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幼童誌向

很快,一杯ju花茶端了上來,福臨顯然渴壞了,咕咚咕咚地一陣牛飲,很快喝了個底朝天,這才滿意地放下杯子,蘇茉兒趕緊用帕子幫小皇帝擦拭著嘴角的水漬。

大玉兒看到東青雖然眼中露出了一絲渴望的目光,而且嘴唇已經有些幹裂,顯然也正是口幹舌燥,這一次她故意沒有主動問東青要不要喝水,而是等待著這孩子究竟如何反應。然而,令大玉兒失望的是,由始至終,東青都一聲不吭,隻是規規矩矩地在旁邊站著。

這一切自然也落在哲哲眼裏,她不由心生感慨:這孩子小小年紀居然這般懂事聽話,謹慎地遵守著規矩,不知道究竟是性格本來就屬於那種老實寬厚的,還是故意藏拙?不過哲哲更願意認為東青是個好脾氣的聽話孩子,而根本不敢相信他一個六歲稚童能夠有大人一樣的心機。

“你也渴了吧?不要怕,那些個規矩都是約束下人們的,你不必在意。你阿瑪和額娘都不在身邊,你就和我們多親近些吧,畢竟我們都是親戚,疼愛你就跟疼愛自己的孩子一樣,你說對不對啊?”哲哲微笑著問道,同時示意她的侍女琪兒將茶壺裏剩餘的茶水又斟了一滿杯,送到東青的小手裏。

東青這一次倒是沒有拒絕推脫,而是老老實實地接了過來,捧在手裏。盡管他很渴,然而卻沒有急著喝,“我阿瑪跟我說過,他小時候每一次到先皇的宅第裏玩耍時,太後都對他很好;後來他在宮裏住過一段日子,太後對他的照料也跟照顧自己的兒子一樣,所以阿瑪他常常念起太後的好處來。他說,沒有什麽可以報答太後的,隻有忠心為皇上辦事,讓咱大清的基業越來越大……”說到這裏他自己也懵懂起來,“什麽叫‘基業’啊?我當時雖然沒聽懂,卻也沒敢問。”

哲哲聽得有趣,而且聽到多爾袞對兒子也念叨過自己當年的恩德來,心裏非常受用。聽到東青如此發問,她也能夠理解:這孩子雖然說話有板有眼的,可終究還是個幼童,這些個稍微複雜點的詞匯他怎麽可能明白?

於是哲哲和藹地解釋道:“這‘基業’嗎,說簡單點,打個比方,就好比你家裏的房子和田地,庫房裏有多少金銀財寶,這就是家裏的產業,也叫‘家業’;這基業呢,就是指咱們整個國家的產業,當然是越大越好。”

“啊,我明白了,”東青似乎還在琢磨著,福臨已經搶先說道:“那十四叔的意思是不是說,要讓咱們國庫裏的銀子越來越多,咱們住的房子也越來越大呢?”

大玉兒點了點頭,滿意地看著兒子,撫mo著他的小腦袋說道:“是啊,等你將來長大了,你十四叔就會把你們愛新覺羅家的這麽一大份產業交給你,你要勤奮讀書,多多掌握治國的本領,將來好當一位人人稱頌的好皇帝啊!”

福臨“哦”了一聲,似乎明白了,似乎又仍然沒有理解透徹,卻沒有再次發問。

大玉兒又轉頭向東青問道:“你呢,你將來想要做一個什麽樣的人?”

東青歪著腦袋思索了一陣,忽然眼睛裏滿是希冀的神色,大家還以為他醞釀出了什麽雄心壯誌來了,所以都滿懷期待地看著他,誰知道他脫口而出一句就是,“我要做一個天底下最有錢的人,就像春秋時的陶朱公一樣,銀子多得怎麽也花不完!”

幾個女人頓時愕然,幾乎張大了嘴巴,本以為他會說將來要做將帥之材,或者一代賢王,想不到他居然要做一個富家翁!

“你怎麽會這樣想?等咱們進了關之後,財富可以多得堆成山,你阿瑪是攝政王,還會缺銀子嗎?他的財產也就是你的,又何必你自己去賺呢?”大玉兒也覺得這孩子的話實在太不可思議了,於是禁不住問道。

隻見東青一本正經的回答:“我阿瑪在考校我功課的時候曾經對我說,‘咱們自己住的房子小一點也沒有關係,隻要天下人都有房子住就好了。’前幾天師傅教了我一首唐詩,裏麵說‘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吾廬獨破受凍死足矣!’,我覺得這人好傻啊,別人住得好不好關他什麽事兒,要是他自己凍死了就連詩人都當不成了,你們說他是不是大大的傻瓜?”

幾個女人剛剛要被東青這段童言無忌逗得禁不住莞爾,正準備用帕子掩著嘴笑時,他又緊跟著來了一句,“不過他這麽凍死了也好,誰叫他那麽傻呢?更好的是,還可以少寫一些詩句出來,這樣我們學習起來不也好輕鬆省力一點,少記點東西嗎?”

