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節 美人江山
也不知道是我的棋藝太好還是他的棋藝的確不怎麽樣,這一番廝殺竟然進入膠著狀態,我們旗鼓相當,一時間難分高下,著實傷了不少腦筋。終於,還是他設計讓我不得不進入圈套,被他將了一軍,無奈隻得宣布投降。
“嗬嗬,你既然看出來了這是一個圈套,幹嗎非要鑽進去呢?看看,這不就敗下陣來了?”多爾袞撫掌輕笑著,滿意地看著這盤殘局。我忽然在想,假如眼下換個場景,他現在正站在高處,俯視著狼煙未熄,滿目血肉殘屍的戰場時,是否也是這樣的笑意?
“這話說得輕巧,誰叫我棋逢對手,將遇良才了呢?你這一招出得太突然,即使我看出了你的意圖,然而已經騎虎難下,被逼得不得不往這個口袋裏鑽,沒辦法,就像一柄尖刀在背後頂著,就算是不情願,也不得不奮力向前,決一死戰啊!”我又重新總結了一下,不由歎息,沒辦法,碰上智商高的就是不想上當也難。“不過你也夠有魄力,本來四平八穩地下了大半天,誰能想到最後突然來了這麽一個狠招,冒著自己的‘相’被吃掉的危險,硬是把我逼得搭上最後的力量呢?”
聽到我這麽說,他若有所思,過了一陣,方才說道:“是啊,打仗確實也需要冒冒險,膽小的往往會被膽大的吞得連骨頭渣都不剩。看來在吳三桂那邊,我要再威逼利誘,推他一把了。他本來想利用我幫他消滅流寇,他自己好坐收漁翁之利;可是我怎麽會這麽容易成就了他的好事?我偏就不讓他如願,他不是不想投降嗎?我就逼他投降;他不是不願意與流寇正麵交鋒嗎?那我就直接逼到山海關背後去,用刀尖頂著他的後背令他不得不去與流寇奮力廝殺,看他還能玩出什麽花樣!”
“那王爺就不要再猶豫了,將這招‘驅虎吞狼’之計實行得更徹底一些吧!”我邊說邊鋪好了宣紙,準備好筆墨,“王爺這封勸降信,想必胸中已經有眉目了吧?”
多爾袞點點頭,說道:“差不多了,既然崇禎封他為伯爵,李自成準備封他為侯爵,那麽我起碼也要拿出個王爵來封賞籠絡他吧?我隻是沒有決定究竟封吳三桂一個親王,還是一個郡王好呢?”
“大明朝廷的規矩,異姓不得封王,而王爺一上來就給他封了個王爵,這可足夠誠意了,所以無論親王還是郡王,關係都不大。問題是吳三桂所在乎的倒也並不全是這一虛名,他所要的東西要遠遠超過一個王爺的爵位,否則他怎麽斷絕當複國元勳的念想呢?”
“你的意思是將他封為藩王,還要封以土地?”多爾袞問道,這個規格也實在太高了些,遍觀大清立國以來,也沒有一位王爺能被分封半坰國土的,何況是吳三桂一個漢人?
“既然王爵都封了,當然不會再顧惜這點土地,最好許諾對其封之以故土,允許戰事結局,大清在關內立國之後,吳三桂和他部下的將士們可以榮歸故裏,畢竟‘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我聽聞吳三桂的親信將領不僅在寧遠一帶有祖宗墳墓,還占了大量土地,交給佃戶耕種。如今隻要王爺答應封以故土,吳三桂手下的眾多親信將領必更傾心歸順。”我詳細地分析道。
多爾袞琢磨了片刻,頷首讚道:“這一招的確不錯,到時候別說是吳三桂,就算是他手下的將士們也要極力鼓動他歸順我大清了,隻不過……”他知道吳三桂絕非易與之輩,尤其是封在寧遠這個久有根基之地,時刻可以威脅到盛京,這讓屆時定都燕京的大清時刻處於臥榻之側有猛虎酣睡的憂患之中,所以他不得不慎重考慮。
我滿不在乎地說道:“這也不必擔心,不過是一時承諾罷了,等到大事成後,可以先履行承諾,將他封到寧遠去;過些時日之後就可以借口關內戰事頻繁,需要他為國效力,再將他調走就可以了。昔日漢高祖為了穩住韓信,不也曾經封他為齊王嗎?等到項羽一滅,還不是立即改成了楚王?到時候你為君他為臣,就算是不滿意,也沒有借口再揭竿反水了。”
“嗯,這見識確實高明,就照你的提議來吧,我說你記,”多爾袞用目光示意我替他捉刀,然後稍稍斟酌一下,說道:“大清攝政王多爾袞書致大明平西伯……”
