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各懷心思

酒過三巡,絲竹聲起,眾舞伎飄然而至,輕盈多姿,嫵媚動人。主舞輕拂水袖,舞步千變,動態迷人,讓人不由想起了那首千古名句[洛神賦]:翩若驚鴻,婉若遊龍。榮曜秋菊,華茂春鬆。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襛纖得衷,修短合度……

在座的除了吳三桂外,沒有一個人欣賞過如此美妙的漢女歌舞,看起來很是新鮮,一個個饒有興趣地觀賞著,隻是當多爾袞的目光轉移到這些女子裙下的三寸金蓮時,臉上卻露出了一絲不悅的神態,眉頭微微一皺,卻並沒有說什麽。

“怎麽,你覺得這樣的腳不好看嗎?”我很好奇,為什麽古代男人居然會喜歡女人裹上小腳,要知道這些穿著繡鞋,外形纖巧的小腳,脫去鞋襪之後,可以說是難看至極的,的確是古代男人極其怪異的審美觀。

多爾袞的回答倒是極其老實,“是啊,真想不懂他們漢人為什麽要把女子好端端的一雙腳纏起來,如果真的好看也就算了,可是我第一次率軍入關,看到關內婦人卸去鞋襪的小腳時,可著實嚇了個不輕,那跟殘廢了有什麽區別?”

我心中一陣不悅,聽他這個口吻,看來每逢收獲戰利品之後,他也未能免俗,著實地享受了一番掠來的女人,不然他怎麽可能知道小腳其實很難看呢?

李淏也很疑惑,雖然他久在盛京,然而關外的漢女並不裹腳,所以他也是難得看到一次真正三寸金蓮,“奇怪,難不成關內的漢人不需要女人勞作或者操持家務嗎?這樣的腳看起來連走路都困難。”

“是啊,這裹腳著實禍害不小,要從七八歲開始,把腳趾掰得不成樣子,走起路來奇痛無比,有些甚至必須有人攙扶,否則根本無法走路,確實是個陳規陋習。”我感慨道。

“原本在天聰年間時,就有不少宗室大臣們令家裏的女人裹腳,竟然形成了一股風氣,後來先皇得知了非常慍怒,將這些人狠狠地懲處了一番,罰銀的罰銀,降爵的降爵,才總算遏製住了。如今我大清軍隊入關,將來定鼎燕京,說不定日子安逸下來,又要有人動這樣的主意了。”多爾袞說到這裏時,看了看正興趣盎然,幾乎連魂魄都快要被嫵媚女子勾走的多鐸,“我看應該下道禁令,不準漢人女子裹腳,如果滿人刻意模仿的話,加重處罰!”

我和李淏一齊點頭,“這個禁令好,本就應該如此。”

吳三桂倒是愣了愣,顯然他在為我們這幾個外族人不能欣賞這些美妙的事物而感到不屑,在他的眼中,這三寸金蓮本就是一個姣好婦人的標誌,怎麽能說廢除就廢除了呢?再說萬一將來多爾袞當真下道令,讓漢人們男的剃發,女的放腳,這和野蠻民族有什麽區別?

於是他謹慎地說道:“王爺,這裹腳乃是漢人數百年來的習俗,早已經根深蒂固,倘若誰家女子沒有裹腳就根本找不到婆家,恐怕雖有禁令,卻未必能禁得住。”

多爾袞非常不解地問道:“好像你們漢人的先賢詩書裏並沒有提到,這裹腳乃是森規戒律,不裹腳就是違背綱禮倫常吧?況且不是有一句‘身體發膚,受之於父母,不可輕易毀損’嗎?這樣把一雙好端端的腳弄成殘廢,那和損毀身體發膚有什麽區別?”

“這……”吳三桂接不下去了,想不到多爾袞居然搬出儒家思想和學說來,叫他一時間的確無從反駁,況且他也不敢繼續和多爾袞唱反調,於是隻得作罷。

“其實平西王說並非沒有道理,漢人一向以女子小腳為美,甚至關係到將來的婚聘之禮,終身大事。倘若不強行禁止的話,他們很有可能繼續給自家的女兒裹腳,除非以重罰,否則就是屢禁不止。”我隻要一想到這種摧殘女人身體的陳規陋習,心中就是厭惡不已,“我看不如這樣,官宦人家若犯,則革職為民;百姓人家若犯,就罰其父兄三年勞役;青樓教坊若犯,就勒令停業關閉;倘若有因此躲入郊外深山的,就籍沒其田產……這樣雷厲風行地實行下去,方能見到成效。”

李淏也附和道:“沒錯,這條禁令是應該嚴格執行下去。這中原大地流寇橫行多年,人口銳減,壯丁越來越少,男人都去當兵打仗,這家鄉的田地豈不是因此荒蕪?總不能讓留守的老弱病殘去耕種,所以隻有讓婦人們把腳放了,才可以勝任耕種之務。”

