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節 萬人之上
想不到一場極有可能到來的暴風驟雨,居然被多爾袞輕輕巧巧,隻憑一紙寥寥數語的慰問信就輕易瓦解了,阿巴泰適時地表明了忠心和立場。而更加令我們意想不到的收獲是,他的長子嶽樂居然在大軍班師回盛京的當天就舉發了正藍旗幾位大臣們的預謀叛變,並且將具體過程講述了個一清二楚。當多爾袞輕描淡寫地下令將幾個涉案大臣全部捕起下獄,嚴加審訊的時候,並坐在旁邊的濟爾哈朗半眯著的細眼中,複雜和不安的色彩已經悄然地隱藏起來。
兩日後,新皇的登基大典終於如期順利舉行,五歲的小福臨早早地被裏三層外三層地套上厚重的皇帝禮服,在儀注官的引導下,將事前操練過無數遍的拜祭步驟與每一個禮節統統演示一遍,這才在丹陛大樂的隆重伴奏下,穿過眾臣讓出的甬道,盡量板著小臉,局局促促地走向了大政殿上那張在他看來無比寬大的龍椅。當福臨,不,應該是眼下的順治皇帝的小屁股落在了寶座的明黃色墊子上時,險些小小的身軀向後一仰,沒等挨到椅背就已經摔到座位裏,出一個大大的洋相。
福臨心裏好奇道:“原來這個勞什子寶座,坐起來也不是那麽舒服啊!真不明白這幫子叔伯兄弟們,幹嗎要為這張怎麽坐怎麽難受的椅子爭來爭去,恨不得打得滿頭大包呢?”
大禮前前後後進行了足足一個時辰,眼下正聽著一個年紀不輕的官兒正在扯著一張明黃色緞麵的聖旨在那裏抑揚頓挫地念著什麽,晦澀難懂,福臨隻一會兒就聽得昏昏欲睡。咦,這肚子怎麽不爭氣地咕咕直叫起來了呢?忽然想起,原來早上起床後額娘生怕自己吃多喝多,在大典儀式上顏麵盡失地大喊要尿褲子,所以什麽也不準他吃,眼下肚子造反抗議了吧!
肚子越叫越厲害,福臨開始坐不安穩了,但又不敢亂動,可謂是苦不堪言。他急不可耐地看著下麵的文武大臣們分列兩班,在睿親王多爾袞和鄭親王濟爾哈朗兩位輔政王的率領下,開始鄭重其事地對著他齊刷刷地拂下馬蹄袖,雙膝跪地,以額觸地,拜了三拜;然後起身,再跪,再拜;一而再,再而三,如此叫做“三跪九叩”,是為君臣大禮。福臨不關心這些,隻是心中奇怪,記得那幫下人們議論,說是睿親王曾經在崇政殿議會之後的當晚,臉色陰鬱地從永福宮的西暖閣裏出來,似乎已經和聖母皇太後鬧得不歡而散。那麽現在他的十四叔是不是仍然沒有消氣啊?
福臨這麽一想,就格外注意此時這位十四叔臉上的神色,可惜福臨緊緊地盯了很久,也一無所獲,在儀態莊重的三跪九叩中,多爾袞麵無表情,幾乎讀不出任何內容,如果強要形容的話,應該隻有“漠然”二字,雖然距離太遠,看不清他此時的眼神,但估計也應該是同樣漠然的吧?
禮畢,多爾袞和濟爾哈朗同時出班,緩步走上丹陛,此時皇帝的寶座兩側,早已經各擺上一張寬大的椅子,兩位輔政王一左一右,分別坐在小皇帝的身旁。這時在禮官的指揮下,眾臣再次開始跪拜行禮,這次跪拜的是三個人,隻不過沒有高呼萬歲罷了。
福臨趁著眾人拜伏於地之際,悄聲對旁邊落座的多爾袞說道:“十四叔,我餓了,你能不能讓小福子給我送點吃的啊!”
多爾袞沒有吭聲,繼續直視著階下的群臣叩拜,甚至連臉也沒有轉過來一下,福臨的心中頓時掠過一陣寒意,他怎麽也搞不明白,一向和藹可親的十四叔為什麽突然對自己不理不睬了?他不禁委屈起來,小嘴一撇,幾乎哭出聲來。
右側的濟爾哈朗一眼窺見了這一幕,頓時一陣惶恐,為了避免小皇帝當庭出醜,為天下人恥笑,他趕忙小聲勸慰道:“皇上請暫時忍耐,等大禮過後再用膳也不遲,另外……皇上應該自稱‘朕’,以後千萬別再‘我’字掛在嘴邊了……”
福臨不知道怎的,居然莫名升起一陣怒氣,他的嗓門一下子大了起來,嚷嚷著:“什麽‘朕’的‘朕’的,你們居然敢不讓我吃東西,故意餓著我,還把我當皇帝嗎?不是說皇帝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嗎?”
