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節 故人相逢
“嗯,若如此,便是最好,平西王果然是深明大義啊!”多爾袞滿意地點了點頭,接著又頗為寬容地說道:“不過倒也不急於一時,畢竟你部下數萬將士,全部剃發根本來不及。這樣吧,你回去之後,命人打開南北水關,迎接我大軍進去,埋伏在關內休息。隨後我要率領文武大臣進入關城,親臨西羅城指揮作戰。你的將士要臂纏白布,好與流賊區別開來,不然同是漢人,難以分辨,容易誤傷。”
吳三桂一愣:這多爾袞想得還真是周詳,大概是知道我前些日子給先皇帝後發過喪,所以城中並不缺乏白布縞素,於是正好派上用場,還可以營造出一種為大明皇帝複仇,同仇敵愾,哀兵必勝的氣氛來,果然妙不可言。
“謹遵旨令。我回去以後立即照辦,請王爺放心。”
威遠台上,東邊海上刮來的季風著實不小,尤其是太陽出來之後,站在山巔上就更能明顯地感覺到這種肅殺的氣氛,這和往日裏春風拂麵是完全不同的。
我剛剛指揮眾人將祭台布置好,正準備下去時,隻見中軍大帳那邊有了動靜,緊接著在數十名威武雄壯的正黃旗巴牙喇們的護衛下,多爾袞和吳三桂一前一後地走了出來,眾多文武大臣們在後麵恭敬地跟隨著。我正想趕快回避,已經來不及了,吳三桂已經一眼看到了我。
他的臉色驟然大變,似乎整個人都呆滯起來,腳下一個停頓,差點當眾失態。
盡管我知道吳三桂今日來和多爾袞談出兵的事情,但沒想到還是和他碰了個對麵,由於七年前那件往事,我不想再見到他,尤其是當著多爾袞的麵。無論是我,還是吳三桂,內心裏都是尷尬萬分的。
他和七年前的模樣差別不大,大概是長年戎馬,所以並沒有任何發福的跡象;但精神麵貌比起當年來,卻遜色了不少,那種自信滿滿、春風得意的感覺,似乎已經悄然淡去了。現在的他,拘謹倒是多了一些,眉宇中鎖著令人不易覺察的陰鬱。在猛不防地發現我的存在時,他先是一怔,緊接著眼神中流露出了些許複雜而激動的情愫來。
由於此時無可躲避,我隻得硬著頭皮快步下台,候在路邊,給多爾袞施了一禮,“王爺,一切都布置完畢了。”
“哦,好,辛苦你了。”多爾袞正要端正姿態走上台去時,忽然像想起了什麽似的,轉過身來,“對了,這位就是赫赫有名的吳三桂吳將軍,現在已經是我大清的平西王了,你認識一下吧。”
吳三桂大概正在走神,一直盯著我看,竟然忽略了旁邊的多爾袞。等多爾袞側臉望向他的時候,他才猛地醒悟過來,連忙恢複了正常神色。多爾袞倒好像並沒有注意這些細微的變化,他微笑著向吳三桂介紹道:“這位就是我的繼妃,朝鮮李氏。”
這下連我都愣了,不過和吳三桂麵麵相覷了片刻之後,幾乎同時地回味過來,多爾袞正是心裏明白,才故意在眾人麵前做了這個姿態,仿佛我和吳三桂從來沒有碰過麵一樣,這對於我來說是一件關係名節的要事。吳三桂最先反應過來,給我見了禮:“下臣參見攝政王妃,娘娘貴體金安!”
我也趕快回禮:“平西王客氣了,久聞平西王威名,今日得見,果然英雄麵貌,不同凡響啊!”
“娘娘謬讚了,下臣如何敢當如此褒揚?”吳三桂隻是不敢再正眼看我,無論是動作還是表情,多少都有點拘謹到了僵硬,極不自然的地步。
我心中突然在想:他如今有了天姿絕色,才藝雙全的陳圓圓,又剛剛上演了一出“慟哭六軍俱縞素,衝冠一怒為紅顏”的好戲,怎麽會把如此熱忱的眼神用在我的身上?就算是當年他曾經有過zhan有我的念頭,可如今時過境遷,他明明知道我們之間根本就沒有任何可能,為什麽還會如此失態?
