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林暗草驚風
傍晚時分,狩獵大軍終於到達了圍場,冬日晝短夜長,誰也不可能舉著火把在幽暗茂密的森林裏行獵,於是到了目的地後,各旗各自安營紮寨,生火煮飯,準備用過晚飯之後早早休息,以應付明天頗耗體力的狩獵大會。
桌子上的菜肴早已冰冷,然而這個軍帳裏的人卻絲毫沒有一點食欲,我坐在厚厚的皮毛坐墊上,腳底下放著盛滿通紅的木炭的火盆,邊擺弄著筷子邊輕聲地講述著白天在莊妃車輿之中的對話,多爾袞斜倚在寬大的木椅中,持著長長的煙杆吞雲吐霧,在煙霧升騰中,他的眼神也漸漸幻化不清,幽暗得讓人難以窺探到他此時的心思。
終於,他咳嗽了幾聲,這才放下了煙杆,端起早已冰冷的茶水淺淺地抿了一口,悠悠地說道:“也難得莊妃娘娘有這份心思,如果事實真被她料中了的話,我倒真該好好地感謝她。”
“那是自然,眼下從各種跡象看來,我們正麵臨著前所未有的麻煩,莊妃不是聽風就是雨的人,她既然如此著急地提醒王爺,說明皇上那邊確實有些我們難以預料的準備,可是眼下我們正暴露在明處,即便有所警覺,卻難以提防,比如皇上如果真的設下‘鴻門宴’的話,你究竟是去,還是不去?”我順手拿起他剛剛放下的煙袋,緩慢地磕著煙鍋裏燃盡的煙灰,然後輕輕一吹,頓時一陣灰燼飄飛。
“遙想公瑾當年,雄姿英發,小喬初嫁了。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念到此處,我抬眼似笑非笑地看了注視著多爾袞那張平靜淡漠的臉。
他微微一笑:“你是什麽意思?到底我是周公瑾還是曹操?皇上他是九五之尊,君令臣死,臣不得不死,他若是一舉手,恐怕任誰都得灰飛煙滅,所以才有那麽多人削尖了腦袋想弄個皇帝當當。”
“的確如此,沒當皇帝的人拚著命想當皇帝,當了皇帝的人又寢食不安,絞盡腦汁琢磨著如何鏟除那些想覬覦這個位子的人,不過這皇上若是心狠手辣,把手下的臣子逼急了,連條生路都不給的話,也就不要怪那臣子不能盡忠到底了。”
滿洲人有別於漢人的一點是,他們大多不讀書,也視聖賢之道,君臣父子之倫理為狗屁,正因為如此,他們當皇帝的屠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時候,當然不會老老實實地學著漢人的臣子一樣,引頸待戮,閉目等死的。正因為沒有這些倫理的約束,所以愛新覺羅的家族裏,總是充滿著腥風血雨,兄弟相弑,眼下,一場同樣的暴風驟雨正悄悄地向這裏襲來,我似乎感覺到了陰冷的風已經在脊梁後了。
“那麽以你看來,皇上若真的想在這次行獵之機將我鏟除的話,他會怎麽做?是參照漢代時的未央宮之變,借口有機密要事與我相商,騙我單獨入內,然後令最勇悍的正黃旗巴牙剌勇士,將我一舉拿下,然後立即宣布詔旨,說我意圖不軌,罪無可恕,不等交與刑部審訊,就來個人頭落地?”
“倘若如此,皇上如何解決英豫二王?他們當然不會坐任宰割的,可如果皇上為了免除後患,將他們一道擒拿的話,未免動作太大,稍微一處置不好,就會後患無窮。”我想起了曆史上康熙是如何擒拿鼇拜的,之所以會成功,也存在了僥幸因素,因為正好趕上鼇拜忘乎所以,趾高氣揚,喪失了警惕性,這一招對付這類人也許行得通,但是對於謹慎萬分,步步小心的多爾袞來說,恐怕很難如意。
“這倒也是,不過皇上也可以宣諭所有大臣趕往禦帳赴宴,然後突然一個我旗下的叛徒或者反水的親信出現,弄出一個‘證據’或者搞幾個所謂的人證來,告發我意圖謀反叛逆。這樣一來皇上定然會當即下令將我們兄弟三個收監起來,派濟爾哈朗主審我們的案子,然後捏造出一些認罪的供詞,最後把我們全部賜自盡,又或者假惺惺地念在我等的功勞份上,改為圈禁,至於我們在獄中是不是‘暴病身亡’,就難以探究了。”
“這一招的確算是‘正大光明’,臨了皇上還要做出一副‘且喜且憐之’的模樣來,哀歎幾聲‘朕待多爾袞不薄,不料他竟忍心負朕如此!著實令朕寒心啊!’之類的賣乖話,不過這種可能性也不大,畢竟你一向行事謹慎,幾乎找不出絲毫破綻,他要羅織你的罪名,恐怕也不是那麽容易,如果將你治罪的理由不能服眾的話,恐怕惹來的麻煩會更多,我想這充其量不過是皇上的中策罷了。”
“哦?那麽你認為皇上的上策和下策分別是什麽呢?”多爾袞饒有興趣地看著我。我迎著他的目光,笑道:“下策嘛,自然是指揮兩黃旗和兩藍旗對你們手裏的兩白旗進行清剿,一番血腥廝殺,最後即便成功地解決兩白旗,自己也是傷痕累累,實力重創,至少幾年之內是無法入關了,如果皇上真的下了這步棋,那麽隻能證明他的棋術太臭了。”
聽到這裏,多爾袞也不禁失笑,撫掌道:“如果皇上真的會走這一步的話,隻能說明他的腦子燒糊塗了,再也不是當年那個英明決斷的四貝勒了。”
“皇上當然沒有糊塗,如果我要是他,就用最沒有風險和後患的法子。”
“什麽法子?”