麵對高高在上的小皇帝突然發作,下麵的眾臣不禁心裏暗笑,有人卻五味雜陳,但是誰也不敢發出任何聲音,隻得悄悄地窺探上麵兩王一帝的一出好戲開始上演。
“皇上請噤聲,君上威嚴要緊,萬不可再……”濟爾哈朗隻覺得腦子發脹,不知道該說什麽才能穩定住小皇帝的情緒,畢竟他雖是無知幼童,卻是九五之尊,萬萬得罪不得。可是福臨明擺著不買他的帳,越發嚷得厲害:
“氣死我啦,你們誰都不把我當回事,我回去告訴額娘去!說你們一起欺負我!”
濟爾哈朗禁不住冷汗直冒,眼見局勢自己不能控製,於是他趕緊向多爾袞連連使眼色,希望他能夠說幾句話來解決眼下的尷尬場麵。可是不知道多爾袞究竟是看沒看到,他居然繼續保持冷漠和緘默,一言不發地繼續盯著下麵的臣工看,似乎對旁邊小皇帝的打鬧充耳不聞,視而不見。
眾多正偷偷窺探上麵具體情形的大臣們,被多爾袞居高臨下的目光掃過一遍,個個都惶恐地低下了頭不敢再往上看。奇怪的是,多爾袞掠過他們的眼神,裏麵既沒有陰狠也沒有淩厲,卻凜冽如長白山上天池的寒水,盡管寂靜無聲,鋒芒不露,卻奇寒無比。一直穿透所有人的心扉,給他們帶來前所未有的緊張和局促,似乎一切自以為隱藏嚴密的私念都在這種目光的瞟過時暴露無遺。
這是一位難伺候的主子啊!幾乎同時地,這個聲音在所有臣工的心頭響起。
福臨更加憤然,他稚嫩的童音已經開始義憤填膺:“不是說皇帝就是‘萬萬人之上’的嗎?這寶座本就應該是一個人坐,現在坐了三個人算是怎麽回事?到底誰才是皇帝?誰才是?”
濟爾哈朗暗暗叫苦不迭,他不知道這位隻有五歲的小皇帝從哪明白這麽多道理和皇帝的權威,居然童言無忌,說出這麽多令他汗顏不止的話來,這讓他頓時啞口無言,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隻覺得芒針在背,不知道如何下台。
忽然間一陣輕笑,打破了朝堂之上前所未有的僵局,濟爾哈朗趕快扭頭一看,隻見多爾袞的臉部終於有了表情,這表情是優雅而霽和的,連笑聲也是如此,隻見多爾袞微笑著用慈和的目光看著小皇帝的一臉怒氣,悠然地說道:
“皇上,當年您的皇阿瑪在登上大金汗位之時,這寶座上還不止三個人呢。您若是不信的話,大可以回去永福宮問您的皇額娘,大清的聖母皇太後總歸不會欺騙皇上吧?”
正準備大鬧一番出出怨氣,看看高傲的十四叔該在眾臣麵前如何下台的福臨,聽到這句雖然語調不高,卻字字清晰的話時,頓時噎住了,呆愣愣地看著多爾袞,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階下排在首位的代善,聽到多爾袞這句話中的“不止三個人”時,花白的胡須突然微微一顫,十七年前的往事頓時湧上心頭,不堪回首啊!如今時過境遷,當時的四大貝勒阿敏,莽古爾泰,皇太極,一一故去,隻剩下自己這個花甲年邁之人,老老實實地跪在階下對著上麵的三個人叩頭。不久的將來,或者幾年之後,台上的三個人最終又會留下哪一個?多爾袞這話,表麵上是勸慰小皇帝,實際上何嚐不是在提醒自己呢?
大典完畢的十日之後,一個寧靜的正午,難得的冬日總算是把它的光芒吝嗇地拿出一些,普照人間。透過窗紙照耀進來的陽光,給室內帶來了難得的溫暖。多爾袞似乎比新皇登基大典時略顯消瘦了,眉宇間更顯疲憊,臉色暗淡,此時他正久久地盯著一本刑部呈上來的奏折,上麵的幾位大臣的名字,盡管硯台裏的朱砂早已調勻,但他仍然沒有拿起湖筆在上麵寫下批示的意思。
過了許久,多爾袞轉頭對正在案側幫他整理新一摞剛剛送到奏折的我開口道:“熙貞,你也忙活半晌了,也累了吧,坐下來歇歇吧!”
我搬了一張圓凳,在他身旁坐了下來,故意嗔笑著問道:“嗬嗬,你堂堂輔政王也有如此關心別人的時候?難得難得啊!如實說來吧,是不是有什麽難題委決不下的?”