為了避免被他人,尤其是多爾袞看出任何不妥來,我神態端莊地對吳三桂說道:“平西王不必過謙,如今你為剿滅流寇,拯救萬民於水火,實乃大義凜然之舉,於國家社稷都是莫大功勳,將來青史留名,必書平西王審時度勢,為英雄典範啊!”
吳三桂忙不迭地謙辭著,始終不敢再像方才那般愣愣地盯著我看了。我暗地裏並沒有多大的幸災樂禍,而是微微噓歎:這次他引狼入室,又害得家人全部被李自成屠戮,無論如何,這千古罵名都是坐定了的,現在也隻能這樣睜著眼睛說瞎話,冠冕堂皇地寬慰他幾句了。
不知道怎地,總感覺在我們間短地對話過程中,多爾袞的嘴角似乎彎著一抹頗為含蓄的笑意,好像很是得意,又像是哂笑,總之複雜得令我無法形容。我隻覺得心頭怦怦地跳得厲害,難以平靜,就像真的作了什麽對不起他的虧心事一般。奇怪,我為什麽會這麽心虛,莫非是多爾袞的目光實在太敏銳了,讓我這麽一點秘密根本無法隱藏嚴實?
不過這種想法也不過是瞬息之間,為了避免接下來的尷尬冷場,我趕忙衝旁邊的司禮官做了個手勢,司禮官立即會意,轉身一揮令旗,頓時,軍樂大奏,一通戰鼓擂畢,海螺吹響。
在莊嚴雄壯的軍樂聲中,多爾袞和吳三桂端正神色,跪在祭壇下分別向天地神靈叩拜,同時宰殺白馬祭天,以烏牛祭地,在濃重的血腥氣中,兩人分別將手指浸入溫熱的血液中,然後將血塗在自己的唇上。最後各取一支雕翎箭,同時折斷,兩人一道宣誓:
“今日盟約,永不相背,若違此誓,必遭天譴,萬劫不複!”
由於軍情緊急,宣誓完畢之後吳三桂當即率隨從將士疾馳,返回關城,而多爾袞也令統領前鋒營的譚泰和圖賴率領一萬騎兵協助吳三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向一片石,猶如颶風掃過,僅僅半個時辰就徹底擊潰了包圍山海關東側的唐通部隊,頓時就將李自成本來布置嚴密的包圍圈撕裂了一個足足有三四裏寬的大口子。
趕到山海關後,吳三桂果斷地下令:開城門。於是,山海雄關的東大門洞開,迎接著它的新主人的到來。不一會兒,隻見浩浩蕩蕩的清軍分作兩路,如兩股洪流,飛奔而來:左翼是英郡王阿濟格,統萬餘騎兵,從北水門入;右翼是豫郡王多鐸,統萬餘騎兵,從南水門入。多爾袞自率主力三萬餘騎兵殿後,從關中門入。餘部仍駐歡喜嶺待命。
多爾袞進入山海關後並沒有在城中沒有停留,而是穿城而過,到了西羅城。如今西羅城成了一座堅固的兵營。吳三桂的關寧兵一部分駐在西羅城外,修築了炮台、營壘,一部分駐在西羅城中。多爾袞帶來的兩千精銳騎兵也到了西羅城中。
在吳三桂的陪同下,多爾袞登上一個較高的地方,在雄偉的城樓中瞭望戰場。吳三桂告訴他說,敵人昨日同關寧兵作戰最激烈的地方是在紅瓦店,其餘幾個地方也都有兩軍對陣。多爾袞知道豫親王多鐸、英親王阿濟格等人所率領的鑲白,鑲紅兩旗共兩萬餘人馬正在在東羅城南北兩邊約一二裏處的密林中埋伏,他心中感到勝利十分有把握,回頭對身邊的範文程說道:
“這山海關雖然不大,可是我大清國從來不進攻山海關。有兩次我大清兵進入山東一帶,回頭來都從山海關以西退出長城。為什麽不進攻山海關呢?因為這城東的山海關確實易守難攻,從東邊來攻是攻不開的;縱然從西邊來攻,由於山海關左右都有長城,盡頭處一直通到海邊,所以也無法將城包圍起來。我們不願損傷多的將士,也就不願在此拚命攻城。”
範文程說:“如果從燕京來進攻,想包圍山海城也有一個辦法,就是從天津派大軍乘船渡海,從東麵包圍山海城。”
多爾袞笑了一笑:“確實如此,不但是從關內來包圍山海關,如果掌握了強大的海軍,那麽就算是我大清的盛京,也是岌岌可危!這可惜啊,流寇如何能養這麽多船隻來渡海泥?所以李自成孤軍來這裏作戰,想破山海關,豈不是做夢?”
