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節 羅敷有夫
這時候吳三桂的心腹幕僚方獻元也趕來了,向郭雲龍問明情況之後,也禁不住地臉色一變:“想不到事情竟然糟糕到如斯地步,不知大帥究竟如何打算?”
吳三桂仰躺在寬大的座椅中,麵如死灰,仿佛成了一具被抽去了精神支柱的空蕩皮囊,異常頹廢。他手裏捏著那封多爾袞寫給他的書信,過了許久,方才幹澀地說道:“我原來想借清兵殺敗流賊,從戰場奪回太子,扶他登極。此夢今已落空。眼看我要麽和流寇決一死戰,葬身關下,要麽就成了引狼入室的千古罪人,莫非我辛苦征戰多年,換來的確是這樣一個結果嗎?”
他本來想借著多爾袞的大軍幫他逼退流寇的機會,自己出兵勒令李自成交出太子和自己的家小,這樣他就可以輔佐太子登基,大明光複以後,他就理所當然地成了複國元勳。可是怎麽也沒想到,多爾袞居然狡猾到如此地步,反過來逼迫他投降,這樣一來自己勤王不但不成,君亡國滅,父母和一家三十餘口陷於賊手,必遭屠戮。想到這裏,他禁不住痛心不已。
郭雲龍看到伯爺如此悲哀,心下也著實黯然,但是到了這個地步,任誰也無力扭轉這對於關寧軍來說及其不利的局麵,於是隻得將楊輔托付他傳給吳三桂的話原原本本地敘述了一遍:
“大帥,我臨行前,被多爾袞扣下的楊副將特別叮囑我,叫我把這話轉告大帥,他說:‘滿人要占領燕京,占領數省之地,恢複金朝盛世局麵,是勢所必至。此一形勢,並非始於今日,而開始於皇太極繼位以後。自從兩年前鬆山戰役後,滿人主宰遼東,已成定局,再想挽回昔日局勢,雖諸葛複生,恐怕亦無善策。何況今日見大明已經亡國,李自成又絕不是漢高祖與唐太宗一流人物,多爾袞豈能善罷幹休,坐失良機?多爾袞這次率兵南下是繼承皇太極的遺誌。不管大帥是否派使者前去借兵,多爾袞都會乘李自成之亂率清兵南下的。’他希望大帥能夠早做決斷,否則就會悔之晚矣了。”
楊輔是吳三桂最為器重的部下和心腹,所以他的話在吳三桂眼中還是很有分量的,聽聞連楊輔都作此無奈之語,吳三桂就越發沮喪,他直起身來,歎息一聲,問道:“子玉是在為我著想啊,他還說什麽了?”
郭雲龍想了想,回答道:“他最後著重說了句,‘朝代興衰,關乎氣數,非人事可以左右。如今看來,大明已經氣數盡矣,還望大帥能為己身圖謀一條最佳出路,忠義之名,也就不必過於執著了’。”
吳三桂聽到這裏,終於站起身來,在二人麵前來回踱著步,臉色似乎不像剛才那麽毫無生氣了,然而卻看不出具體心情。他踱了幾個來回,卻始終沒有言語。
一旁的方獻元看到吳三桂如此躊躇,忍不住勸道:“事已至此,毫無善策。多爾袞這個人,心狠手辣。他決定要進山海關,打通清兵以後的南下大道。大帥倘若抗拒無力,恐怕反招大禍。以在下看來,如今大帥也隻好順應時勢,迎他進關,先殺敗流賊再說。”
吳三桂停下了腳步,卻不置可否,隻是略顯僥幸地說道:“崇禎年間,清軍曾經幾次進入長城,飽掠之後,仍回遼東。倘若此次也能如此就好了。”
方獻元搖了搖頭,“難啊!這十餘年來,清軍於秋冬之間農閑時候進入長城,在畿輔與山東擄拉人口、財物,於春末返回遼東。每次擄掠,使滿洲人口增加,財力物力增加,而大明則國力削弱。這次清兵南下,與往日不同,其目的就是要畢其功於一役。如果一戰殺敗流賊,大概不出數月,恐怕清廷就會遷都燕京,決不再割據一隅。”
聽方獻元提起崇禎年間八旗大軍數次繞道蒙古,毀邊入關後燒殺搶掠的往事,吳三桂的胸中頓時生出莫大的悲哀:這滿洲人的野心,的確是大到幾欲吞並整個中原的地步,可惜朝廷大臣中知道這種可怕的實情者卻少得可憐。楊嗣昌大體明白,但後來被排擠出朝廷,在沙市自盡。陳新甲知道得更清楚,給崇禎殺了。洪承疇也知道清朝情況,本想給大明保存點家當,但他身為薊遼總督,實際在指揮上做不得主。崇禎帝沒有作戰經驗,又剛愎自信,身居於深宮之中,遙控於千裏之外,致使洪承疇的十三萬人馬潰於一旦,終成俘虜。
想到這裏,吳三桂的心頭不禁大恨,他抬起頭來,仰望著昏黃的天空,長歎一聲:“諸事糜爛,無力回天啊!”難不成自己這一次就算是不想當漢奸也不成了?千載之後,誰人能明白他此時做出這個抉擇時,究竟包含了多少痛苦和無奈?為之奈何,為之奈何!
