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節 權衡利弊

我邊催促阿娣手腳麻利一點,邊在心裏忐忑地想著:李淏今天這一大早就急匆匆地趕來究竟是什麽重要的事情呢?難道不是因為昨天晚上我去軍營赴宴的事情?不然的話也不至於這樣著急啊?

想了一會兒,仍然沒有任何答案。這時一切已經整束停當,我站起身來照了照鏡子,阿娣替我拉開房門,我提著裙擺走了出去。

“阿貞!”已經在廳裏等候多時的李淏聞聲抬起頭來,“你總算出來了,我等得好急!“

看到他一臉焦急的神色,我更加愕然了,兩天沒見,他居然顯出了憔悴神傷之色,這不是他這個年齡的人該有的呀!於是忙問道:“究竟是什麽事情把你急成這個樣子?天又不會塌下來。”

李淏端起桌子上的茶水喝了一口,並沒有將茶杯放回桌上,而是繼續握在手裏,用手緊緊地握著左右旋擰,我真懷疑他再用一分力氣那陶瓷的茶杯真的會粉身碎骨,隻見他緊皺著眉頭,一臉焦慮地說道:

“你知道嗎?我馬上就要到大清的國都盛京去了。”

“什麽?”我更加奇怪了,疑惑地問道:“你到盛京去做什麽?”

“皇太極要我作為人質,去盛京被他們監視生活,以防我們朝鮮對他們大清存有一心,再度不臣!”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人質?”我一愣,不過轉念想起,以前看史書的時候,是記得有這麽一段:朝鮮在向大清稱臣之後,除了每年要向滿清進貢大批貢品,並且將朝鮮宗室及大臣的兒子們統統帶回盛京,連國王李倧也送出世子及次子至盛京為質,以表對大清的不貳之心。

想到這裏便是一陣發暈,不會吧,這曆史真的在循規蹈矩地按照它固有的足跡進行著,我來到朝鮮這十幾天光顧吃喝玩樂,情情愛愛去了,連這一茬都忘記了,那史書中說的朝鮮王世子不正是眼下的李淏嗎?真是樂極忘形啊!

對了,還有一部分這方麵的記憶:後來這朝鮮世子在盛京似乎受到的待遇還不錯,除了不能私自出京之外,生活還是很優裕的,衣食無憂,跟在朝鮮時沒什麽兩樣。多爾袞尤其待他甚厚,兩個人私交也不錯,後來皇太極死後多爾袞當政,還經常邀他一同出獵,並且記載“交談甚洽”。因此朝鮮國王李倧感激多爾袞厚待他們王室家眷子弟的“恩德”,每年進貢的時候都要額外地孝敬多爾袞一份厚禮。直到多爾袞任攝政王後為表白自己的廉潔奉公,無私坦蕩而宣布將這份每年例行的厚禮取消了。

想到這裏我頓時恍然大悟,瞧我這記性,連這一段都忘記了,不過我仍然裝出吃驚的樣子,問道:“啊?為什麽要叫你去呢?你可是世子啊,另外找別的王子去不也是一樣嗎?這國家之間扣押皇子為人質的事情是有的,但是哪有扣押將來要繼承王位的儲君的道理?”

李淏憤然道:“正是因為如此,我才大感意外的啊!當時父王和皇太極在南漢山城的漢江之濱設壇盟誓,簽訂條約的時候,也隻是說扣押一名王子和其他宗室之子為質,不料皇太極三日前啟程歸國,半路上又突然派人飛馬傳旨過來,說要我也作為人質去盛京,真是出爾反爾,欺人太甚!“

聽到這裏,我先是一陣氣憤和不平,但接下來便是深深地悲哀:弱國無外交,弱國更加沒有主權可言,不但古代如此,我所生活的21世紀又何嚐不如是?隻要有戰爭,有強國弱國之分的一天,這種不平等的事情就在繼續地發生著,又有什麽好奇怪的?弱國百姓的性命自然在強國的眼中賤如草芥,可以由他們任意掌控。在弱肉強食的自然界規則中,這是一條永恒的定律,弱國倘若不想被滅亡的話,要麽是自力更生曆盡艱辛地自我強大起來,而這又是何等艱難?道路何等曲折?需要多少人流血犧牲?而絕大多數結果就是,兵敗妥協,簽訂城下之盟,喪權辱國,忍氣吞聲,眼下是這個一向積弱的朝鮮,19世紀末葉的中國又何嚐不是如此?

