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節 虎丹羹
不論我平時如何不知天高地厚,但是卻深深地知道老虎的厲害,雖然事後想想當時完全沒有必要跑,因為周圍有上百個弓馬嫻熟,勇敢強壯的男人保護,總也不至於如此窩囊吧?可是無論平時如何自我吹噓,事到臨頭還是最先亂了陣腳。
也許負痛的老虎襲擊目標是多鐸,可是我一個落荒而逃,這凶猛的森林之王立即將目標轉移到我身上,大家頓時為這突然之間的變故大吃一驚,“快,射死它,別讓它傷了福晉!”
我已經處於幾乎失去理智和清醒的狀態,根本來不及也分辨不清這到底是誰在大喊,隻聽到耳邊呼呼風聲伴著鳴鏑之聲,雜亂無章。待我驚恐地回頭看時,那老虎身上又中了數箭,顯然氣力不加,這一撲的距離不夠,在離我大概隻有一丈遠的地方落了下來,與此同時是更加慘烈震耳的咆哮之聲和渴望吞噬的凶光,我來不及看多鐸這瞄準這邊的箭頭,就再次扭頭沒命地狂奔。
在腦海徹底的混亂中隱約記得有很多侍衛趕來救我,同時迅速地包抄過來,準備將困獸猶鬥的老虎徹底製服,可是誰也沒有料到已經身中數箭的老虎居然迸發出驚人的力量,稍稍喘息一口,再次身子一弓,猛然躍起,凶狠無比地張開血盆大口向我身後撲來——“小心!”
隻聽到身後悸人的風聲,慌不擇路的我在那一霎那間幾乎徹底崩潰,“啊~~~”我淒厲地尖叫一聲後,終於一腳被石頭絆倒,先是一個結結實實的狗啃屎,然後接連滾了幾圈,等我終於仰麵朝上停止了翻滾時,再次看到老虎的獠牙巨顎,已經是近在咫尺了。
在這一瞬間我聽到了周圍的一片營救不及的驚呼之聲,我幾乎紅了眼睛,不知道抓起了什麽東西,在老虎縱身一躍,即將從我上方掠過時,我雙目一閉,兩手亂舞,心中大呼:“我跟你拚了!”
我的右手抓住某樣東西下意識地向上奮力一舉,隻聽到“撲哧”一聲悶響,似乎劃到了什麽軟硬不均的物體。與此同時是更加淒慘的虎嘯,不過這嘯聲隻到半截就嘎然而止了,一股滾燙的**恍如傾盆而下,灑落了我一身一臉,一部分滲入眼睛,頓時一陣火辣辣的赤痛。正欲呼叫之時,那腥鹹溫熱的**迅速流進了我的鼻腔,嗆得我劇烈地咳嗽起來。
“咣!”一聲巨物砸落地麵的聲音,似乎地麵都抖了三抖。虎血進入眼睛的同時,似乎我的頭腦裏也一片混沌,一陣陣紅光浮現……
“福晉,福晉!”一片雜亂驚慌的呼喚聲和腳步聲終於把我的魂魄從半空中重新拉了回來,隻覺得滿臉滿頸都是粘糊糊,溫熱腥膩的虎血,我正準備抬起手來先將模糊住眼睛的障礙物抹去,就覺得已經有人在用袖口急匆匆地幫我擦拭著臉上的血汙,與此同時是多鐸那焦急得幾乎變了調的聲音在急促地呼喚著:“嫂子,嫂子!你怎麽樣了?”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禁不住聲音的顫抖:“我沒事,快……快幫我把這些髒東西擦掉,我的眼睛快要睜不開啦!”