“其實大帥也不必過於自責,即使大帥不派人前去借兵,與多爾袞在中途相遇,多爾袞從薊州、密雲一帶進入長城,仍然會殺敗流寇,攻占燕京的。大帥借兵,隻不過使多爾袞臨時改變進兵之路,並不改變此戰結局的。”方獻元將當下的局勢簡要地分析了一遍,目的是為了讓吳三桂知道,清軍南下根本就是個鐵定的局,這不是吳三桂所能左右的,也隻有這樣,才能令他的心裏稍稍好受些。
“照你說來,我吳三桂就隻能做亡國之臣了?”吳三桂問到這裏,禁不住眼眶濕潤,他恨自己生不逢時,為何偏偏趕上了大明王朝徹底毀滅的這一天?空負才華,報國之誌,到頭來卻隻能做一介屈辱的降臣,這上天是不是故意捉弄他?
方獻元點了點頭,一臉悲痛地回答道:“我等身為大明之人,世受聖人教誨,都知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可輕易損毀’;也知道忠臣不事二主,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可是眼下大明已亡,我等連最後輔佐太子登基的希望也徹底斷絕了,就如同無根之樹,無家可歸之人,還談得上什麽氣節忠義?”
說到這裏,就哽住了,再也說不下去,於是隻能和吳三桂相對飲泣。
郭雲龍畢竟官階不高,所以並沒有像吳三桂那樣對已經滅亡的大明背負有深深愧疚。明朝向來重文輕武,武將的身份地位要比文臣差了一大節。再說他是世居遼東的將領,屬於吳三桂的親軍,可以說是隻知將令不知皇帝,崇禎已經足足十四個月沒有發給他們和手下將士一文軍餉了,這漫長的日子都是靠大帥自己掏腰包才好不容易捱過來的,要他和手下將士們為了一個已經滅亡了的朝廷戰死沙場,這可是他並不情願的事情。
他接著又想到大清攝政王已經將平西伯晉封王爵,隻要大帥同意降清,那麽關、寧兩地的文武官員都可以跟著升遷,在寧遠一帶的田地房屋也可以收回。想到這些實際問題,雖然他也跟著落淚,卻不像方獻元和吳三桂那般痛心疾首。
郭雲龍擦拭幹淨眼淚,對仍然沉浸在強烈的良心譴責中的吳三桂提議道:“大帥,您不但要為部下將士們著想,也要為隨同咱們一道入關來的寧遠百姓們想一想啊!一旦關內各地歸流賊所有,寧遠內遷之戶就必然再無生路。隻有與清兵並力擊敗流賊,寧遠人才能生存。按照多爾袞的書信,隻要降順清朝,等打過這一仗之後,寧遠內遷難民,還可以回歸故裏,原有土地房舍,仍歸故主,祖宗墳墓可以相守。咱們的關寧數萬將士,不就是巴望著能夠早日回到故土去嗎?”
吳三桂聽到此處,眉毛猛地一揚,郭雲龍這話算是說到他的心坎上了,如果身為主帥的連手下將士的家人眷屬的生命安全都保護不了,那還以後還如何帶兵打仗,如何繼續讓將士們死心塌地地為他效忠?
這時方獻元也終於收住了淚水,“事到如今,已經毫無猶豫餘地了。還望大帥即速決定,再給多爾袞寫封書信,請他率大軍星夜前來。我們在一兩日內誘敵深入,與大清兵合力將流賊消滅在山海城下,收複燕京。”
吳三桂沒有立即回答,而是愣愣地佇立了半晌,凝望著院子裏的一株桃樹。眼下已經是四月中旬,春風和煦,卻依舊拂落了枝頭的桃花,片片淺粉色的落英,陣陣飄零,撒滿了一地的繽紛。然而這些看在他的眼中,卻絲毫沒有詩情畫意之感,他隻能感慨,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無論如何,都要保住資本,才能從頭將失去的一一收複,眼下,根本就不是逞氣意,充好漢,當烈士的時候,他寧可豁出去留下遺臭萬年,也要為自己和手下將士們謀取一條生路。
他終於將視線從窗外收回,歎息一聲:“罷了,這個賣國賊子的罵名,就由我一人擔負吧!”
