去了的,”言畢又歎息一聲,“唉,都怪我將他從小嬌慣溺愛,讓他現今如此任性妄為,眼下隻有看看你去了不知到是否能夠好些,拜托啦!”
我謝恩後退出,然後由內侍引領著穿過好幾道宮門,然後繞過幾道回廊,終於到了世子寢宮的書房門外。我站定後,引領我的內侍對守在大門口的禁衛說了幾句,禁衛先是衝了施了個禮,然後說道:“請公主稍候,小人這就前去稟報。”
接著是一段時間的沉寂,我站在門外,寒風掠起了我的裙袂,獵獵作響。今年的風還真是大,難怪早上剛出太陽的時候,就隱約感覺到那周圍有一圈光暈,莫非那就是所謂的風暈?冰冷的雪花被卷起,打在我的臉頰上,幹冷異常。我將手伸進衣袖,悄悄地摸住了那隻錦袋,躊躇著,該如何向李淏開口,歸還這件本來就不應該屬於我的東西,我也不配擁有它。
沒想到,我等來的居然是這樣一個鬱悶的結果,那禁衛出來回稟道:
“回公主,殿下他說他不想見公主,讓您回去吧。”
“什麽?殿下真這麽說的?”
“小的哪敢欺騙公主,確實是照實回稟的。”
我有點意外,按理說世子他對我一往情深,就算一時衝動,冷靜下來之後也應該明白我的苦衷,也應該有所體諒吧?莫非我的那句冷硬的言語真的傷他如此之深?我仍然不甘心白來一趟,於是繼續問道:
“那殿下有沒有說別的話?”
“沒有,殿下他聽了小人的稟報後沉默了一會兒,就隻說了這一句話。”
“哦,是這樣的。”我隻好轉身準備回去,我知道既然李淏已經這樣說,就斷然不想我再進去,我也不想自討沒趣,不過還是放心不下,於是回頭問道:
“那殿下這幾日來情形如何?有沒有什麽失態舉動?飲食是否正常?身體沒問題吧?”
我一連串問出這許多問題,禁衛先是一愣,然後很快回答道:“回公主:殿下他剛剛被陛下下令關在這裏時,確實是哭鬧折騰了將近一天,將書房裏的擺設盡數砸爛,小人們也憂心異常,生怕殿下有個三長兩短的,那樣的話小人們恐怕小命都難保,可是到了夜裏,殿下居然安靜下來,估計可能是睡著了。到了第二日,就是醒來後終日冷笑,既不說話,也不吃任何東西,連一口水都不喝;直到昨日,這才開始用膳,除了不說話之外,隻是每天愣愣地看著前方,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哦,是這樣啊,也好,能用膳就好,不再折騰了說明他也許平靜下來了,這樣的話讓他一個人在這裏閉門靜思一下也好,對了,殿下有沒有向你們打聽過這幾天外麵的消息呢?”我問道。
“回公主,殿下並沒有問過外麵的情形,一句都沒有問過。”禁衛答道。
我轉身,將兩手插在前襟下,款款地走了,這時後麵的禁衛突然叫住了我,我回頭用詢問的目光注視著他,隻見禁衛用不無憂慮地眼神望著我,小心翼翼地問道:
“小人鬥膽問一下公主:您可知道陛下究竟什麽時候能放殿下出來呢?”
我心裏暗歎了一聲:真是個忠心的奴才。然後回答道:“快了,等九王他們的軍隊走遠了,殿下他無論如何也追趕不上的時候,就是皇上放他出來之時!”
言畢,回身快步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