“好,這就擦幹淨,這就擦幹淨……”多鐸手忙腳亂地在我的頭臉處一通亂揩,終於讓我小心翼翼地試著睜開了雙眼,由於眼淚迅速分泌的衝刷,方才的刺痛感已經大大地減輕了。
在大家七手八腳的攙扶下,我終於勉強地站了起來,隻覺得藏在褲桶裏的雙腿仿佛抽筋了一般,在不停地顫抖打戰,極力控製也沒有絲毫效果,隻好等著這不停頭腦指揮的雙腿自己累了停歇下來。
“嫂子你真厲害,在危急關頭居然隻一刀就把這頭足有五六百斤的老虎給宰了,剛才真是把我們嚇個夠嗆!”多鐸伸手指著橫臥在一旁已經死得慘不忍睹的老虎,也不知道是諷刺還是敬佩,或者是慶幸,我此時都顧不得追究了,隻是愣愣地看著那頭從咽喉到腹部足足拉開了一米多長駭人口子的倒黴老虎。內髒腸子正緩緩地流淌出來,伴著暗紅色的汙血染了一地,把周圍白色的積雪融化開一大片,一股腥臭的氣味撲鼻而來,在幹冷的空氣中,熱氣在悄然地升騰著。
奇怪,我一頓歇斯底裏的狂亂掙紮,怎麽就碰巧成了“打虎英雄”呢?聽著周圍一片七嘴八舌的馬屁聲響,我這才注意原來右手一直緊緊地握著什麽東西,低頭視線下移,終於真相大白——隻見我的手裏正握著一把鮮血淋漓的彎刀,猶自向下滴淌著虎血。
後來我一直覺得奇怪,往往危急時分,這類平時掛在腰間做裝飾品的刀劍通常是拔不出來的,比如[荊軻刺秦王]裏秦王嬴政的那柄似乎是鏽住了的天子劍,比如後來九宮山麵對一群鄉勇的烏合之眾時李自成那把怎麽也拔不出鞘的腰刀,比如……怎麽這柄每當狩獵時懸在腰間配合滿洲風格獵裝的彎刀,就被我輕而易舉,手忙腳亂地拔出來了?而且還鋒利異常,輕輕鬆鬆鬆地給妄圖吞噬我的老虎來了一個開膛破肚?不可思議,不可思議啊!
於是乎一個陰差陽錯,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居然成了獨力戮虎的勇士。單憑射箭獵獲老虎倒也不算稀奇,但是隻靠一把不足兩尺的彎刀就將凶神惡煞的老虎開膛破肚的,卻並不多見。在滿洲,誰要是能夠手刃猛虎,自然是受人欽佩的巴圖魯。不過這個光榮的稱號是不可能落在一個女人頭上的,好在我也不在乎,畢竟從此以後,經過多少人的傳說和改編,這次意外事件更加有鼻子有眼,劇情精彩絕倫。大家都選擇性地遺忘了我之前的威風掃地,狼狽不堪,這也要首先歸公於當時隨隊侍衛們的四處宣揚。直到多少年後,大家一提到我這位攝政王大福晉,都要感慨幾句:“那可是位可以獨力戮虎的女中豪傑啊!”
很快就有人快馬趕去營地報訊去了,畢竟哪一支隊伍獵到了老虎,絕對是最大的彩頭,豈能不大加宣揚炫耀的?夕陽終於落山,天色漸暗,遙遙可以望見遠處熊熊篝火的紅光,我和多鐸同時對視一眼,現在是申時,離阿達禮密信中的酉時很近了,隻要我們回到營地,很快就會準備盛大的晚宴聚會,那個關鍵時刻即將來到了,想到這裏一陣血液沸騰:這場仗,我們是非勝不可!