我迅速地提筆記錄著,要我來撰寫這種文縐縐的古體文可實在為難了,不過對於多爾袞來說不過是小菜一碟,他旁征博引,循循善誘,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和冥想,就輕而易舉地完成了。
“向欲與明修好,屢行致書,明國君臣不計國家喪亂,軍民死亡,曾無一言相答,是以我國三次進兵攻略,蓋示意於明國官吏軍民,欲明國之君,熟籌而通好也。若今日則不複出,惟有底定國家,與民休息而已。予聞流寇攻陷京師,明主慘亡,不勝發指。用是率仁義之師,沉舟破釜,誓不返旌,期必滅賊,出民水火。及伯遣使致書,深為喜悅,遂統兵前進。夫伯思報主恩,與流賊不共戴天,誠忠臣之義也。伯雖向守遼東,與我為敵,今亦勿因前敵,尚複懷疑。昔管仲射桓公中鉤,後桓公用為仲父,以成霸業。今伯若率眾來歸,必封以故土,晉為藩王,一則國仇得報,一則身家可保,世世子孫長享福貴,如河山之永也。”
完畢,擱筆。我吹了吹上麵沒有完全幹涸的墨跡,掉轉過來給多爾袞審閱,他又仔細看了一遍,確認沒有任何疏漏,這才裝入信封,停車後令人飛馬送往山海關,交與吳三桂親啟。
車子再度行進之後,多爾袞又看了幾份奏折,終於心不在焉地放了下來,他問道:“熙貞,你覺得這吳三桂之所以突然與李自成決裂,究竟是因為他父親被拷掠之故呢,還是驚聞小妾陳圓圓被掠的因由更占上風呢?去年陳圓圓落在咱們手中時,你曾經對吳三桂有過這樣的評語,說他重女色輕父母,很有可能做出不肯顧惜父母性命的舉動來,眼下觀之,的確被你言中啦!”
我知道,在多爾袞眼中,一個大丈夫怎麽能夠因為一個女人的緣故而置全家親人的性命於不顧?如果吳三桂豁出去戴綠頭巾,那麽一家老小的性命自然也就保住了,可是吳三桂寧可為了捍衛自己一個男人的尊嚴,而選擇與李自成反目成仇,這樣的選擇,絕對會斷送掉一家數十口的性命,是否值得?
嗬嗬,什麽“妻子豈應關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紅妝照汗青”,純粹是詩人的遐想,吳三桂怎麽會有那麽浪漫多情?陳圓圓被掠充其量也不過是根導火索罷了,吳三桂真正要的是功名利祿,複國功勳,為了這些,他寧可犧牲自己的家人,也不願意低下頭去投降李自成做活王八用以保全家人性命。
“這樣的選擇,換成你的話可絕對做不出來吧?如果你的父母兄弟性命捏在敵人手裏,那麽即使以你最心愛的女人來換,你也會最終選擇保全父母兄弟的,所以你才難以理解吳三桂的做法。”
這句話我說得非常肯定,別說我,就算是大玉兒,也不能讓多爾袞因此而妥協的。他和吳三桂,立場不同,在感情方麵的側重點當然不可相提並論,所以假如有一天他真的必須麵對這種抉擇時,對於犧牲掉女人來保全兄弟的做法,我並不會感到奇怪。這個類似於母親和妻子同時掉進河裏,男人究竟先救哪一個的問題,根本就是個死循環,無解。我自然不會傻乎乎地也問多爾袞這個問題,存心要他為難,要麽就是說違心話。
看到多爾袞顯然對於我這句話不知道該如何表示態度,於是我故意將話題引伸開去,以避免他的尷尬持續下去。
“其實在緊要關頭,男人選擇最心愛的女人倒也是無可厚非,而且並非沒有先例,這就是所謂的愛江山更愛美人。在遙遠的西方,相當於漢朝的時候,有個強大的國家,叫做羅馬,其中就有這麽一個類似的例子。”
麵對多爾袞疑惑的眼神,我解釋道:“就是漢人史書中所說的‘大秦’。”然後繼續道,“這個國家崇尚武力,征服了周圍許多國家,其中有一個叫做‘埃及’。羅馬一位年輕英武的騎兵隊長曾經到埃及的王宮裏去赴宴,與國王的女兒一見鍾情,然而礙於彼此的身份沒能結合。等他回國之後也就漸漸淡忘了,仍然娶妻生子,過著快樂的日子,十幾年過去,他的官職也步步高升,最後當了羅馬僅次於領袖的第二號人物。”
多爾袞有點不明白我為什麽要給他講這麽一個故事,而且也奇怪我怎麽會了解西方夷狄的曆史如此詳細,但他仍然有興趣聽下去,於是問:“那個公主呢?應該也嫁了個門當戶對的男人,生兒育女了吧?”
