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節 大戲開鑼
多爾袞步履匆匆地走到內帳的帷幕前,稍稍停頓了一下腳步,似乎有點猶豫,他回頭給大家遞了個眼神,示意暫且緩步,不過他仍然伸手掀開簾子,很快沒入了內帳之中,垂下的帳簾阻隔住了眾人的視線。
在短暫的沉寂中,眾人麵麵相覷,雖然誰都沒有說話,但是顯然之前那侍衛的匯報中,他們已經大致推測出皇上究竟死於何種病症,或者因何突然發病的了,聯係起莊妃鬢發散亂,衣衫不整地衝出來喊太醫,估計此時內帳的情形實在不適合讓更多人看到。由於豪格和濟爾哈朗今天一大早就匆匆拔營而去,眼下這幫子滿洲貴族當中,隻有多爾袞和多鐸封親王爵,地位最高,所以由多爾袞先進去看看情況大家倒也沒有任何異議。
片刻之後,裏麵忽然傳出了一聲悲痛淒絕的大呼聲:“皇上!”接著就哽咽住了,沒了聲息。多鐸最先掀開帳簾,一個箭步衝了進去,後麵眾人也緊隨其後,三步並作兩步,一起搶入內帳之中,我也在隨波逐流之間被挾帶而入,隻見旁邊已然跪了一地回天無術,無可奈何的的太醫們,其實也怪不得他們,誰叫皇上還沒等他們趕來診治就賓天了呢?他們默默地跪在一邊,等待著不可預知的命運,我靜靜地站在人群之外,用眼角的餘光打量著他們,心裏微微有些虛弱,生怕萬一裏麵有一個醫術高明,細致入微的人能夠瞧出皇太極之死的破綻來,雖然我很信任陳醫士,但我同樣害怕天外有天,山外有山啊!
不管如何震驚,皇太極已經龍馭歸天,死得不能再死了,多爾袞和莊妃已經把現場布置得非常巧妙,雖然遮遮掩掩,但是故意留出一些蛛絲馬跡,讓明眼人一眼就可以看出皇上是怎麽駕崩的了。
多爾袞僵硬地站在榻前,愣愣地望著,身後所有的兄弟侄子們也和他差不多表情,一時間每個人肯定了這個事實之後,都呆若木雞,甚至連痛哭號喪都忘記了,除了旁邊正在用手帕擦拭著眼睛的莊妃斷斷續續的抽噎之聲,大家均是一時作聲不得。畢竟小半個時辰前還興致勃勃,開懷暢飲的皇上,一向龍體強健的皇上,居然以這種出乎意料的方式歸天了,每個人尷尬的情緒大大地抵消了悲痛,況且這一幹眾人中,有哪個會為皇太極的死而真正悲痛的?
我冷眼在每個人的背後巡視了一番:多爾袞,多鐸,阿濟格,嶽托,碩托,阿達禮,滿達海[代善的四子,也就是阿達禮的四叔,現封貝勒],博洛[阿巴泰之子],尼勘[褚英次子,他的兄長杜度於數月前病死於杏山軍中]。可以說這裏沒有一個是豪格黨,也沒有一個是親近於兩黃旗的,充其量也不過有三人中立而已,所以他們不會為皇太極的賓天如何悲痛的,他們關心的是接下來由誰繼承皇位,他們能夠在天子更替的過程中,獲得多大的利益和好處,這才是至關重要的。
難耐的沉寂隻持續了片刻,多爾袞仿佛失魂落魄般地放下了手中的被角,將皇太極的臉遮蓋起來,然後撲通一聲雙膝跪地,連連叩頭,痛哭失聲:“天不假年,天不假年啊!皇上啊,您怎麽就這樣去了,這大清社稷,天下臣民可……可怎生是好啊!”
