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節 政治家的貪婪
“嗯,想來多半如此,不然他怎麽會如此火急火燎地派人來送書信?以往從來都是我們給他送勸降信,隻不過他這個第一次主動來信,是不是表示願意歸順我朝?”多爾袞將書信接在手中,卻發現這信著實不短,足足有四頁之多,他在覽閱之前,先是望了我一眼:“眼下我們正是久旱之時,這不,天上就降下甘霖來了。”
我對於此封書信的內容雖然沒有過目,卻早已心知肚明,現在高興未免早了些,“對於吳三桂來說,王爺所領的八旗大軍又何嚐不是久旱之後始降的甘霖?不過照我看來,這封信卻也未必就是歸降信。”
多爾袞捏著手裏的信,目光卻沒有停留在上麵,而是略顯愕然地盯著我看,頃刻,他搖了搖頭,道:“難不成都到了這個時候,他吳三桂還要拿著平西伯的架子,想要跟我大清講條件嗎?殊不知這世上哪有花任何本錢的買賣?”
“王爺先不必疑慮,看過之後就明白我的猜測是否準確了。”
我當然是胸有成竹,然而卻不想在多爾袞麵前過分賣弄聰明,再說這也不是我的聰明,而是我有詳細了解過這段史料的優勢罷了。這次即將到來的山海關大戰,我不想多加摻合,因為這對於多爾袞來說已經是一場相當完美的成功戰事了,根本不需要任何補助和提點,我害怕在這每一步都必須做到恰到好處的敏感時期,由於不經意的一個舉動甚至什麽意外因素,導致曆史產生相應的蝴蝶效應。
多爾袞低下頭來,將書信先是匆匆地過目一遍,接著又重新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不知道是喜悅多一些還是嘲弄感多一些,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淺笑:“這個吳三桂,還真是來信借兵的,你猜得還真準!你也看看吧,冠冕堂皇的,文采也屬上等,看來吳三桂在謀慮方麵的確要遠遠精細過一般武將啊!”
我接過信來,一頁一頁,緩慢地翻著,因為這個時代的文字書寫方麵沒有標點符號,所以閱讀起來不可馬虎,否則很容易會錯意思。
“大明敕封平西伯兼山海關總兵吳三桂致大清攝政王殿下:初蒙我先帝拔擢,以蚊負之身荷遼東總兵重任。王之威望,素所深慕,但春秋之義,交不越境,是以未敢通名,人臣之誼,諒王亦知之。
今我國以寧遠右偏孤立之故,令三桂棄寧遠而鎮山海,思欲堅守東陲而鞏固京師也。不意流寇逆天犯闕,以彼狗偷烏合之眾,何能成事!但京城人心不固,奸黨開門納款,先帝不幸,九廟灰燼。今賊首僭稱尊號,擄掠婦女財帛,罪惡已極,誠赤眉、綠林、黃巢、祿山之流,天人共憤,眾誌已離,其敗可立而待也。我國積德累仁,謳思未泯,各省宗室,如晉文公、漢光武之中興者,容或有之;遠近已起義兵,羽檄交馳,山左江北,密如星布。
三桂受國厚恩,憫斯民之罹難,拒守邊門,欲興師問罪,以慰人心。奈京東地小,兵力未集,特泣血求助,我國與北朝通好二百餘年,今無故而遭國難,北朝應惻然念之,而亂臣賊子亦非北朝所宜容也。夫鋤暴剪惡,大順也;拯順扶顛,大義也;出民水火,大仁也;興滅繼絕,大名也;取威定霸,大功也。況流寇所聚金帛子女,不可勝數,義兵一至,皆為王有,此又大利也。王以蓋世英雄,值此摧枯拉朽之會,誠難再得之時也。乞念亡國孤臣忠義之言,速選精兵,直入中協、西協,三桂自率所部,合兵以抵都門,滅流寇於宮廷,示大義於中國,則我朝之報北朝者,豈惟財帛?將裂地以酬,不敢食言。本宜上疏於北朝皇帝,但未悉北朝之禮,不敢輕瀆聖聰,乞王轉奏。”
讀畢,我忽然冒出了一個南轅北轍的念頭:等到清朝入關定鼎之後,我就教那些國史館的學士和章京們學習標點符號的使用並且大力推廣,等到全中國都開始采用標點符號來方便閱讀時,我這個“發明者”是不是也可以名留千古了呢?這麽簡單就可以揚名立萬的辦法,我以前怎麽一直都沒有想到過呢?還是自己被舒服日子侍候成了懶惰之人,連腦子都不肯動了?
多爾袞哪裏能夠知道眼下我的腦子裏竟然想著這些東西呢?他看到我沉吟不語,還以為我在思考什麽策略還是琢磨信中意思,於是開口問道:“熙貞,你在想什麽呢?”