“這場鴻門宴,想必皇上本不打算讓我們女人也列席的,這是男人之間的爭鬥,可是如今報之獵虎的勇士是我,你說皇上還能找出什麽理由不讓我去參加宴會嗎?”我手按馬韁,語氣平靜地問道。按照滿洲圍獵的習慣,如果獵到老虎或者熊的勇士,不論是王公貴族還是普通佐領,都會受到最崇高的讚譽和最有排場的大宴歡迎,以彰顯滿洲熱血尚武的精神。
“這是一定的,恐怕你就是今日筵席上唯一的女人了,皇上既然準備下手,那麽莊妃肯定不能在旁邊陪侍,可是,”多鐸側過臉來,憂心忡忡地望著我:“你一定要去嗎?一旦動起刀槍來,我怕你會……”
“我都不怕,你還擔心什麽?”我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說出了有狂妄之嫌的話:“如果我不在場,才是真正值得擔心的呢!你放心吧,今晚的事情,也許兵不血刃就可以解決,隻要你和嶽托阿達禮他們配合演好戲就可以了。”
多鐸點了點頭,沒有再問,他也是很識趣之人,曉得有些事情他哥哥對他也不是毫無保留的,“我相信你和我哥哥的布置,”這時他勒住了馬,我也跟著停下,多鐸微笑著衝我伸出手來,我立即伸手迎上,兩人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處,用了用力氣,同時沉聲祝道:
“願我們今晚諸事順利,馬到功成!”
……
果不其然,皇太極得知我獵獲了老虎,立刻“大喜過望”地下令準備了隆重盛大的慶祝筵會,並且親自出大帳迎接我的“凱旋歸來”,獻上老虎之後,周圍將士頓時歡呼雷動。
我表麵上謙虛得體,受寵若驚,實際眼角正偷偷地觀望著周圍的情形,隻見多爾袞和莊妃都是好端端地站在皇太極身側,神態自若,一臉欣慰,於是我終於將心底裏的石頭暫時放落了地。
由於大宴過去之後,才是愛新覺羅家內部的小宴,這場開在皇太極禦帳之內的聚宴才是真正的好戲上演之時,所以現在還有一段時間,我借口衣襖悉數被虎血淋透,肮髒不堪,不足以見駕,於是在熱鬧非凡之時,悄悄地躲回了自己的帳中。
下令侍衛把守好帳口之後,我回到內帳,從衣箱裏挑選出幾件貂毛鑲邊,繡工華美的袍子來,先將臉麵脖頸擦洗幹淨,脫去髒衣,然後站在炭盆前,一件一件地穿好華服。
重新戴好貂冠之後,我坐在床榻上,取來首飾盒,緩緩地戴上翡翠鐲子,明珠耳墜,繡花頸絲巾,最後將黃金護甲套逐一套在纖纖的指尖,仔細打量著,我的嘴角微微地彎了起來……
酉時的這場愛新覺羅家族的酒筵盡管人數不夠齊整,少了豪格和濟爾哈朗,但是絲毫沒有影響到君臣歡洽,其樂融融的熱鬧場麵,大家觥籌交錯,推杯換盞,個個喝得起勁兒,可謂暢快淋漓,就連今晚有重要任務在身的嶽托和阿達禮伯侄二人都忙活得不亦樂乎,看他們一臉爽朗的笑容,絲毫不捉不到任何異樣,這場戲在熱鬧非凡地上演著。但是真正心懷鬼胎的,隻有皇太極,多爾袞,多鐸,嶽托,阿達禮,再加上一個我,一共是六個人,不過眼下這六個人,正在投入地扮演著各自角色的前戲,盡職盡責,不露半點痕跡。
我表麵上談笑風生,實際上手心暗暗捏了一把冷汗,這是一場生死博弈,賭的是誰先下手,到底是先發製人,還是受製於人,要牢牢掌控自己的命運,的確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我正在冷眼旁觀,似乎在等著什麽。
等所有菜色上齊之後,終於,帳簾再次掀起,這次進來的侍女手上小心翼翼地端著一個銀製的托盤,上麵放著一隻覆蓋著金黃色碗蓋的官窯瓷碗,這碗小巧精致,我知道這裏麵裝著貴重異常的羹食——虎丹羹。
由於我陰差陽錯間殺死的那頭老虎是公的,所以有兩顆據說是壯陽益腎奇材的虎丹,它們要比什麽牛鞭,豹鞭,海狗鞭還要珍稀,名貴異常,於是這等上好的羹食,自然要獻給至高無上的皇上享用了。
方才還嘈雜的交談聲漸漸停止下來,大家紛紛將目光投向這隻盛著由禦廚精心烹製的虎丹羹,我暗暗好笑:男人嘛,對這方麵總歸是很關心的,尤其這群風liu好色的滿洲貴族們,夜夜笙歌,yu女無數,時間久了,多少會有那麽點力不從心吧?難怪他們對這上等補品如此關注呢!