我長長地歎息一聲:“成王敗寇,古今如此。朝鮮一向國小積貧,民風柔弱,何嚐強大過一天?向來不就是天朝的附屬臣國嗎?隻不過現今是又更換了一個國家來統治我們罷了,向誰稱臣又有什麽區別?歎隻歎你我生不逢時,生不逢地,倘若生於太平盛世,生於天朝上國,哪怕不為帝王之家,也是感激上天了。”

李淏黯然道:“我也明白這個道理,但是真的讓我告別親人故土,在那個陌生的地方備受歧視和屈辱地活著,沒有自由,沒有尊嚴,實在是痛苦的折磨。”

“無奈你生在帝王之家,這是你在享受與生俱來的錦衣玉食和榮華富貴的同時所必然應當承擔的責任,每個人都應該為他應盡的職責而負責,就像你的父王所肩負的治理國家的重任一樣。其實去別國為質,也是你必須承擔的責任,也是你不能脫卸的,否則的話你就是對這個國家的不忠。”我說著明知道毫無實際意義卻不得不說的冠冕堂皇的廢話。

李淏沒有說話,而是低頭默默地抿了一口茶水,我用同情和無奈的眼神看著他,這個隻有十七八歲的大男孩,眼下卻要背負起這樣屈辱而沉重的擔子,相信肯定是一肚子的委屈和憤恨,估計昨夜他可能在家裏發泄了一晚上的怒氣,砸碎了若幹瓷器,打爛了若幹沙袋,從他現在的黑眼圈就可以看得出來。

可惜盡管我知道曆史的發展,眼下卻無能為力,我想換了誰,也沒有辦法讓此時的朝鮮打敗滿清,讓滿清稱臣,然後把他們的王子送過來,那絕對是天方夜譚,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我繼續安慰道:“其實你也不必太過擔心,畢竟你也是一國的儲君,又不是亡國之後的階下囚,現在朝鮮雖然對大清稱臣,不過表麵上說得好聽點還是‘互約兄弟之盟’,起碼不會為難於你的。你現在的待遇在盛京也不會降格,因為你在當今聖上百年之後還是要回國即位的。對待一個將來的國君,他們起碼的尊重還是要有的,唯一的不好就是你不能隨便離開盛京,不過平時的行動雖然會受到監視,但是盛京之內的自由還是無礙的。”因為我知道後來李淏在盛京的待遇確實如此,所以並沒有騙他。

這時李淏突然抬起頭來,打斷了我的話,這是他從來沒有過的舉動:

“你知道嗎?其實我擔心的並不是這些,而是我一旦去了盛京,那麽不知道要在那裏呆多少年,恐怕隻有父王身體不豫……或者國內發生變故,否則的話皇太極是不會放我回來的!”

我其實盡管表麵上用寬慰的語言敷衍著他,實際上從他剛剛告訴我他要去盛京的那一刻起就在暗暗地擔心的什麽,隻是出於矜持而沒有說出口而已。這個念頭一直在我的心頭打轉,不知道如何開口,直到我和他的視線相對,被他眼神中從未有過的焦急和燃燒著的烈火激勵著,我終於遲疑著說了出來:

“那……那我們的婚事……怎麽辦?”我硬著頭皮說出了這句本不應該由我起頭的話,沒辦法,情況緊急,事態嚴重。

“對啊,我正是擔心這個,盡管皇太極已經先行回國,不過九王他們押送物資和勞力的後續部隊居然在短短的幾天內就把本來千頭萬緒,煩亂如麻的一大堆事情大部處理完畢了。他今天一早就派人到我父王那裏遞書,說是最遲在後天啟程。”

“那麽說的話,你們後天就要隨他一道趕往盛京了?”我心裏一驚,也太倉促了點吧,他們倒是歸心似箭了,可這些從小到大都生活優裕,從來沒有離開過故土的貴族子弟們,即將去國離鄉,也許不知道要在陌生的國土上呆上多少年,總歸也要給大家點時間準備準備吧,哪有這麽急的。跟據我的回憶,崇德二年之初,大清並沒有發生過任何大的變故和戰事,按理應該不會如此緊急啊!