我頓時醒悟過來,這才注意到自己的走神,當此軍事要務,甚至說是重要的曆史階段前,我居然思想溜號到了如此地步,著實可笑得緊。於是趕忙談起正題:
“這書信的抬頭有意思,吳三桂念念不忘他平西伯的頭銜,顯然是有意提醒王爺,他是以兩國之間平等互通書信的身份和立場來信借兵的,王爺如果答應借兵,那麽等他恢複大明的宗廟社稷,成為複國功臣之後,就和大清互約為友好之國,饋贈於大清的好處可著實不薄啊!”
多爾袞重新接過信來,指點著其中一段說道:“此人果然善於做無本買賣啊!你看看,什麽‘況流寇所聚金帛子女,不可勝數,義兵一至,皆為王有,此又大利也’,看來這犒勞大清軍隊的銀子都不用他吳三桂自己掏腰包,就可以哄得我出力替他成就田單之功,這算盤打得果然不同凡響,”接著一笑,“不過聽說李自成已經收獲了七千多萬兩銀子,正源源不斷地運送往西安,隻是不知道等我軍趕到之時,還能不能揀到些殘羹剩飯?”
我也禁不住粲然一笑,“不過能夠讓他忙不迭地絞盡腦汁,籌措用詞,大拍馬屁的,整個清國也隻有你一人了。看來這吳三桂也的確到了快要山窮水盡的地步,還不忘保持自己的名節,貪戀複國之功的勳名,王爺如果輕易答應了他,那才是咄咄怪事。”
多爾袞點了點頭,答道:“是啊,以往我們出兵入關,也的確是為了些財物,算是‘損人利己’,消磨大明的國力。不過今時已經不同往日,明朝已亡,我們要的是整個中原,豈能被區區小利所驅使?”
我突然間想起了先前他寫給李自成,要求與大順軍協約共取京城,瓜分北方的那封信。看來人性本是貪婪,尤其是作為政治家和軍事統帥,則更是將這種貪婪發揮到極致。一個月前,大順軍未出陝西,多爾袞如何能夠料到關內戰局竟然會發展得如此神速?當時他的意願,也不過是能夠在與大順軍共同滅亡明朝的同時,盡最大可能撈取便宜,也就是說希望能夠得到黃河以北的土地。而今,李自成顯露流寇本性,吳三桂倉皇送來借兵信,這讓多爾袞的信心又加深了一層,胃口又增大幾分;如今誰要是再想同他談條件,就絕對是區區黃河以北之地所不能滿足的了。
偏偏多爾袞在出兵名義上還贏得了相當大的優勢,現在入關不再是趁火打劫的侵略之舉,而是冠冕堂皇的“替爾等君父報仇”的名目。在很長一段時間之後,明朝人方才醒悟:原來敵人的敵人並非全是自己的朋友,卻可能是更為危險的敵人。
“吳三桂不是在書信上已經寫明,如果複國成功,將‘裂土以酬’嗎?他顯然是已經做好了當石敬塘的準備,但關鍵問題是,他究竟裂多少土?果然是黃河以北嗎?是否包括他們原本的都城燕京?這樣一來,恢複之後的明廷豈不是要搬到金陵城去,仿照當年遼國與北宋隔黃河而治的故事了?”我倒是很好奇吳三桂究竟打算將哪些土地送給清朝作為酬勞。
多爾袞輕而易舉地看穿了吳三桂的心思,他輕蔑一笑:“嗬嗬,估計是山西陝西一帶,這些地方都是李自成的老地盤,還是有相當勢力的,吳三桂借著給我們這些土地的機會,叫我們麾軍進入關中,替他們大明掃平流寇,最好是打得曠日持久、兩敗俱傷,他們也好趁機休養生息。恢複元氣之後,就是出兵將我們各個擊破之時。”
哦,原來如此。起先我還奇怪,吳三桂會不會是以為滿人貪婪,喜好金銀女子,就和眾多遊牧遊獵民族一樣,到處搶掠,並不在意土地的zhan有和轄製。因此打算用銀子收買清軍替他複國,等大功告成之後,清軍也會遭受不少實力創傷,況且得不到燕京就難以在中原立足,遲早就得像以前一樣搶掠一番再返回遼東。這樣一來他也用不著背負石敬塘的罵名,割地相酬自然就成了一紙空文。
我疑惑道:“吳三桂未免把問題想得太簡單了吧?就算是王爺替他趕走流寇時兵力遭受不小損失,但也足以能夠消滅他那五萬關寧軍的了,他就不怕大清翻臉,一下子將他鏟除於京畿之間,直接奪了京師了事?”
