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節 銀子的害處

傍晚宿營時,洪承疇被單獨召見,商議進軍事宜,他進入中軍大帳時,隻見到多爾袞正在書案前來回踱著步子,眉頭緊鎖。洪承疇站定後行禮:“王爺。”

“洪大人不必拘禮,我正有事與你相商,你先看看這份密報。”多爾袞停下腳步,從桌案上拿起一份文書,遞了過來。等洪承疇仔仔細細地閱讀一遍後,多爾袞方才問道:“洪大人,以你看來,這數目是否有所差池?雖然燕京多富庶官宦之戶,流寇的拷掠追贓也甚是厲害,但要說共搜刮了七千餘萬兩銀子,似乎是誇大其詞了吧?”

洪承疇心下好笑,其實對於這個數目,他早就心裏有數,隻不過滿人見識淺,沒見過什麽才是真正豪華富庶的場麵,所以才會對七千萬兩白銀驚得難以置信,也就沒有什麽好奇怪的了。

洪承疇回答道:“當初流寇進攻燕京之前,曾經互相約定好,皇宮大內的所有庫藏歸闖賊,勳戚貴族們的財產歸各位將帥,文官大臣們歸牛金星、宋獻策,富戶歸各個小盜兵卒。如今拷掠追索尚未完畢,劉宗敏進所掠銀不過才一千萬兩,李岩、李牟用刑用得寬因此所得少,以自己得到的財物算起來,共得七千萬兩。

而依臣下看來,劉宗敏隻是獻出了掠銀的一部分,而李岩等僅是拿出自己所掠部分湊足上繳所差,而絕不是拿出自己全部所掠進繳;至於下級軍佐和士兵所掠,並未上繳,他們究竟掠了多少財物,亦很難統計。因此以臣估算,實際掠銀絕對要高出那七千萬兩。”

話音一落,隻見攝政王眉宇間的驚愕之色更濃了,眼神中甚至掠過了些許的嫉妒和不可思議,“早知道中原繁華,卻萬萬想不到,隻一座燕京城竟然富庶至此!那些個貪官汙吏和巨富商賈的倉庫所儲,豈不是比大清的國庫還要充實?不瞞大人,本王以及朝中諸位親王郡王們,各自也不過二三十萬兩銀子的家底,比起明朝這些官宦來,還真是囊中羞澀啊!”

接著禁不住地苦笑:“難怪明朝會覆滅如此迅速,整個國家的財富幾乎都落入了這些人的口袋裏,發軍餉時都嚷嚷找不出銀子來,可流寇一用夾棍,就乖乖地交出這麽大數目的銀子,實在可恨可悲!”

洪承疇默默地聽著,不禁神色黯然,不知道“哀其不幸,怒其不爭”這句話用在此處是否合適,然而對於明亡後出現這樣的尷尬結果,他也不是沒有預料的。當年他與陝西巡撫孫傳庭一道合兵進剿高迎祥,李自成這些流寇,殺得李自成隻剩十八騎落荒而逃,進入洛商山內躲避。這時燕京傳來受到清軍威脅,令他們迅速趕回勤王的旨意,誰知道孫傳庭的軍隊渡河的時候居然傳出了這樣的醜聞:

河對麵正巧有一隊大概一百餘人的清兵,兩軍隔河對罵,其中明軍罵清軍“操你們的娘!”沒想到清軍哈哈大笑,從隊伍後麵拉出來數十名剛剛搶掠來的婦女,竟然當著河對麵的明軍們開始對她們大肆強暴汙辱。同時還有一小隊騎兵騎馬趟河,向對岸的明軍衝來,揮著長刀大笑:“我們就這樣幹了,你們不服就過來與我們打呀!”誰知道這上千名明軍,不但不敢過河去殺清兵,反而掉頭就跑!

想到這件恥辱,洪承疇心中越發悲哀,自己怎麽就生在了這樣一個世道,大明的爛攤子無法收拾,自己被迫降清,將來不知道要背負多少漢奸的罵名,可他又能怎麽辦呢?學成文武藝,獻與帝王家。滿腹才學,能謀善斷的他既然不甘心後半輩子就那麽在渾渾噩噩中度過,寂寂無聞地老死遼東,所以也隻得竭盡才智輔佐眼前這位雄心勃勃的攝政王了。至於身後之名,也顧不了那麽多了。

洪承疇此時什麽心思,狡黠的多爾袞當然猜得出來。昨日他令妻子將一封秘密文書交與洪承疇,雖然自己沒能看見洪承疇閱畢的反應,但也能猜出個大概來——那封前年鬆山戰役後從燕京傳來的密報中說,大明的崇禎皇帝獲悉杏山陷落,全軍潰敗,洪督師不知下落,於是就認為洪承疇必然殉國無疑。為此,崇禎大感悲痛,還親自設台祭奠為國捐軀,勇烈陣亡的洪大忠臣;誰知道沒有多久就傳來了洪承疇已經投降滿清的消息,令崇禎皇帝尷尬到了極致。

