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節 命運的轉折
雖然這句話是在我意料之中,但震驚效果卻和平地驚雷差不多,我的心猛地**起來,身體也隨之一顫。這時感到了身後的一陣異樣,回頭一看,王妃和大夫人的震驚卻更勝於我,簡直要驚愕得連下巴都掉下來。盡管如此,大家都強忍著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來,而是靜靜地關注著事情的繼續發展。
然而我知道,我命運的轉折點就從多爾袞的這一句話開始,一切一切之後的諸事,都從這一刻起就確定了,果然,李倧的回答和我想象的如出一轍:
“哦?原來王爺所屬意的人是她啊!”李倧自是一愣,不過很快臉上又浮起了笑容:“王爺的眼光果然犀利,此女出身顯貴,恪守女則,知書達理,舉止適度,頗有才情,非一般女子所能企及,更兼容貌上佳,據聞有‘朝鮮第一美女’之稱。如今她年方二八,和王爺倒是匹配,正所謂是美女配英雄,倘若真有幸和王爺結成眷屬,倒不失為一段千古流傳的美談啊!”
多爾袞此來,也必然知道這次求親一定會被李倧滿口答應,別說是宗室貴族家的女兒,就是要他李倧的嫡生之女,李倧也不會皺一下眉頭,說半個“不”字的。看來我的確已然成為他的囊中之物了,盡管如此,他仍然做出了一副喜出望外的神色,給足了李倧麵子:
“大王能恩準在下所求,實在是感激不盡,多謝大王成全!”
李倧連忙道:“哪裏哪裏,王爺何必如此客氣,我朝鮮雖小,不過但凡王爺看中的東西,必然全力奉上,本來正有此意,無奈小王的兩個女兒都正值垂髫之年,身量未足,所以深以為憾。而如今王爺屬意金林君之女熙貞,這不但是她之大幸,也是我朝鮮之大幸啊!”
“大王言重了,在下何德何能,能當此讚譽?大王如此爽快,成全在下所願,感激之意,自不待言,他日必有報答。”多爾袞還把漢人的這一套溫良恭謙讓的客套話學得如此流暢,實在有點出乎我的意料。
李倧一臉受寵若驚的模樣,倒好像不是多爾袞在求他恩準許配,而是他求著多爾袞把我接收一樣:“王爺一直厚待我朝鮮之宗室眷屬,枉自屈尊,禮遇下國之人,我等感激涕零,日夜思慮如何報答王爺的厚恩,如今有此機會,自然全力以赴,將這件婚事辦得隆重體麵,方顯我朝鮮對王爺的感念之心啊!”
多爾袞微笑道:“厚待王室貴戚,自是應當應份的事情,也請大王不必如此掛懷,大王既然向我大清稱臣,那麽以後大清必以兄弟之禮待之,倘若貴國有任何難處,或有敵國進犯的話,我等自然不會坐視不理的。”
李倧忽然像想起了什麽,一句話把正在門縫上茫然地窺視的我驚得一怔:“對了,李世緒之女今日正巧入宮麵見小王,眼下正在隔壁,想必你我方才所對她必然已經知曉,不妨就喚她出來吧!”
多爾袞顯然沒有預料到我居然正在隔壁,而且把他們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所以聞言略有意外,不過他很快順水推舟道:“哦?原來如此之巧啊,既然如此,就有請小姐了。”
說話間,他已經轉過頭來,眼睛向廂房的房門看來,盯著我藏身所在,似乎後半句話就是對我所言。
“熙貞,快點出來見過王爺!”李倧喚道。
盡管一百個不情願,但事已至此,我已經沒有任何退路和搪塞的理由,隻得回頭望了望王妃和大夫人,她們正用同情的眼神看著我,但仍然示意我眼下必須要出去麵見那位貴客。
無奈,我隻得硬著頭皮起身,拉開房門,眼睛幾乎不敢往前看,隻是低著頭,小心地一步步走了過去。
走到房間正中央,我站下了,然後略為抬起頭來,說實話,眼下的氣氛對我來說異常緊張,隻覺得時間似乎凝結住了,我幾乎能聽到我心髒的狂跳聲,尷尬得一時間甚至手足無措。
李倧見狀趕忙道:“熙貞,還不趕快給王爺見禮,他馬上就是你未來的夫君了。”
盡管我對一切都已經全盤知曉,不過“夫君”這兩個字從李倧的口中說出,還是重重地敲擊著我的心髒,盡管眼下它已經不堪重荷。隻覺得頭腦裏一片混亂,我微微呆立了一下,然而最後仍是輕輕地噓了口氣,將雙臂抬起,兩手指尖相對,與眉部齊平,接著雙膝跪地,端著架勢,俯身對著多爾袞拜了三下,動作麻木而機械,卻反而顯得氣度沉穩,儀態端莊。然後盡量用沉靜得沒有任何情緒的聲音道:“奴婢熙貞,見過睿親王!”