李淏一臉熱烈而激動地神色,他緊緊地看著我的眼睛:“阿貞,我這一去,少則十數年,可你在朝鮮如何等得起?不如,不如……”

我像被激到了一樣,突然語氣堅決地打斷了他的話:“你這是何意?難道你是要我不要等你,找個好人家嫁了?你休想!你難道忘了你給我的那個字條上寫著什麽?天長地久,此心不渝,你就忍心違背你的諾言嗎?”

說完這話連我自己都有點心虛,其實那字條是李淏送給熙貞小姐,而並非送給我崔英媛的,而我總是一廂情願地把那字條當成自己的私屬品,因為愛字對我來說一向是一件昂貴無比的奢侈品,現在正如在深湖中沉浮的落水者,哪怕一小片浮萍,我也要不顧一切地抓住它,而根本沒有想過它是否能承擔得起我的體重,就像我根本沒有想過我是否真正愛著李淏一樣。

“阿貞!謝謝你對我的一片情意,我對你又何嚐不是如此?隻是,你知道嗎?如果你嫁給我後,就必然會離開這片你生活了十多年的故土,離別你的親人,跟隨我到那個完全陌生,甚至前途難測的地方去,過著表麵富貴,實為囚徒的生活,而這種生活,則不知道要持續多久,也許等到我們再回來的那一天,這裏已經是物是人非了,這些,你能忍受得了嗎?”李淏一臉淒涼之色:“本來這為國承擔責任的事情,就應該是我們男人做的,我又在怎麽忍心讓你們這些女子被連累,跟著我們一道承擔這份為人質的屈辱呢?”

“你不要再說這些了,你隻要告訴我,你是不是真的喜歡我,對我所許下的諾言都是真的,你願意和我一起白頭偕老,哪怕天荒地老,海枯石爛?”我一字一句地問道。

“是的,我從來沒有欺騙過你,任何一句話都是出自我的內心,”李淏說到這裏還是有些猶豫:“可是……”

“不用‘可是’了,隻要這一點你可以確定的話,那麽我即使跟你到任何地方,海角天涯,也是無怨無悔!”我真不知道我的口中是如何吐出這些堅定而執著的話的,說著這些話時,就感覺自己宛如成為情聖一般,也更像入戲頗深,一時難以自拔的演員一樣。

接著話鋒一轉:“更不要說又不是永遠不回來了,我們將來還是要回到朝鮮的,你到時候也許已經即位做了皇上,現在何必那樣悲觀?凡事要往好的方向看。”

李淏被我的慷慨激昂的“真情流露”深深地打動了,他牢牢地注視著我的眼睛,站起身來,繞過幾案,一步步向我走來;這時我也跟著站起身來,毫不回避他熱烈的目光。

他走到我麵前,停下,然後伸出雙手,一把將我的手握住,然後緊緊地拉起,放在他的胸口。我感覺到此時他的心跳很快,呼吸也似乎急促了起來,他的眼睛中燃燒著炙熱的火光:

“阿貞,有你這句話,我就再也不去考慮那麽多了。你放心,我無論如何也不會辜負你的一片情意!這樣吧,眼下時間倉促,要立即舉行婚嫁儀式是定然來不及的,不過我這就趕到宮裏去向父王請求,讓他即刻下旨將我們的婚事訂下來。至於你是跟隨我到盛京成婚,還是不久之後送你過來成婚都可以,這樣的話,我就不怕有任何事情可以分開我們的了,你說是嗎?”

我望著他火熱的眼神,一瞬間,竟是一陣感動的酸楚,這是我長這麽大第一次有人向我求婚,希望我成為他的妻子,而且又是如此的誠摯,熱烈,背景又是如此的奇異和波瀾起伏,這讓我如何不會感動?於是我輕輕地點了點頭:“好。”

李淏激動得一時不能自抑,他畢竟也隻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大男孩,在感情地衝動下,甚至可以忘乎所以,全身投入,他終於一把將我攬入懷中,喃喃道:“阿貞,阿貞,是不是我們終於可以在一起了?簡直像做夢一樣……”

我的回答肯定著他的迷惘:“沒有錯,我說的是真的,我們這回真的可以在一起了。”