“哈哈哈……”大家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很多時候孩子的話的確可以出乎大人的意料,仔細一聽卻又不無道理,哪怕隻是些歪理。

“所以說啊,我就琢磨著,自己在騎射方麵都苯得可以,根本沒法子與那些兄弟侄子們相比,要想做一個大元帥大將軍是不可能的了。那怎麽辦呢?還是多弄點銀子,把自己住的房子修得寬敞些,也是一個人人羨慕的有錢人,這不挺好的嗎?”

東青這話說得認真,而且非常實際,然而聽一個稚嫩的童音說這樣的內容時,聽者隻能是忍俊不禁,個個笑得樂不可支。

笑過之後,大玉兒忽然覺得心頭似乎輕鬆了一點,看起來自己是多慮了。大概是由於對李熙貞的成見太深,所以才經常疑神疑鬼,懷疑這孩子也會學得跟母親一樣虛偽狡詐,將來長大必然是影響福臨皇位的心腹大患,所以她一時之間竟然動了殺機!

然而大玉兒正在思考著究竟如何下手才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覺、絕無後患時,聽到東青的這番回答,她總算稍稍寬鬆了一下心底的警惕:看來這孩子雖然聰明伶俐,對答起來頭頭是道,然而卻也隻是小聰明,而且胸無大誌,耽於安樂,這樣的人隻要給他充足的財富就可以滿足了,根本談不上什麽政治野心。連福臨都知道自己是皇帝,要所有人都服從他的命令呢,看來這東青就算是將來想跟福臨鬥,也絕對不是對手。

四月三十日下午,李自成大軍剛剛撤退之後,餘燼未冷的燕京。正當百姓們還在四處潑水滅火時,忽然滿城哄傳吳平西伯的關寧兵已經來到燕京城外,並說吳三桂有牌諭要京城官民明日上午出朝陽門接駕。實際上誰也沒看到牌諭,但是以訛傳訛,好像千真萬確是吳三桂護送太子返京,從此要恢複大明江山了。

城中的百姓士紳們本來對於明朝的二百七十多年江山就很留戀,加上李自成進燕京之後的許多措施使他們大為不滿,如今一旦聽說太子將要返回京來繼承皇位,重建大明江山,很多人喜極而悲,不覺哭了起來。大家紛紛地趕製白色頭巾,準備好正式為先帝後戴孝。此外,這兩天來京城一片混亂,許多有錢人家一天到晚驚驚惶惶,生怕混亂繼續下會殃及池魚,所以也非常希望吳三桂來恢複秩序。總之,人們是懷著各種不同的心情,迎接吳三桂護送太子回京。

直到此時,大家仍以為吳三桂是向滿洲借兵複國,報君父之仇,並且哄傳太子在關寧軍中,明日將擁護太子登基。有人知道吳三桂在山海關投降滿洲的事,但不敢亂說,半信半疑,他們總覺得吳三桂不是真降,隻是向滿洲人借兵。吳三桂擁立太子是真的,投降滿洲是假的。

然而此時,距離望眼欲穿的京師隻有五六裏路時,正急匆匆地準備率軍進入城內的吳三桂卻接到了多爾袞寫給他的一封信函,隻見信中說道:

“賴貴我兩軍神威,闖賊望風披靡。而闖賊以新敗之軍,倉皇西竄,大勢已去。王應趁勢追擊,以雷霆之擊,擒偽酋而安天下,上以慰天下百姓,下可雪滅門之恥!京師善後,本王暫為代理,未敢煩勞平西王。已命武英郡王阿濟格,協平西王共同剿賊。本王暫居京師,靜候佳音。待凱旋之時,定上奏天子,褒獎王之忠勇,鹹使天下人景仰。”

吳三桂頓時怒不可遏,顯然這多爾袞生怕他已經獲得了太子或者永王定王,會搶在清軍到來之前擁戴太子登基,恢複大明,這擺明了是不信任他。雖然多爾袞日日夜夜夢想奪取燕京,然而當燕京唾手可得時,他卻寧可虛城以待,卻不讓自己奪取。照理說,多爾袞已知道流寇棄城西撤,城內情況如何?是否有可能被他人占領?在這種未卜吉凶的情況下,理應讓自己率部先入城,探虛實,肅清流寇餘部,為後續的清軍廓清進城的道路。

然而現在這封書信無疑等於給在興奮頭上的吳三桂潑了一盆冷水,他捏著書信,抬頭對一身征塵的阿濟格說道:“不知攝政王來京需要幾日?這期間燕京城內的狀況究竟如何,誰也說不清楚,如果任憑放著一座空城在那裏,恐怕終究不太妥當。”

阿濟格回答道:“我來時他已經過永平了,算起來應該不出三日就可以抵達,所以你不用再多操這份兒心了,眼下軍情緊急,兵貴神速,咱們追剿流寇要緊,就不要再耽擱了吧?否則攝政王問起罪來,咱們誰都擔當不起!”