說罷抬起頭來,正好與多爾袞的目光相對,他的眼睛裏一如往日的溫暖而平和,但眼下卻多了幾分深長的意味,隻聽他非常客氣地說道:
“小姐不必拘禮,請安坐吧。”
我在旁邊尋了個軟墊,坐了下來,多爾袞看了看沒有任何表情的我,問道:
“方才我與貴國大王所言,想必你已知曉,但不知你作何態度?”接著頓了一下,“也就是說,你願不願意嫁與我,做我的妻子?”
此話雖然跟廢話沒有什麽區別,不過我還是一愣,沒想到這古代一向大男子主義的社會,婚嫁之事本應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像剛才李倧滿口答應,而全然不考慮我是否願意一樣。他作為一個身份貴重的親王,居然詢問我的意願,問我願不願意嫁給他,倒好像現代人求婚的方式,令我大吃一驚。
不過盡管如此,我也知道我必須回答一個“是”字,因為既然李倧之前已然應諾下來,我區區一卑微女子又怎麽膽敢違背一國之君的決定,掃他的麵子,讓他下不來台呢?所以多爾袞這一句看似誠懇的詢問,卻隱含著咄咄的鋒芒,將我逼到了懸崖邊上,而絲毫沒有退路。
我盯著多爾袞的眼睛,但並沒有說話,我在用眼神無聲地告訴他:事到如今,你叫我還能說些什麽呢?你又何必如此虛偽做作,我就算不同意又能怎樣,我能說一個“不”字嗎?
多爾袞含笑不語,似乎偏要等我的肯定回答,他是一個高傲而自信的人,自然非要看到我的表態,這樣才能顯得他的高尚和寬闊的心胸。
想到這裏我一陣氣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盡管如此,然而心腸卻硬不起來。奇怪,為何我之前所有的看似鄭重地決定,可一見到他,就立刻心軟了呢?在短短的無聲對峙中,我的那些決定漸漸地開始土崩瓦解,但是依舊咬緊牙關,沒有說話。
李倧雖然看不到我的眼神,但依然感覺到了眼下的尷尬,於是馬上把話題岔開:“熙貞,還愣著幹什麽?給王爺奉茶啊,怎麽如此不懂禮數,以後你可就是他的人了。”接著衝門外吩咐道:“還不快準備茶具?”
很快,整套做工極為考究的茶具被一名侍女奉了上來,擺在我的麵前,然後躬著身子推出,輕輕地拉上了房門。我低頭看了看這古色古香的茶具,心裏還是有點發虛,因為我哪裏懂得什麽茶道,從來都是用玻璃杯衝點熱水,然後是一陣牛飲,眼下叫我來做這些斯文雅致的禮儀,我如何不會心慌?可是朝鮮古代的貴族小姐們從小就進行過嚴格的禮儀培養,茶道更是重中之重,這純屬伺候男人的活計是每個女人都必須學習掌握的,我所附身的這位“端莊識禮”的小姐自然對這方麵駕輕就熟了,可是我卻對此幾乎一竅不通。
不過好在朝鮮一向飲用麥茶,也就是大麥曬幹後炒熟,儲存一段時間後用來當茶葉飲用的,所以並不像中國的龍井,烏龍,普洱那般名貴茶葉一般有著複雜繁瑣的一係列考究的飲茶之道,比如什麽燙杯,濾茶,什麽“韓信點兵”,什麽“關公巡城”之類的令人頭大的步驟。於是我就豁出臉皮,挽袖上陣了。
燙杯,置麥茶,注水,蓋上壺蓋悶浸,待片刻味道融入水中,這才小心地端起茶壺,用優雅的姿勢上下晃浮,終於,黃褐色的茶水注入進精致的茶杯之中,不過這種麥茶杯要比中國的茶杯大了一些,而且沒有蓋子,頓時一陣蒸汽升騰,濃鬱的麥香撲鼻而來。
我恭敬地將茶水奉上,多爾袞伸手接過,微笑頷首,然後輕抿一口,讚道:“果然好茶。”
我知道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在於我這個“山水之間也”,我就不信他這樣平時品盡天下極品名茶香茗的人會覺得麥茶的口感勝過諸茶,想到這裏,心中暗罵一句:虛偽!
多爾袞自然看透了我的心思,不過他裝作恍若不察狀繼續說道:“茶是好茶,但更妙的是小姐的嫻熟技藝,光讓人欣賞一番就足夠慶幸的了。”
李倧在一邊陪笑著,不過他很快轉言道:“王爺能如此欣賞抬愛於熙貞,實在是她的幸事,王爺能屬意蔽國的女子,也讓小王更是榮耀,能與天朝上國的親王殿下通婚,是一件天大的喜事,禮儀自然要格外隆重,小王有一個提議,幹脆就將熙貞認為義女,賜予公主封號,這樣一來規格自然上升到了兩國聯姻的高度,也不至於辱沒了王爺,不知王爺意下如何?”