其實早在侍女進帳之前我就裝作漸漸不勝酒力,眼神開始飄忽迷離起來,微微地搖頭晃腦,裝出了活靈活現的七分醉意。正當侍女低著頭端著羹碗走到一半路時,我突然從桌案後麵繞了出來,眾人頓時一陣驚訝,紛紛奇怪我的舉動。
我衝皇太極施了一禮,然後口齒不清,舌頭僵硬地請求道:“這虎丹羹究竟是什麽模樣,奴婢還從來沒有見識過,心下總是好奇不已,如今總算有機會了,懇請皇上準許奴婢飽飽眼福吧!”
頓時這幫有了三分醉意的男人們哈哈大笑起來:“有意思,有意思,哈哈哈……”
皇太極那張富態威嚴的臉上也出現了樂不可支的笑容,他也禁不住大笑幾聲,顯然他也以為我是不勝酒力,以至於貿然失語,天不怕地不怕地跳了出來,還大大咧咧地要求觀看他們男人用來補腎壯陽的食材,這的確讓他忍俊不禁。
“你?!”多爾袞一臉怒氣地衝了過來,一把拉住了醉眼迷離,胡言亂語的我,一麵羞赧異常地向皇太極解釋著:“這女人喝醉了,什麽胡言亂語都往外冒,實在是大不敬,還望皇上責罰!”
皇太極寬容和藹地笑著,絲毫看不出任何殺機來:“哦,十四弟何必如此緊張?今日家宴,你我並無君臣之別,而是以自家兄弟身份,把酒暢談的宴會,還顧忌那許多繁文縟節幹什麽?這老虎是弟妹親手所獵,她欲上前一觀又有何不可?”接著大手一揮:“弟妹,你別管他的,盡管去看好了!”
“多謝皇上允準!”我謝恩之後起身,同時還不忘得意洋洋地撅嘴朝多爾袞瞟了一眼,仿佛在嘲弄著他的多管閑事,在一片大笑聲中,多爾袞的臉“青一陣白一陣”的,欲言又止,一幅吃癟的窘態,這角色扮演得很投入和敬業,裝得還真像。
侍女端著托盤來到我麵前停下,我走上前去,背對著皇太極的視線,小心翼翼地揭開了尚且溫熱的碗蓋。果然,裏麵乳白色的湯羹裏,隱隱浮著兩顆淡紫色的虎丹,每顆足有雞卵大小,
雖然禦廚把這羹做得煞是養眼,但我一想到這兩粒東西的來曆,胃裏頓時一陣異樣的感覺。
不過眼下我關心的不是這個,在欣賞羹湯的短短一刻內,我已經靈敏異常地用碗蓋遮擋,將右手小指微微一抖,頓時一點點細微的粉末落入乳白色的湯內,轉眼間溶解消失無蹤。
我滿意地合上了碗蓋,然後用不高不低的聲音似乎是自言自語道:“原來虎丹就是這模樣啊,算是長見識了。”
周圍眾人又是一陣竊笑,我毫不在意地坐回原來的位置,悄悄地捏著手指上暗藏玄機的金護甲,直到看著皇太極將那碗羹湯悉數喝下,這才悄無聲息地噓了口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