他又指著書信上的另一段,說道:“看看,‘我國積德累仁,謳思未泯,各省宗室,如晉文公、漢光武之中興者,容或有之;遠近已起義兵,羽檄交馳,山左江北,密如星布’,他吳三桂就是料想到我會有你說的那種想法,才故意在這裏婉轉地提醒我,讓我不要忘記,雖然明朝滅亡,然而現在整個關內,仍然有上百萬故明軍隊啊,足可以讓我這區區十幾萬八旗兵從哪裏來,回哪裏去的。”
我知道後來這些軍隊的結果,的確是地地道道的“十四萬人齊卸甲,更無一人是男兒”,所以雖然數目足有百萬之巨,卻離心離德,各自打算,絕大多數都投降了清朝。明雖亡,仍人才遍地,然而關鍵是怎麽發現和使用他們。同樣是一批人,在崇禎皇帝手裏是亡國之臣;在李自成手裏是阿諛奉承之臣;在多爾袞手裏卻成了開國之臣。那些在明朝各個“碌碌無為”的大臣們到了清朝之後,一個個都煥發了嶄新的青春。在與自己同胞作戰的時候他們表現出來的勇氣、謀略和聰明才智,真令人歎為觀止。真正打下漢族天下的是漢族人。這的確是萬分可悲的一個結局,然而此時,不論吳三桂,多爾袞,還是滿人、漢人,誰也不能預料到結局會陷入這樣一個怪圈吧?
有人說得刻薄:曆史這個女人隻對合格的領袖敞開懷抱。不合格者是為優勝者掃平道路的。如果把甲申年發生的一切看作是一場曆史的**的話,那麽不妨可以這樣比喻:崇禎把房間打掃幹淨,李自成把床鋪好,張獻忠替人家寬衣解帶,最後多爾袞興衝衝地雲雨巫山。
想著想著,我在胸中喟歎一聲,道:“吳三桂這種打算果然好,隻可惜他現在困守孤城,既無援兵,又無糧餉接濟,而兵力又不如大順軍強大,所以在談判桌前已經注定了劣勢。王爺應趁此時機,迫使吳三桂降順大清,獻出山海關。山海關一下,我軍必如開閘而出的洪水巨流,奔湧南下,華北土地,寬廣平坦,最適合八旗鐵騎在野外馳騁作戰,此乃千載難逢的時機,王爺萬萬不可遲疑耽誤。”
多爾袞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用讚許的目光望著我,“我這就去召集所有王公貝勒,統軍大將們商議,相信結果應該很快出來的。”
我點了點頭,看著他的背影在帳門口消失。心中不知道是悵然多一些,還是感慨更多,思緒間潮湧澎湃——大丈夫功成名就,正在此時。眼下的多爾袞,究竟是重任在肩的壓力多一些,還是成就大業的激情更多呢?
緩步走到帳門前,我抬頭仰望著在春風中獵獵作響的旗幟,默默道:“但願所得如所求。”
由於這次會議是商議極為重要的緊急軍情,由於我提前吩咐下去,因此等多爾袞進入中軍大帳時,這附近駐紮著的王公大臣們均是匆忙趕到,坐在各自的座位上喘著粗氣。由於多爾袞一向軍令嚴厲,任何人不得在中軍行轅裏馳馬直入,所以從其他營地趕來的大臣們,紛紛在營門口下馬,快步穿過一座座營帳,氣喘籲籲地進入大帳,生怕遲到而被治個慢軍之罪。
沒多久,前往吳三桂所派使者那裏詢問完畢的範文程已經返回,在內帳裏單獨和多爾袞匯報了一陣,兩人方才一前一後地出了內帳。多爾袞在鋪著厚厚氈墊的椅子上坐下,將書信遞給了範文程,“範大人,你就把這封吳三桂剛剛送過來的書信內容念給大家聽聽吧!”
“是。”範文程恭恭敬敬地答道,然後展開書信,清了一下喉嚨,字句清晰地將整篇內容當著在座所有人的麵讀了一遍。
很快,在座的眾人開始交頭接耳,議論紛紛。等看著時機差不多了,多爾袞輕咳一聲,頓時所有人都馬上停止了交談,轉過臉來看著攝政王究竟有何話說。
盡管眼下心情不錯,但是身體上的虛弱仍然令多爾袞不能提高聲音說話,他語速緩慢,不高不低地將眼下山海關那邊的最新消息以及方才範文程去探問到的情況對眾人交待了一遍,這才問道:“我現在找諸位來,就是想聽聽你們的意見,究竟對於眼前吳三桂這封書信,我們應該采取什麽樣的措施,做如何打算?”
王公大臣們紛紛發言,各抒己見。多數意見是吳三桂隻是借兵,幫助他打敗流賊,恢複明朝江山,並沒有向清朝投降之意。而且吳三桂在書信中寫得明白,請我軍自中協、西協進入長城,他自己率兵從山海關向西,與我軍合兵,共同攻破燕京,擊敗流寇。可見他仍然忠於明朝,不願投降我朝,也不願讓出山海關。倘若吳三桂一麵與流賊相持山海關城西,一麵拒我於山海關城東,豈不誤了大事?
在討論中,多數人主張按照吳三桂的請求,八旗軍隊在李自成疏忽防範之時,出其不意,從中協或西協進入長城。倘若李自成已經東征吳三桂,清軍就可以從薊州和密雲一帶截斷李自成的後路,對李自成形成東西夾擊之勢,同時分兵進攻燕京。等一舉擊潰了李自成,占據了燕京之後,再迫使吳三桂獻出山海關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