他裝得非常之像,故意把語言的邏輯都給弄混亂了,斷斷續續地胡亂說了一大堆“悲痛欲絕”,毫無條理的話,輔之以痛哭流涕,還真是硬擠出了不少淚水。我發現他的演技真的幾近爐火純青,同樣作為這次謀殺的真凶,我的心裏隻有惶恐不安,鬼祟虛弱,要想幹號幾聲倒也勉強,可要是像他一樣“真情流露”,那可真是比登天還難,此時眼眶偏偏不爭氣地越發幹澀起來。
他這一開了頭,身後眾人也不約而同地紛紛跪地叩首,跟著聲情並茂地表演起來,一個個哭得如同柴桑吊孝的臥龍先生一般,涕淚縱橫,驚天動地的,口中含糊不清地念叨著和多爾袞類似的話語;旁邊的莊妃本來已經有點乏了,抽泣聲漸漸低了下去,不過看到眼下如此熱鬧,她也必須趕快配合應景,於是她的聲音也越發高了起來,眾多男人的哭聲中夾雜著她一個女人的聲音,倒也格外明顯。
我心中有鬼,盡管不得不跟著大家一道跪地哭喪,但是勉強幹巴巴地發出幾聲,連自己都覺得虛偽異常,極度做作,於是幹脆改成女人擅長的抽泣,伏在地上跟著叩頭,用手帕遮著眼睛假意擦拭,偷眼看了看聲淚俱下,淒淒切切的莊妃,看到她的手帕居然也洇濕了一大片,真不知道她哪來這麽一副急淚,是兔死狐悲呢?還是她為做了自己十八年丈夫的男人,她三女一兒的父親的突然去世而發自肺腑的悲哀和傷痛呢?又或者是心底裏有那麽一點自責和後怕,五味俱全,百感交集之下,也禁不住暗自神傷起來?
在眾人煞費苦心,全情投入的痛哭表演下,我突然發覺,不隻是我一個人沒有動靜,跪在旁邊的多鐸雖然看著是在跟著叩頭,其實也絲毫沒有聲響,莫非他也正跟我一般心思?我微微側過臉去,正巧他也正轉過頭來看我,兩人的目光碰到一起,彼此交流了一下心有靈犀的感受。多鐸的臉上不但沒有絲毫悲哀之色,反而眼神中正洋溢著幸災樂禍和快慰無比的欣悅,我輕輕地衝他點了點頭,示意我明白他眼見仇人歸西時的心情。
在掩口偷笑的多鐸身邊,心懷鬼胎的我一麵繼續偽裝著,一麵仔細思考著下一步該如何走的問題:皇太極這一死,隻能給大家留下一個誰是繼承人的難題,必然有一番九五之爭的風雲再起,按照曆史上看來,必然是多爾袞與豪格兩虎相爭,那麽最後究竟還是不是被莊妃的兒子湊巧撿了個便宜呢?還是曆史真的會發生改變呢?經過這一番殫精竭慮,驚心動魄,幾乎冒著生命危險的博弈之後,好不容易造成了一個皇位虛待的結果,怎麽能讓不勞而獲的人跑來摘桃子呢?不,決不能讓多爾袞重蹈覆轍了,那後來殘酷的結局告訴我,這一次,一定要全力襄助我的丈夫成為九五至尊,這一仗,不可以輸!
盡管我們造成了皇位虛待的結果,但是卻不可以同樣偽造出一份皇太極的傳位遺照來,畢竟他是突發風疾,暴病而亡,根本來不及寫下任何遺詔。況且就算這裏的人支持,難保盛京那邊的人不會群起質疑,大鬧一番,甚至還有可能公開分裂,刀兵相向;而且當時隻有莊妃一人在側,就算讓莊妃宣布所謂的皇上口諭,也多半做不得數,就像當年努爾哈赤死,隻有阿巴亥一人陪侍身邊,所以她所傳的大汗臨終口諭,就被四大貝勒誣陷為假傳聖旨一樣。
而且以莊妃的野心和算計,怎麽能保證她幫著多爾袞“做偽證”呢?說不定她還會臨時起意,宣布說“大行皇帝”臨終口諭,由九阿哥福臨即位也不一定,這個女人對於當太後的興趣遠遠要比當皇後來得大,皇後可以失寵被廢,太後可是地位穩固,永享富貴,還可以參與朝政,這種誘惑誰能抵擋得了?