不過這話剛剛說完,多爾袞心中突然冒出一個想法來,假如就此拿下山海關,遷都燕京的話,那麽盛京是否需要布下重兵防守?雖然隻是一個假設比方而已,但他的危機意識和警惕心態是時刻也不會鬆懈的。
吳三桂看了看意氣風發的多爾袞,附和道:“正因為李自成等進入燕京後並無遠慮,隻曉得在燕京搶掠婦女財富,拷打官僚士紳要錢,到萬不得已時率人馬來同關寧兵作戰,打算用武力脅迫我投順他,這一著棋已經是大大地失策了,何況攝政王率領我大清精兵前來相救。他今天必然大敗無疑!”
“李自成確實手下無人。即令攝政王不來山海關,隻用一部分人從古北口、青山口一帶進入長城,截斷燕京與山海關之間來往的路,李自成進不可能,退不可能,也必全軍崩潰。”範文程這話似乎是說給吳三桂聽的,好讓吳三桂有自知之明,大清並非隻有靠他才能擊潰流寇,而吳三桂若是沒有大清軍隊的幫助,恐怕早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範文程這段話說得巧妙,既提醒了吳三桂不要居功自傲,又十分婉轉地拍了多爾袞的馬屁,盡管多爾袞從來不會因為阿諛逢迎之言而洋洋自得,但畢竟當此勝利在握之時,聽到這樣的話確實心情舒暢,於是他嗬嗬一笑,望著山海關下說道:“流寇此番果然是自陷絕境,今日一戰成功,奪取燕京就不會再有大戰了。吳三桂,你準備指揮作戰去吧。”
吳三桂離開了多爾袞,率領親兵親將出了西羅城,前往石河東岸。當多爾袞站在西羅城較高地方瞭望戰場的時候,大順軍將士們已經飽餐完畢,開始以紅瓦店為中心,在石河西岸布陣。李自成帶著軍師,先到紅瓦店,同劉宗敏談了一下。又將李過叫來,問他們決定如何布陣。
劉宗敏神色嚴峻地稟報了一個可疑的軍情:“夜間探馬從海邊回來,說仿佛看見有很多燈火從東向西,可能是吳三桂運送一部分人馬從秦皇島登陸,從南海西岸過來,所以我們要分出兩三千騎兵,駐紮在靠近海邊兩三裏的高處。倘若海邊有事,立即進剿;倘若紅瓦店一帶吃緊,就馳援紅瓦店。他們又說昨夜山海關一帶人喊馬嘶,又添了不少人馬。倘若吳三桂想從南邊包抄我軍,有這兩三千騎兵,也夠應付。”
李自成疑惑地問道:“從此山到海邊,到處部署兵力。兵分則力弱,這是兵家所忌,如何是好?”作為多年征戰的統帥,這點軍事常識他還是有的。
宋獻策說:“臣也為此擔心。但是看來滿清的軍隊已經來到,不然山海城那裏不會傳來人喊馬嘶聲。若是真的東虜大軍來到,與關寧兵合力對我,敵眾我寡,容易受敵包圍,不如此布陣,怕也不行。”
“怎麽,你以為多爾袞這麽快就會來嗎?”李自成突然心頭一悚,這種感覺是近年來所從未有過的,由於他手下的細作一向探報不明,所以多爾袞突然改道直奔山海關而來,甚至已經駐紮在山海關外十五裏處的歡喜嶺時李自成都懵然不知。直到今天淩晨時吳三桂突然率領百餘騎兵殺出重圍,向西邊疾馳而去,這才讓李自成突然警覺,莫非多爾袞的東虜大軍已經距離山海關近在咫尺了?