“她按照埃及的王室定律,嫁給了自己的弟弟,並且在國王去世之後,與弟弟共同為王,掌管國家的政權。”
這一次讓多爾袞臉上不由得出現了錯愕的神情,“這種**也實在太……漢人們尚且嘲笑我們滿人不懂人倫綱常,想不到這西方的夷狄竟然如此……”
我笑了笑,繼續講述道:“結果沒多久,這姐弟倆就開始為了爭奪權力而大打出手,公主一度落敗被驅趕到沙漠裏,想不到老天庇佑,羅馬的領袖正好追擊他的政敵而來到埃及,於是公主就非常精明地意識到自己的救星和將來的靠山來了,就悄悄地找到這位羅馬領袖,將自己的身體獻給了他,並且說服了領袖幫助自己為王。結果羅馬領袖立即發兵拿下埃及的都城,將公主的弟弟捉拿起來,問公主如何處理這個丈夫,兄弟加政敵,公主回答道:‘就讓河水去洗刷他所犯下的罪孽吧!”於是她弟弟就被丟入了滾滾河水中淹死,她也順利地掌控了埃及的王權.”
“這女人還真是狠毒啊,不過想必姿色過人,否則那羅馬領袖閱盡*,如何能輕易被她所誘惑?”多爾袞聽到這裏,不由感歎道。
“那是當然,絕對是傾國傾城。正應了一句話:男人靠征服天下來征服女人,女人隻要征服了男人就擁有天下。那羅馬領袖與公主在埃及共度了一年時間,公主為他生了個兒子。後來領袖回國,沒想到兩年之後,竟然被政敵給刺殺了,而當年的那個將軍,就利用這次機會趕走了刺殺領袖的凶手,可惜領袖的遺囑要自己的侄子繼承位置,於是那將軍就和這個侄子簽訂了合約,將國土平分,一人管理一半。
其實真正重要的國土在西方,可是這位將軍又想起了遠在埃及的美豔公主,不,現在是女王了,於是為了與這個舊日情人雙宿雙fei更便利,他就主動選擇了東方作為自己的領土。而此時那位女王為了能讓自己與羅馬前任領袖所生的兒子繼承在羅馬的位置,因此故意引誘這位將軍,攛掇他與西方羅馬的統治者決裂,好利用戰爭來奪回一切,達到她自己的目的。
這位將軍在埃及一住就是幾年,他遠在羅馬的妻子非常著急,並且深深憂慮長期下去會讓丈夫在羅馬的所有權利都喪失掉,可惜她無論如何也喚不回自己的丈夫,於是隻得鋌而走險,聯合她的兩位小叔子,調動軍隊發動了一場政變,幫助丈夫奪取領袖的位置,希望因此而喚回丈夫。”說到這裏,我頓了頓。
隻見多爾袞的臉色有了輕微的變化,他歎了一聲:“這位妻子也夠賢明的了,隻是不知道她的丈夫究竟回來了沒有?”
“回是回來了,不過卻見到了妻子的敗局,由於政變失敗,他的妻子和兩位兄弟全部逃亡出去,妻子逃到海外的一座島嶼上,由於心情不好,就一病不起。結果將軍趕去島上,並沒有給她安慰,反而將她痛斥了一頓。於是妻子心灰意冷,拒絕了任何治療,沒過多久就病死了。”
多爾袞聽到這裏,沉默了,過了一陣,接著問:“後來呢?那將軍是不是仍然不知悔改,繼續同舊情人混在一起?”
“你猜得沒錯,他後來又重新回了埃及,宣布與女王成婚,並且用自己的軍隊替女王和她的兒子守護王位。並且立下遺囑,將來自己死後,將自己管轄的所有東方土地和財產全部交由女王和他的兒子繼承。結果他的政敵就因為這份遺囑而將他宣布為賣國者,出兵討伐,在最關鍵的戰役中,女王突然臨陣脫逃,他居然扔下自己的軍隊,不顧一切地緊隨而去,生怕被他最心愛的女人拋棄。結果沒想到,這時候女王看到他已經失敗,沒有能力繼續庇護她和兒子的權位,於是就故意躲了起來,還派人騙他說自己已經死了,實際上卻暗地裏派人與他的政敵接洽。於是這位將軍窮途末路,隻得拔劍自刎——他本來可以擁有更大的權利和更多的聲譽,成為一個偉大的領袖,沒想到卻因為這個女人而徹底毀滅。”
“真是不值啊,這個男人的確傻,估計他臨死的時候一定很後悔自己被情人迷惑了心竅吧?”多爾袞說到這裏時,突然頓住了,神情有些怪異的呆滯,仿佛若有所思。
我悠悠道:“他也許直到最後一刻,才終於明白,原來情人要的是權利和自己兒子的王位,根本就是在利用他的感情。而他卻沉湎其中,不能自拔,為此放棄了江山和軍隊,當他以為自己的付出能夠得到情人的感激時,卻不得不悲哀地發現,原來自己錯得太深,已經無法回頭,永遠沒有機會重新來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