多爾袞看了看一臉尷尬和拘謹的吳三桂,笑道:“平西王不必因此而懊惱,等你將來看習慣了我們關外的大腳女人,也就會逐漸習慣的,什麽習俗規矩的,驟一改變大概難以適應,等天長日久之後,就不覺得奇怪了。”說到這裏,目光在吳三桂腦後的發辮上停留了片刻。

麵對多爾袞一語雙關的話語和意味深長的目光,吳三桂立即領悟了其中深意,他隻得連連點頭,“攝政王所言極是。”

多爾袞見吳三桂如此無奈的模樣,不由一哂,然後轉頭向窗外,遠眺著附近大小宮殿,亭台樓閣的景象,其中仍然可見大火過後沒有來得及整修好的灰燼廢墟,一片漆黑,著實是大煞風景。

“平西王,當年崇禎皇帝是否也在此地賜下酒宴,勉勵你替大明守衛國土,力保祖宗土地一寸不失?”多爾袞說到這裏,悠悠地笑著,“有道是‘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如今平西王重返故地,但見物是人非,宮闕易主,是否也暗發如此感慨呢?”

吳三桂頓時大驚,臉色驟然一變,隨後趕忙惶恐地拱手說道:“前朝舊主確實曾在此地賜宴與臣,然而那已經是彼時故事了,如今臣重返此樓,也不敢絲毫緬念當年之事!”

“好了好了,王爺就不要再拿這些事情與平西王談笑了,不明白的還真以為你仍然對平西王放心不下呢,令人徒生誤會,還是別提這些了吧。”我連忙出來打圓場。

多爾袞爽朗一笑,朝我頗為讚許的一瞟,“還是你最了解我的心思,知我者,熙貞也!”,說著居然伸手過來,從後麵攬住了我的腰身,然後端起一隻酒杯,語氣親昵地說道:“就衝你剛才幫著平西王說話,罰你一杯!”

霎時間,我隻覺得周圍似乎數道目光都直刺向這邊,眼角的餘光可以清晰地注意到,不但吳三桂,李淏,就連一直似乎都沉迷於美酒歌舞之中沒有參與先前對話的多鐸,竟也起了注意,充滿詫異地望向這裏,看不清他的眼神裏究竟包含了些什麽。然而我卻從吳三桂和李淏兩人愣愣的目光中,讀到了些許的嫉恨和心有不甘之意,雖然隻是轉瞬即逝。

“天啊,你們怎麽全然不知掩飾,若是被多爾袞看在眼裏,豈不是增添出許多麻煩來?”

我隻覺得芒針在背,幾乎冒出冷汗來,伸手想要推開多爾袞遞到眼前的酒杯,多爾袞似乎滿不在乎,饒有興致地問道:“怎麽,想拒絕你男人罰你的酒?”

“你不要這樣,這麽多人看著呢,留點體麵好不好?”我悄聲提醒著,掩飾不住內心的慌亂。接著又提高聲音笑道:“怎麽能提‘罰’字呢?我不過是打個圓場罷了,免得平西王窘迫,你不感謝我反而罰我,這是什麽道理嘛!”

多爾袞並沒有鬆手,也沒有讓步的意思,“什麽道理?你這麽玲瓏剔透的,怎麽可能不明白?胳膊肘向外拐,該不該罰?”

“該罰!”我頓時明白了多爾袞的意思,他果然是在吃吳三桂的幹醋,真是毫無道理,我心下忿然,接過酒杯來,幹淨利落地將整杯宮廷禦酒一飲而盡。卻不想這陳年佳釀的勁道十足,入胃後火辣辣的,我差點當場嗆咳出來。

盡管心情鬱悶,場景尷尬,不過出於關切他的本能,我的第一反應仍然是,這酒實在太烈,他的身體尚未痊愈,不能過量飲用。可是話剛要出口,看到他那種怪異的眼神,就不由自主地咽了回去,這個時候不能自己先墮了自己的氣勢。

“哈哈哈,好,果然爽快!酒就是要這麽喝的,要像喝茶那樣淺嚐輒止多沒意思。”多爾袞突然大笑,鬆開了攬著我的手,自己斟了個滿杯,目視吳三桂,“來,平西王,今日的宴會,也算是戎馬倥傯中難得的消遣,咱們不痛飲幾杯,怎能對得起眼前的良辰美景,醇酒佳人?”

不知怎麽的,多爾袞今天的言談舉止似乎和往日大相徑庭,完全摒棄了一貫的溫文爾雅,表現出滿洲漢子的豪爽本性來。好在吳三桂本身也是武將,倒也不至於格格不入,他趕忙端起酒杯,“多謝攝政王賜酒,臣怎敢不滿飲此杯?”