李過在旁邊低聲說道:“我擔心唐通會投降敵人,所以不得不在二郎廟山腳下多部署了一千多步兵,以防唐通勾引敵兵從九門口過來。”
李自成心中暗想,如今情況不明,敵勢甚強,尚未開戰,已經受製於敵,差不多敗局已定!但是勢已至此,隻有撐過今日,晚上退走。
他同宋獻策登上附近的高崗觀望戰場情況。看見關寧軍正從西羅城和山海城向石河灘上前進,旌旗飄揚,隊伍整齊。他想同宋獻策談一談,但是看見宋獻策也正在注目向敵人遙望,便不說話了。
此刻,李自成的心情起伏不定。他起自西北高原,而躍馬縱橫於中原大地,征戰已十多年,出生入死,經曆了多少血戰!剛到山海關時,他並不把關寧軍放在眼裏,可是經過昨日一戰之後,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實在是低估了關寧軍的戰鬥力,看來遼東邊兵是他與明兵作戰以來所遇到的最強勁的對手之一。今後的命運,可以說是成敗決於一戰。為了保證這次戰役的決定性勝利,他已把全部軍隊包括精銳都投入了戰場。盡管他已傾注了全力,仍不免有幾分擔心。那不知道什麽時候會進入山海關,甚至會突然從戰場上殺出的滿清勁旅,已經是他最為忐忑擔心的因素,但是時到如今,就算是現在開始提防布置,也來不及了。
這時多爾袞也在西羅城上觀看大順軍的布陣。當看到李自成將大順軍從北山一直布到海邊,典型的“一字長蛇陣”時,作為一代名帥,軍事天才的他頓時不覺失笑:“這李自成果然就是個流寇頭領,毫無計慮,連這麽大的弱點都看不出來,若是不徹底潰敗還真是沒天理了!”
多爾袞很清楚地看出了李自成在排兵布陣上的絕大漏洞:這樣的陣型導致兵力分散,更容易被他和吳三桂的人馬從中間突破,逐個分割,包圍起來一口口吃掉。他心中對於勝利更有把握了,特別是他分別埋伏在西羅城北邊和南邊的兩萬多精銳騎兵,李自成似乎絲毫也沒有覺察。他相信按照他的指揮,就靠這兩萬多騎兵衝入敵陣,也可將敵人殺得一敗塗地,說不定連李自成都很難逃脫。
於是他下了西羅城,進了甕城裏的衙署,將滿蒙漢各帶兵的王、公、貝勒、貝子、固山額真以及尚可喜、耿仲明、孔有德這“三順王”,都召集到麵前,開始布置機宜:
“我等向來隻在遼東與明軍對敵,所以對流寇並不熟悉,你們今日打仗不可輕敵。我看李自成的陣勢,從北山到海邊,兵力擺布太寬,首尾不能相顧。我軍兵力不要分散。如此這般……”多爾袞伸手在巨幅的山海關軍事地形圖上一一指點著,仔細地部署著兵力:“我等隻要先隱蔽在關寧軍的右翼後方,等關寧兵先出陣對敵,殺得敵人銳氣挫敗的時候,咱們再突然出動,就必獲大勝。你們協力破賊,大事就成功了,任何人不得違背我的號令,私自出戰。”
等多爾袞布置完畢,抬起頭來時,眾多將領一齊洪亮地喏道:“嗻!”
此時,關外的炮聲已經響起,爆炸聲隆隆地轟鳴著,如天際的雷聲,顯得沉悶、有力,似乎大地也為之抖動。多爾袞神色淡然地做了個手勢,立即,隨軍的薩滿師進入了大廳。隻見薩滿法師麵畫油彩,身穿神衣,頭戴神帽,左手持鼓,右手拿槌。很快旁邊的侍衛拿來坐墊,多爾袞最先落座,隨後數十名王公將領們也跟著盤腿坐下,圍成一圈,看著薩滿替他們請神。
隻見薩滿法師雙眼半睜半閉,打幾個哈欠後,開始擊鼓,然後起身,邊擊鼓,邊跳躍,邊吟唱,音調極其深沉。鼓聲漸緊,薩滿下巴哆嗦,牙齒咬得格格作響,雙目緊閉,周身搖晃,一副神靈附體時的痛苦情狀。這時有人拿出一團燒紅的火炭,放在薩滿腳前,為神引路。薩滿鼓聲突停,混身大抖,詢問:“你們請我來有什麽事?”
“尊貴和萬能的阿布凱恩都裏神啊,請求您庇佑我大軍此役大敗流寇,順利進取燕京!屆時我們會將最好的祭祀獻給天神!”
多爾袞微閉雙目,虔誠地叩拜下去,說出了請願希冀的話。然而這是做給所有滿洲將領們看的,實際上他心裏正在默默地說:“天下已盡在我的掌握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