皇太極生怕這個時候被洪承疇得知此信,怕他會懊悔降清,感念崇禎的恩典,以至於不肯忠心效力於大清,因此才特地將此信封存。而眼下明朝覆滅,崇禎為流寇所迫死,這個時候再讓洪承疇看到此信,定然是痛恨流寇至極;而這股仇恨所帶來的動力和不遺餘力,正好可以為大清所用。

多爾袞輕輕地歎了口氣,一臉感慨和理解地向洪承疇安慰道:“你們的崇禎皇帝,雖然國**死,但也絕對不是個昏君,實在可悲可憫,我聞之尚且心中惋惜,更何況你這個曾經的舊臣了……流寇迫死一國之君,居然隻不過將其草草掩埋,不允許任何官員百姓前往吊唁祭奠,實為可恨!”

說到這裏時,他有意無意地瞧了瞧洪承疇的神色,果然不出所料,洪承疇已經神情悲愴,滿眼憤慨了。於是多爾袞繼續開導著:“洪大人盡管放心,流寇迫害大明子民,逼死帝後,在燕京燒殺搶掠,諸多罪孽,種種行徑,實在是民怨沸騰!如今我大清興師討伐,並非去爭奪大明土地,而是去剿滅賊寇,為你們的君父報仇,為所有被賊寇所害的百姓們雪恨!”

見攝政王這番冠冕堂皇的話說得如此慷慨激昂,洪承疇雖然知道這並非出於攝政王的本意,卻也不願意去深究,仍然感動得眼圈發紅。他情不自禁地跪倒在地,謝道:“王爺興兵討賊,替天行道,必然馬到功成!臣誓死效忠大清,竭盡所能,不敢有半點懈怠!”

多爾袞眼見目的達到,於是連忙俯下身去,將洪承疇扶了起來,激勵道:“大人有此誌願,本王必當信賴重用於大人,將來功成名就,位列我大清開國的淩煙閣之中,正是應了你們漢人的那句話,‘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餘蔭子孫,名垂千古,可以說是拭目可待啊!”

兩人你唱我和,像模像樣地將一段足以成為千古君臣之遇的典範,令後人豔慕流涎的佳話演繹完畢,話題又重新繞回如何進軍部署的重要問題上了。

洪承疇一番經過深思熟慮後的長篇大論正式發表:他再次強調申了軍隊嚴明紀律的極端重要性,要改變清軍以往搶掠財帛所造成的令人懼怕的形象,以新的麵目出現,這就是要扭轉範文程奏疏中被刪掉的“順民心,招百姓,我不如賊”的不利清軍狀況。

接著,洪承疇以他敏銳的戰略目光,一針見血地指出了大順軍“遇弱則戰,遇強則遁”的作戰特點。但是,他也根據同流寇多年打交道而積累出來的經驗,明白地告誡多爾袞,大順軍戰鬥力很強,不可與明軍等同看待,輕視不得。為慎重起見,保證清軍萬無一失,洪承疇建議用馬步更迭之法,防止誤中大順軍埋伏。關於進京路線,他認為,須從薊州、密雲接近京師的地方突破。

多爾袞聽得極為認真,每到深以為然的地方都禁不住頷首讚同。最後,他倒是仍然耿耿於懷的那七千萬兩銀子的巨貲:“隻是這打起仗來,軍餉至關重要,可以說是起到關鍵作用,甚至能左右戰局的。那麽大一筆銀子全部落入了賊寇手裏,李自成這下有大把的軍餉可以揮霍了;而我大清十餘萬將士,現在也不過每天吃粗糧饅頭苞穀餅。如此比較起來,可實在太說不過去了……”

“王爺無需憂慮,這筆銀子就算是無法為大清所得,卻也不見得對流寇是件益處。”

“哦?有銀子還不好?難不成捉襟見肘,將士們必須餓著肚子打仗才能鼓舞士氣?”多爾袞不禁感到疑惑。

洪承疇解釋道:“有銀子當然好,然而銀子太多了往往不是一件好事,甚至很可能是件禍事。素來綠林強盜匪徒,打家劫舍之時團結一心;待到分贓之時卻凶狠火拚,毫不容情。那群流寇也不會例外,必然是見財心喜,貪婪忘本,等到我大軍**時,恐怕早已成為一盤散沙,供我們各個擊破的了。”

經過這半宿的商議,多爾袞的心情總算是開朗了許多。師出盛京後,滿蒙漢朝四部聯軍,十四萬人馬,每天大約以六十裏左右的速度行軍。時值仲春,不時刮起大風,廣闊的遼河平原一無遮攔,塵土隨風而起,加之軍兵車馬浩浩蕩蕩,攪得灰塵亂飛,彌漫如霧,連人的眼睛都無法睜開,行軍也難以加快。此時,多爾袞對於山海關方麵的情況還一無所知,不敢貿然疾進,邊行軍邊探聽情況。沿途隻見野兔、野雞到處奔竄,還組織行獵,雞、兔無逃脫。