我心中一哂:這李倧還真是得了便宜又賣乖,這種便宜的買賣自然劃得來,表麵上看來是抬高了我的身份,實際上還不是為了他的利益?這樣一來,認了我這個便宜女兒,做了我的便宜老爸,那麽自然也跟著成了多爾袞的嶽父泰山,從此便有了依靠。他做了大清的親戚,以後遇到個天災人禍的,敵國入侵的,自己內訌的,大清又豈能坐視不理呢?我又想起了多爾袞後來的攝政王,權傾天下……還真是一座堅實的靠山。想到這裏不由得佩服起李倧的機變,也明白了精明的商人的手段和帝王之術的相通之處。
多爾袞也很滿意李倧的提議,點點頭:“嗯,大王此議甚是妥當,我看就這樣辦吧。”
李倧道:“今日正好賤內和熙貞之母在此,我看就請她們出來,由熙貞行禮拜會,一來盡了禮節,二來也好有個見證。”
多爾袞微笑道:“如此甚好,那就勞煩了。”
於是一幕鬧劇在李倧的一手導演和多爾袞配合的唱和下開演了,盡管千古不變,極為濫俗,卻是一本正經,冠冕堂皇:哭笑不得,五味俱全的王妃和大夫人被請了出來,端坐在我的麵前,接受著我的大禮叩拜,接著口稱“父王”,“母妃”,李倧和王妃微笑受禮。接著在李倧的眼神示意下,王妃隻得將身上名貴玉佩取下,權且當作認幹女兒的信物,我一臉感激,“誠惶誠恐”地接過,又是一番謝恩。
看著強作笑顏,實際內心無比懊喪鬱悶的大夫人,我心中不由一陣同情和憐憫:本來可以嫁給世子做世子嬪,未來國母的女兒竟然轉眼間成了什麽“公主”,異國親王未來的小妾,即將遠嫁異國他鄉,可能終身難得一見了,這叫她這個當母親的如何不悲傷淒楚?所有的期望眼見成了泡影,不管怎麽樣,女兒終歸也不是她自己的了。想到這裏,我暗暗歎息著:在這個男人主宰一切的社會,女人們隻不過是可憐的附庸罷了,她們隻能對男人們的決定唯命是從,不能說半個“不”字,卑微而無奈。
鬧劇收場,多爾袞起身告辭,李倧“戀戀不舍”地一直把他送出殿外,方才回來,重新落座後正想對我囑咐點什麽,這時門外的內監通秉道:
“秉萬歲,世子殿下在門外求見!”
“哦?他來了……”看著李倧複雜和猶豫的臉色,我不由猜測著:莫非他早已經知道世子的來意?或者說從一開始見到王妃鄭重其事地帶著我和大夫人過來拜見的時候他就大概地猜到了王妃還沒有來得及說出的話?
“叫他進來吧!”李倧吩咐道。
內監拉開房門,世子李淏略帶一點急切的神色匆匆步入室內,然後躬身施禮。我低垂著頭,根本不敢看他一眼,因為我實在鼓不起勇氣,看著他被我即將嫁給他人的消息而震驚。大局已經注定,盡管這一切並非是我的過錯,但我仍然心存愧疚,像虧欠他許多東西一樣。沒有辦法做到坦然和鎮定。
“兒臣見過父王!”
“平身吧。”李倧抬了抬手,世子這時直起身來,方才注意到了四周的眾目睽睽,不但是大王,王妃和金林君夫人都在場,更加出乎意料的是我居然也在。
他略一思索,估計可能是他母妃已經把他想娶我為妻的意思和他的父王講過了,要不然的話為何大家會如此齊全地同時出現在同一房間內?他用詢問的眼光看了看我,結果發現我一直默然垂首,於是他便一廂情願地認為我是在臉紅羞澀。
“父王,兒臣今日的來意母妃可曾對你提起過?”李淏問道。
我偷偷地看了李倧一眼,隻見他臉上有點陰晴不定,不過他並沒有正麵回答,而是直接問:“淏兒有什麽話就請講吧,但言無妨。”
“是這樣的,”李淏也略微有點奇怪他父王複雜的表情,難道事情有所變故?不過他仍然將下半段話吞吐著講了出來:
“兒臣不日即將趕赴盛京,這一去不知道要多久方能回還,所以現在想先把一件重要的事情定下來……嗯……”他說到這裏再次抬頭看我,不過此時的我更是備受煎熬,恨不得立刻躲到地底下去,“兒臣想……兒臣想娶熙貞為妻,或者先把這件婚事先訂下來……”他遲疑著說完,然後用期待的眼神看著他的父王。
長久的默然,四周靜得連一根針掉落的聲音都可以聽到,寂靜得叫人心裏發慌,壓抑得透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