……

隨著李淏匆匆離去的身影,我的情緒漸漸冷靜下來,方才一時的沉醉和忘情也開始逐漸散去,我重新坐回軟墊上,開始對目前的形勢的審時度勢,完全沒有了方才兒女情長,山盟海誓的感性,而是理性的深思:

眼下雖然李淏要去盛京的事情已成定局,我也不能改變什麽,但是他雖然看似到了別國做了人質,但就我所熟悉的曆史而言,他在大清所受的待遇還是很不錯的,更何況,他還和多爾袞相當友善,關係融洽,從現在僅僅在朝鮮他二人之間就有匪淺的交往,甚至可以到了談心的地步,那麽也就是說到了盛京之後他必然會受到多爾袞的照顧,而不必擔心生活上有任何問題。

再者說,李淏他畢竟是朝鮮世子,一國儲君,將來一旦朝鮮發生變故,比如有人犯上作亂或者叛亂內訌之類,局勢混亂,主位空虛的話,滿清也自然會做出一副清君側,除佞臣的姿態,派兵護送李淏回國平亂,扶持他即位的。如果沒有發生以上那些的話,他父親,眼下的朝鮮國君李倧若是身體不豫,自感不起的話也自然會派使告知大清,請求世子回國的,到那時不論是誰當政,也必然會同意讓李淏回國探視,然後服喪,即位的。

所以說,李淏的未來國君的位置,從目前的形勢來看是不可動搖的,那麽也就是說,我嫁給他之後,所當的世子嬪並非是名不副實的。將來李淏回國之後成為大王,那麽我自然是母儀天下的後宮之主王妃,總比嫁給一個自己沒有好感的人或者作某人的小妾要強得多。

想通了這一切,我噓了一口氣,站起身來,走回自己的臥房。

短短的一點步程中,我突然懷疑起我的心,現在它居然變得那般虛偽和不純粹,它計較利益,權衡得失,冷靜得近乎麻木。天哪,它怎麽會變成這樣?想起方才李淏被我的“一片真情”所深深打動時那真誠而熱烈的眼神,不帶一絲雜質。而我呢?我就真的愛他嗎?連我自己都有點心虛,不敢承認,難道我僅是欣賞他俊俏的外表,溫柔的嗬護?還是根本在乎的就是將來王妃的位置?

在混亂地思考中,我來到臥房的坐榻前坐了下來,一眼瞥到了放在床頭的那一件昨晚軍營赴宴時所穿的內裙,順手拉了過來,用手撫了撫裙袂上被我慌亂中時撕裂開來,為多爾袞手上的傷口包紮時所留下的破損的缺口,心中一陣歎息:

並非是我沒有感動過,也並非是我的心從來沒有對他泛起過一絲漣漪,甚至在昨晚的某一刻,我居然恍惚中把他當成了我的堅實依靠,甚至幻想著想把這位我在現代就已經暗暗愛慕的優秀男人占為己有。

可是,在激情過去的冷靜中,我發覺這根本就不是我所能承受的,哪怕多爾袞真的來提親,想要我嫁給他,那我真的就能為了一時的衝動而毫不猶豫地答應嗎?

要知道他府中已經有了許多妻妾,光曆史記載上,有名有號的就有十個,個個都是出身高貴的公主格格們。女人間的鬥爭是永遠不會平息的,我能保證多爾袞能愛我一成不變?更何況他現在的大福晉正是那個有名的善妒而任性的小玉兒。

況且他的心,真正長久地駐留在一個地方,那就是大玉兒那裏,那種雖複雜卻堅定,雖難常相廝守但一直在深夜夢回的纏mian悱惻的愛情是孽緣也罷,終究是常人所能影響到了,而我,我有這個能力嗎?連我自己都不能相信我自己。

與其嫁給一個始終沒有當上皇帝的悲劇人物做小妾,在他名正言順的妻子和他感情寄托的情人之間的夾縫中艱難地生存,不如做一個未來國君的正妻來得痛快。雖然我對他的愛不是那樣純粹,甚至有些違心,但是起碼那人是深愛著我,願意嗬護我一輩子,讓我快快樂樂的。

我終於做出了決定:在我愛的人和愛我的人之間,我選擇了後者。

撫mo著裙袂上破損的缺口,我默默地歎了一口氣:

“多爾袞,看來我和你是有緣無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