隨後兩人舉杯遙遙虛碰,然後一飲而盡。吳三桂剛剛放下酒杯,久未出聲的多鐸忽然開口了,他一麵打量著吳三桂身邊的陳圓圓,一麵好奇地問道:“咦,平西王,不知道是不是我眼睛花了,怎麽覺得令內的相貌倒是和我嫂子有那麽五六分相似?”

話音剛落,幾個男人的目光立即在我和陳圓圓之間比對起來,多爾袞將一切看在眼裏,卻隻是微微一笑,沒有作聲;而李淏也仔細地打量了陳圓圓一陣,等將目光收回時,已經是一臉複雜莫測的神色了,同樣,他也沒有說話。陳圓圓似乎心事重重,把頭低得更低了。

吳三桂故作鎮定,毫不在意地笑道:“這芸芸眾生,相貌相似者也不足為怪,隻能說是巧合罷了。況且賤內為漢人,王妃乃是朝鮮公主,自然不可能有什麽血親關係了,豫親王不必見怪。”

然而多鐸卻沒有絲毫讓步的意思,反而步步緊逼:“哦?也許真是巧合?卻不知平西王納邢夫人入府,是哪一年的事情?”

“是崇禎十五……不,是崇德六年正月的事情,當時我正回燕京受任,賤內乃是故明國舅田弘遇所贈。”吳三桂開始開始習慣性地說出了明朝的紀年,不過很快反應過來,及時改成了大清的紀年。

“崇德六年……”多鐸盤算了一陣,忽然像想起了什麽似的,“好在這裏沒有外人,當年那件事也不必避諱了,平西王不是在崇德二年夏天曾經與我的哥哥嫂子在錦州有過一麵之緣嗎?隻可惜等我率兵入城時,卻與平西王擦肩而過,錯過了這麽難得的一個見麵機會啊!想想真是世事無常,如今你我居然同殿為臣了,嗬嗬嗬……”

多鐸雖然沒有明說,然而他的意思卻很清楚,吳三桂納陳圓圓為妾是在遇見我之後,而陳圓圓的相貌與我有五六分相似,那麽很難令人不往那方麵遐想……

且不說這幾個男人的麵部表情如何在短時間內迅速變化,極為豐富,我開始緊張局促,隻覺得後背的汗似乎冒得更厲害了,濕漉漉的很不舒服。而陳圓圓則更是明顯,在聽完多鐸之言後,她的臉色驟然一變,側臉看了看身邊的丈夫,然而被多鐸寥寥數語擠兌得忐忑不安的吳三桂根本無暇來麵對她詢問的目光。

悲哀和失魂落魄隻不過是一瞬間在陳圓圓的眼中閃過,她很快收斂了這些情緒,帶著如花笑靨,柔聲說道:“當年夫君與王爺雖有一麵之緣,無奈卻未能同朝為臣,確實是一件憾事。好在雖然遲了七年,卻也終究是殊途同歸,但願不會太晚。今日宴會,圓圓能有幸陪侍,實乃平生最大的幸事,願獻上一首琵琶曲,為諸位助興!”

多鐸頓時興致盎然,迫不及待地說道:“好啊,久聞夫人乃是江南名媛,名動金陵,想必才情兼備,曲藝雙絕,我就等著洗耳恭聽了!”

再看這邊幾個男人的反應:李淏倒也沒什麽,畢竟在朝鮮的習俗規矩,家裏來了客人,妻子女兒出來侍奉茶水,獻舞獻藝是再正常不過的,這是對客人起碼的尊重和熱情。可是吳三桂就不這麽想了,漢人大戶人家的內眷是不能輕易拋頭露麵的,尤其是在別的男人麵前展示歌舞才情,就如同淪落如一般歌姬優伶一樣,無疑是降低了身份,不顧全丈夫的顏麵。

但是在多爾袞麵前,他不敢有絲毫不悅的表情,在多爾袞詢問的目光下,他擺出了一副非常榮幸的模樣來。多爾袞抬了抬手,立時所有舞伎悄然退去,絲竹之聲也嘎然而止。

“好,那就勞煩夫人了。”他十分客氣地說道。

很快,樂師送上一把精美的琵琶,陳圓圓輕移蓮步,走到廳中央,在一張椅凳上坐了下來,斜抱琵琶,輕撥樂弦,一連串輕靈悅耳的前奏過後,逐漸進入了正曲。她輕啟櫻唇,吟唱出來,歌喉猶如乳燕離巢,黃鸝鳴柳,這是一首曲調輕鬆,充溢著江南風情的小調:

“才過笄年,初綰雲鬟,便學歌舞。席上尊前,王孫隨分相許。算等閑、酬一笑,便千金慵覷。常隻恐、容易韶華偷換,光陰虛度。已受君恩顧。好與花為主。萬裏丹霄,何妨攜手同歸去。永棄卻、煙花伴侶。免教人見妾,朝雲暮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