出京後的第三天,已經是四月十一日了,按照行軍速度計算,大概明日傍晚就可抵達遼河。由於高山上的積雪融化,匯入河流,因此遼河水麵升高許多,必須架設浮橋才能通過,所以多爾袞已經令手下工兵加速趕往遼河,給後續大部隊架設浮橋去了。然而直到現在,山海關方向也沒有任何很有價值的消息傳來。

多爾袞身任統帥,全軍乃至清朝興亡命運係於一身,他感到一種沉重的壓力壓在肩上。實在說,他對此次事關重大的進兵似乎還感到沒有把握。這也難怪,因為清兵多年來一直同明兵作戰,已熟知它的作戰特點,但從未與大順軍交過鋒,能否取勝,他確實有幾分擔心。

畢竟眼下形勢未明,他不敢率軍輕易貿進,隻好走一步看一步。於是每天行軍疲乏之時,他就下令大家一麵就地休憩,用來保持體力,避免被大順軍以逸待勞而擊敗;一麵吩咐眾人彎弓行獵,用以改善夥食。

十一日下午,大軍已經逐漸進入遼西走廊,高低起伏,連綿不絕的座座大山和茂密的樹林已經遠遠地進入了眾人的視野。隻覺仲春美景,青山綠水,盡覽無餘,比起前兩日在平原上行軍時的沙土飛揚,枯燥無趣來,要心情愉悅很多。

多鐸從後麵趕來,勒住了戰馬,掀起馬車的窗簾,探頭笑道:“哥,前麵的林子不錯,夠深夠大,想必有不少猛獸睡足了冬覺,紛紛出來覓食了,咱們這回出獵,一定滿載而歸啊!你就別老是呆在裏麵了,悶不悶得慌啊?”

多爾袞合上了手中的一本奏折,揉了揉酸痛發脹的眼睛,道:“也是,坐了快三天的馬車,確實應該出去透透氣了,反正這些折子也看得差不多了,就跟你們一道出去狩獵吧。”

下令中軍暫停行進之後,多爾袞換上獵裝,下車乘馬,招呼幾位王公大臣,統軍將帥們一道去山間行獵。前兩天一直在平原上行軍,隻不過捕獲一些野雞野兔,實在不夠這些嗜好射獵的滿洲貴族們的胃口;眼下見到如此茂密的深山叢林,攝政王又親自帶領他們行獵,當然趨之若鶩,積極踴躍了。

這次也一道隨軍出征的李淏雖然射術精湛,然而心情卻不佳。馬馬虎虎地射了幾隻野兔和獾豬外,他就掛住了弓弩,勒馬立於高崗之上,遠眺著陽光下的茫茫森林,但見枯葉金黃,新葉嫩綠,色彩斑斕,好一幅絢麗多姿的春景圖。

然而最近這些大事卻件件牽動著李淏的心思。雖然他在盛京居住數年,多爾袞待他很是厚道,所以他對滿清的仇恨也漸漸淡化了一些,但是骨子裏的仇恨以及滿洲韃子這樣一個野蠻民族征服朝鮮,取代大明正統對朝鮮統治地位,這的確令身為世子的李淏心有不甘。在朝鮮人的心目中,一直傾慕大明的文明,奉崇信儒學的大明為正朔。可以說,他的反清思想是永遠不會消亡的。

可如今卻傳來了大明朝廷已然覆滅的消息,李淏的心情頓時沉重難當,就像跌入了穀底。他抬頭望著天空中的太陽,沮喪異常;望著那些悍勇的滿洲人騎著高頭駿馬在森林山間肆意縱橫,快意射獵,他就更是忌恨不已。他渴望著滿清的失敗,然而目光所及,滿清軍隊正如日中天。雖然李淏沒有見過大順軍的戰鬥力,然而他卻可以肯定眼下的滿清八旗大軍,是這個世上最強悍善戰的軍隊,他們將在多爾袞這個傑出統帥的英明指揮下,席卷中原,定鼎關內。如此看來,朝鮮恐怕將幾十年,甚至幾百年也照舊畏縮於清朝的陰影下,當稱臣納貢的附屬國,真是巨大的恥辱!

而皇太極在日,三番兩次地派大臣去朝鮮明察暗訪,破壞朝鮮暗存的反清勢力和政黨,甚至公然審訊和誅殺暗裏與大明通氣的朝鮮臣子。雖然朝鮮從上至下一直都忍氣吞聲,實際上心裏更是恨得咬牙切齒,無不等待著一個有利的時機來脫離滿清統治。

眼下滿清的鐵蹄即將踏上關內的土地,按照協約規定,他父王李倧也不得不派出軍隊來協助滿清向關內進軍,而他這個世子也不得不奉詔隨軍行進。然而這次從國內來的人給他帶來了父王的密信,看了之後,李淏不禁悚然心驚:朝鮮已經有不少大臣上奏參劾,說他這個世子在盛京與滿洲親王打得火熱,關係密切,經常出入伴隨於狩獵玩樂之間,長此以往,必然會成為出賣朝鮮的奸人!

言外之意就是:這樣的一個韃子走狗,如何能夠擔當朝鮮君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