重新坐下以後,吳三桂吩咐方獻元立刻為他起草給多爾袞的第二封書信,催促攝政王多爾率袞大軍趕快往山海關來。吳三桂看過稿子以後,經過他反複斟酌,修改一遍,然後譽寫清楚。雖然多爾袞的回書中已經封他為平西王,然而一則要表示他的身份,用的仍是“大明平西伯”的名義,二則一時不能扭轉他僅存的一點民族感情,對於大清朝攝政王封他為王爵的事,他沒有一句表示謝恩的話。
最後將書信塞入信封,寫上“大清攝政王殿下親啟”的字樣後,吳三桂看了一眼這幾日來奔波勞頓,臉色晦暗的郭雲龍,“本來將軍鞍馬勞頓,著實亟待休憩,可惜眼下流寇大軍即將進抵關下,求兵之事刻不容緩……”
“大帥盡管放心,此事幹係重大,屬下又怎敢些許怠慢?請大帥將此書信交與屬下,晝夜兼程趕往多爾袞軍中呈送,定然不致耽誤了大事!”如今所有關寧將士的前途都係在這封信上,郭雲龍根本顧不上休息,隻期望能夠盡快搬到救兵,就不做他想了。
吳三桂用信任的眼光看著郭雲龍,鄭重地將封好的書信交到他手中,同時器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辛苦將軍了,日後我剿滅流寇成功,也算你大功一件!”
郭雲龍將書信揣進懷中,正準備告辭離去時,忽然想起了什麽,於是轉回身來,猶豫著說道:“大帥,屬下前日在多爾袞軍中,倒是不經意間看到了一樁怪事。”
吳三桂一愣,“哦?究竟是何奇事,但言無妨。”
“是這樣的,屬下在路邊等候多爾袞召見時,卻看到一位身著行裝,打扮簡單的婦人上了馬車,那輛車是杏黃色的,這顏色恐怕整個清廷也隻有滿洲皇帝和身為攝政王的多爾袞可以用,可見那馬車定然是多爾袞所乘無疑。”
吳三桂禁不住愕然,誰都知道但凡行軍打仗,向來沒有婦人可以隨軍的,如果說征戰之後掠奪美貌婦人到營中淫樂倒也並非是絕無僅有,可眼下多爾袞身為一軍主帥,又兼本身軍紀嚴明,怎麽可能從自己這裏就開始破壞軍律呢?更何況大軍正在行進途中,並沒有到了凱旋而歸的時候,這麽做無疑是非常不妥的,對於一向很有頭腦的多爾袞來說,如何能這樣公然地攜女同行?
“你看那婦人的樣貌打扮,能估計出究竟是什麽人嗎?”吳三桂隻覺得不可思議,一時間難以解惑。
郭雲龍回答道:“屬下心中甚奇,所以特地著重地盯著看了幾眼。雖然從衣著上倒也看不出如何華貴來,不過那婦人周圍隨行護衛的親兵們不但數量眾多,而且個個態度恭敬,似乎她是什麽身份高貴或者很重要的人物。看年紀倒也不大,估計應該二十出頭,相貌可以說是天姿國色,更兼眉目中有一股英氣,和尋常女子不同。屬下當時就奇怪,這女子莫非是多爾袞的王妃?這滿洲韃子中竟也能有如此絕色,實在大出意料。更要緊的是,她的容貌居然有五六分和邢夫人相似,以至於下屬一時之間差點以為……”
吳三桂心中頓時咯噔一聲,大驚之下,竟然禁不住自言自語道:“這不就是沅沅……不,那個叫做李貞兒的嗎?她來做什麽……”
說到一半,他猛地醒悟過來,趕忙掩飾著自己的失態,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說道:“多爾袞的那個王妃並非滿人,所以長得和邢夫人略有相似倒也不足為奇,這天下之大,相貌相似之人何其多也……”
等到郭雲龍和方獻元退去後,吳三桂方才將自己疑惑而複雜的表情徹底顯露出來,他左思右想,也得不到任何結果,多爾袞此番出征,怎麽會將自己的王妃帶了出來?這究竟是何用意呢?況且他早年時曾經與這個李貞兒幾次見麵,沒少交流過,他深知這個朝鮮女子絕對不是一個簡單的女人,心智和機鋒簡直和她的丈夫如出一轍,如果不是錦州淪陷的當夜被她所說服,恐怕自己現在能不能站在這裏都兩碼說了。
究竟是怎麽回事呢?此時已經接近黃昏,夕陽從窗外照耀進來,籠罩在吳三桂的臉上,他腦海中那個幾乎模糊的影子又在回憶中漸漸清晰起來,李貞兒,是他平生所見過最為獨特的女人,不但貌若西子,而且見識非凡,誰娶了她,絕對是作為男人最大的幸事。隻可惜,這等絕世佳人,等到自己遇見時,已經是羅敷有夫了,而且還是多爾袞的女人!每逢思及此處,吳三桂的心底裏就禁不住湧起一陣強烈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