多爾袞捏了捏酸痛的手腕,臉上露出一絲故作輕鬆的笑容,“還是你最了解我啊,算了,我老實承認!喏,這個折子你不妨看一下,我想聽聽你有什麽建議。”
“咦,王爺不是前幾天剛剛立下了個規矩,明令後宮不得幹預朝政嗎?我雖然算不得‘後宮’,不也是個婦人嗎?你怎麽自己率先破例起來了呢?”我故意不買賬。多爾袞很明顯是為了提防權欲熏心的大玉兒借著太後的身份對著朝政指手畫腳或者秘密聯絡王公大臣,所以特地下了這道命令,濟爾哈朗盡管不太情願,但是以他一貫對多爾袞順著來的行事風格,他也在這道詔令上蓋下了自己的印章。
多爾袞故意板起臉來,鄭重其事道:“聽說漢人們有‘三從四德’,看來有必要在滿洲也推行一下了,起碼‘出嫁從夫’這一條就是必須的——李熙貞,你聽好了,我以你男人的身份命令你:適當地出出主意,提提建議,幫忙打打下手,還是不違背幹預原則的,還不趕快聽命?”
我站起身,盈盈地施了一禮,“誠惶誠恐”地喏道:“奴婢不敢不從王爺調遣,不,用漢人的口吻是——賤妾不敢不從夫君之命,遵令就是。”說罷就忍俊不禁地笑了個前仰後合,連多爾袞也沒有那麽嚴肅了,禁不住也“奸邪”地笑了幾聲,這才熱情地招呼道:
“嗯,跟我還客氣什麽?免禮免禮!快坐下來吧。”接著一伸手,把我重新拉回了凳子上。我這才收起一臉荒誕,仔仔細細地將那份折子前前後後看了個清楚。放下折子,我側臉問道:“莫非王爺正奇怪為何如此大的動靜,可具體卷進此案的大臣竟然沒有一個是兩黃旗的?”
多爾袞點了點頭,“正是,也許這從另一方麵提醒了我,鄭親王確實與兩黃旗有所勾連,並且確實曾經卷入此事,不說是推波助瀾,起碼也是心知肚明,隻不過冷眼旁觀,默許他們鏟除我們這方勢力的預謀了。”
“這是當然,刑部是鄭親王的地盤,他當然最有機會,也最有權力利用自己的職位之便而抹除所有不利於他的口供和證據,而且王爺你也不便參與聞詢,所以暫時既不能利用這個案子將鄭親王牽扯出來,也無法將很有嫌疑的兩黃旗大臣全部挖出,最多隻能拿嶽樂舉發的那幾個替罪羊開刀,所以王爺才憂慮不已啊!”我也有些無奈。
多爾袞仰靠在椅背上,喟然歎了一聲:“這麽好的機會,不能一舉鏟除這幫子不肯安份的勢力,的確不可謂不遺憾,不過這也讓我意識到,大清眼下的一些朝廷製度,確實應該改一改了,也免得以後再有誰鑽了這個空子,卻又眼睜睜看著無可奈何!”
我略一沉思,建議道:“你的憂慮不錯,確實有很多地方需要完善,王爺若想集大權於一身,必須要一步步收緊權利,不能再任其他親王貝勒掌管六部政事——可以效仿明製,罷親貴六部任事之權,令其不得過問或者操控;設尚書職,選王爺信任之臣擔當,但他們的身份不得貴重,以免日後擅權。適時可以增加‘大理寺’,專管官員之罪;增設一個懲治和審理皇族宗室犯人的衙門,可以命名為‘宗人府’,這幾個衙門,全部直接聽命於王爺您一人調遣命令,才可以遏製這些人繼續和你做對的勢頭,堵住他們的便易之門。”
“現在不得不佩服大明的開國太祖朱元璋了,他那一套確實很管用,看來我們大清也該適當地效仿一下了。”多爾袞頷首讚許道:“‘宗人府’這個名目好,你的提議不錯,可以實行!”
“隻不過實行這些規矩的前提是,必須扳倒鄭親王,或者令他犯些過失,被我們抓住把柄,這樣即使不直接讓他倒台,起碼也可以使他威信無存,不得不唯王爺之議是從才是。”我冷靜地分析著。
多爾袞考慮了片刻,“這話雖然沒錯,可鄭親王為人極為機警,處事圓滑,從來不肯得罪任何人,別說我們難以抓住他的把柄,就算是利用非白旗親故來舉發他的各處罪狀,也未必有人願意出麵,畢竟很多人都不希望我一人大權獨攬啊!”
我想起了曆史上反水的兩黃旗中的幾位大臣們,不禁會心一笑:“這一點你不必擔憂,這世上永遠不乏‘良禽擇木而棲’之人,恐怕要不了多久,就有王爺需要,並且願意出麵替王爺分憂效勞的人出現的。”
“但願如此吧,”多爾袞微微笑了笑,重新撿起那份折子,用蘸了朱砂的筆在扉頁上寫下了一行簡略的批示,每個字都端正敦厚,蘊鋒於無形,卻又鮮豔奪目:
“額木克圖,伊成格,楊善,羅碩四人,黨附肅王之亂,著即棄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