他這話說得沒有給吳三桂留一點餘地,所以一時間吳三桂也反駁不得。見吳三桂仍然在猶豫,阿濟格故意揶揄著問道:“平西王如此躊躇,莫非是在惦記那個留在燕京的小妾陳圓圓?”

“你?!”吳三桂心頭更加鬱怒,卻礙於阿濟格的身份所以不便衝他發火,於是隻得黯然地搖搖頭,“我沒有那個意思,女人隻不過是一種財產罷了,丟了還可以再找回來,用不著過分在意。”

阿濟格當然看出了吳三桂的言不由衷,他爽朗地笑著:“嗬嗬,你就不要不承認了。說句實話,如果你那個小妾果然貌若天仙的話,李自成或者劉宗敏怎麽舍得殺了她,或者把她扔在京師?肯定挾持在軍中,一路流亡去了,你要是追趕晚了,恐怕這美人兒就再也找不回來啦!”

吳三桂被觸動了心思:那攝政王妃固然是自己心儀多年,極為愛慕的女子,然而卻像鏡中花水中月,看得見摸不著,連想私下底說幾句話的機會都難得,自己再怎麽惦記又能如何?還是陳圓圓是實實在在屬於我的,想怎麽樣就怎麽樣,重新找回來也沒有什麽不好的。

他接著又轉念一想:隻不過……她被掠這麽多天,肯定早已shi身,自己再重新撿回來,和穿別人的舊鞋,吃別人的剩菜有什麽區別?恐怕還會被天下人恥笑,自己戴了一張綠油油的頭巾,成了活王八!對於男人的尊嚴來說,這無疑是一種極大的褻du。

在這種患得患失的心態中,吳三桂隻得無奈地跟阿濟格一道追擊李自成去了。很有點大禹治水,過家門而不入的味道,然而性質卻完全不同。

五月初一日,人們等了整整一天,沒有等到盼望中的太子。初二日,天色剛剛明,朝陽門大開,官紳士民便紛紛擁出城去,一個個衣冠整齊,在五裏外的路旁擺了香案。隻是在香案上不能寫明大明字樣,這是錦衣衛使一再囑咐的,這使歡迎的百姓心中又生出一個疑問:到底是不是太子回來呢?

終於有了動靜,而且還是不小的動靜。遠處馬蹄聲聲,塵埃飛揚,五顏六色的旗幟在風中飄揚著,燦若雲霞。大隊人馬滾滾而來,前呼後擁著一輛由四匹白色駿馬拉載的杏黃色馬車。

不知道是誰最先叫了一聲:“是太子,是太子殿下來啦!”不管是大清還是大明的子民,誰都知道這個顏色隻有皇帝或者太子才可以用。

於是毋庸置疑,大家伏地跪接,有的人落下眼淚,嗚咽出聲。但也有人聽見前邊奏的樂聲中有海螺的聲音,覺得不是大明的音樂,心中詫異,偷偷抬起頭來,看見來人的裝束和打的旗幟都不是明朝關寧兵的裝束和旗幟,不禁在心中驚問:“怪啦,這是怎麽回事兒?平西伯盡管駐在山海關外,畢竟是大明的將軍啊,怎麽這服色不對?”再偷眼一打量,看得更清楚:原來這些新來到的將士和兵丁都刮了臉,剃了頭,有的辮子露在外麵。他們忽然在心中驚叫:“哎呀,我的天,這不是咱大明的人!”

盡管眾人驚得不輕,然而一時之間誰也不敢輕易**,隻得繼續跪在地上,麵麵相覷,小聲議論著“這不是胡人嗎?怎麽可以進咱們京師的大門?……”

多爾袞坐在車裏,似乎對外麵的一切都漠不關心,仍然閉目養神,看不出絲毫的心緒,而旁邊的我已經是心潮澎湃了,正悄悄地將車門開啟一道小小的縫隙,觀察著外麵的景象和官民們的反應是不是和史書上記載的一樣。果不其然,我最後隻能歎服那些史料的準確性。

一直來到朝陽門,多爾袞終於睜開眼睛,傳令道:“留一千護軍隨我進城就行了,其餘人馬留在城外,未奉命不得走進城門。”

這時車門已經打開,前麵的情形一覽無餘。我和多爾袞都禁不住定睛觀看,隻見朝陽門內陳列著明朝皇帝的龍輦、鹵簿,華美非凡,好不氣派,這是我們從來沒有見過的,甚至想都不曾想到過。

“這皇帝的龍輦好像是三十六人抬的,大清的龍輦也不過是二十八人抬,兩相對比,這……”我話到一半,咽了回去。

“這些善於拍馬屁的前明官員們可準備得真充分哪,看樣子是準備讓我使用這套天子鑾儀進皇城了。”說到這裏時,多爾袞的臉上露出了躊躇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