我現在忽然痛恨自己來到古代這六年多來到底做了什麽積極的事情?恐怕絞盡腦汁,也無法改變現在的這個局麵,我既無法整垮豪格勢力,也沒有做掉未來的皇帝順治——後者是我無法下定狠心,這很難判定是對是錯,但是關於前者我卻不得不承認:在沒有掌握權力之前,想要扳倒豪格勢力,想要分化拉攏兩黃旗,根本就是癡人說夢,就連精明睿智如多爾袞都做不到,更何況我一個無法直接參與政事,政治智慧遠遜,隻有一點拿不上台麵的小聰明的現代人?
想到這裏我不由得一陣心虛:難不成這一次也……不行,絕不可以先亂了自己的陣腳,無論如何也要搏一搏,畢竟機會難得啊!多爾袞現在即位算是大家共推,名正言順,但是如果要他若幹年以後大權徹底在握,鏟除幹淨異己之後再即位的話,就是史書上的一大汙點,畢竟篡位者是永遠有人熱衷於口誅筆伐的。
半晌,這一番熱鬧大戲算是暫時告一段落,這些個大男人們紛紛揉著跪得酸痛的膝蓋起身,先是詢問了太醫,得知了皇太極的具體死因,果不其然,太醫們異口同聲地回答說是皇太極虛不勝補,以前早有風疾病根,這次飲酒過量,虎丹羹乃大熱強補之材,兼之縱欲之時不吝體力,導致血逆而行,氣血上湧,血瘀胸痹,痰濕阻絡,所以突然發作,並且凶險異常,根本來不及醫治,就龍馭上賓了。
我暗暗鬆了口氣,看來陳醫士的藥果然沒有用錯,連這麽多太醫都查驗不出異樣來,並且為了推卸責任,就統一口徑以皇上是暴病發作而崩,這樣一來,所有人都懷疑盡消,無話可說了。
多爾袞默默地聽完了太醫們的匯報,沉思片刻,然後轉向這幫子王公貝勒們,用征詢似的口吻說道:“我以為皇上此次突然駕崩的具體詳情,還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也希望大家不要傳與外人知曉,不然深恐有有損大行皇帝英名……以我看來,還是對外宣稱皇上是飲酒過後返回帳中,在禦榻上‘無疾而終’了的好,諸位以為如何?”
“嗯,這個提議不錯,我也是這樣認為的,畢竟我們愛新覺羅家的事兒根本沒必要讓那些外人知道了過來攙和,”嶽托略一思索,然後點頭附議道:“至於對朝中的滿洲重臣,八旗統領們,我們不妨告知以大行皇帝崩於風疾,想必他們也不至於胡亂猜疑的。”
見多爾袞和嶽托都如此想法,大家也紛紛頷首讚同,畢竟皇上很明顯是死於坊間巷裏所傳的那類實在比較尷尬的病症,說出去丟的不但是皇上個人的麵子,也是丟整個愛新覺羅王室的麵子,況且誰會吃飽了沒事幹,往大行皇帝棺材上潑汙水?於是乎在一致讚成,全票通過後,“臨時治喪委員會”的第一項決定宣布通過。
接下來眾人沉默了一會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家心照不宣,那個敏感而異常重要的問題,該由誰起這個頭呢?政治方麵,每一步驟都是很有講究的,如果誰膽敢私自破壞了規矩,或者說是遊戲規則,那麽等待他的絕對不是妙事。
終於,阿濟格打破了沉寂,畢竟多爾袞的身份敏感不宜輕易談這類話題,所以他主動站出來開了個頭,隻見他恭敬地衝抽泣聲漸漸平息下來的莊妃叩首問道:
“請問莊妃娘娘,不知大行皇帝臨崩之前可曾留下遺言?或者片言隻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