“刺殺。”我幹脆利落地回答道,望著多爾袞陰晴不定的臉,繼續說道:“皇上之所以選擇出來行獵,實在是高明至極,在茂密的山林裏,是暗箭傷人的最佳地點。如若不出意外的話,明天的狩獵之際,就是你性命堪憂之時:皇上會挑選射術最為精湛的刺客,隱藏在密林之中,在你不知不覺之時,猛然一箭射出……
當然,如果他用沒有毒的箭置你於死地的話,就可以借口說是有人無心誤傷,發現突然闖禍後隱遁無蹤;如果為了萬無一失的話,他會用毒箭,等大功告成之後,抓來幾個所謂的刺客,然後審出他們是明廷派來的奸細,然後全部淩遲處死。最後給你風光大葬,哀榮顯赫,說不定皇上還會抹幾滴眼淚,這樣就堵住了兩白旗的嘴巴。如果他厚道的話,就讓你身後的英名繼續下去;如果他不厚道,以絕後患的話,就會在恰當的時機,指使人揭發你的謀逆之罪,這樣一來皇上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把英王爺和豫王爺收拾掉了。”
多爾袞冷哼一聲:“這是皇上了故技了,想必再用一次也無妨。當年他是怎麽收拾掉莽古爾泰和德格類兄弟的,我也是略知一二:德格類本來無病無災的,突然有一天如同發了瘋病一樣,聲嘶力竭地抱頭翻滾,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如此痛苦了整整半日的工夫才咽氣,後來也沒見誰去探查他的真正死因。一年之後莽古爾泰被圈禁之後,沒有多久就暴病身亡,死前症狀居然和他弟弟一模一樣!如此一來,何人是幕後主使,就可想而知了。”
接著兩個人同時沉默不語了,因為一旦落實到“刺殺”二字上,就嚴重很多,如果皇太極真的製定了這個方案的話,可謂是防不勝防。總不能叫多爾袞明天裝病不去參加狩獵吧?這遲早會露餡的,以皇太極的精明,如何猜測不出這是多爾袞對他有了防範?說不定要另外想出什麽更加高明的法子來置多爾袞於死地呢,若是那樣則更加難以防範。
怎麽辦?找借口偽稱兩白旗中突然出了變故或者是預謀嘩變,所以連夜和多鐸一道疾馳出營趕回去“約束”?皇太極豈能讓即將上餌的魚輕易脫鉤?很難想出多爾袞究竟能找到什麽借口連夜逃逸。我猶豫著說道:“要不然你就說盛京裏來人,緊急報之於你,說是你的某一個側福晉突發急病,比如天花之類的,眼看命在旦夕,急於見你最後一麵?”
多爾袞簇著眉頭,沉吟道:“此法雖然不失為可行之道,可目前我們也摸不準皇上究竟準備什麽時候動手,甚至不能肯定皇上有沒有準備動手,倘若是我們自作聰明,反應過度的話,事後一查,那個借口純屬子虛烏有,那麽我豈不是犯下欺君大罪?或者我直接逃到兩白旗的駐地,那時不反也得反了!再說我可以找這個借口回去,可是多鐸和阿濟格有什麽借口?到時候萬一皇上把他們扣為人質,要我如何是好?”
他的擔憂沒有錯,這裏可以保護他們的親兵們最多隻有一千多人,動起武來肯定難以抵擋,說不定還會全軍覆沒,一向重視親情的多爾袞是不會坐任兩個兄弟的生死不理的。
“可如果硬著頭皮去參加行獵的話,肯定防不勝防,總不能找個和你相貌相似的替身吧?不但有露餡的風險,更何況不是長久之計,躲得了一時躲不了長久,唉,該怎麽辦呢?”這的確是個艱難的思考過程,尤其當兩個人都是局中之人時,則更是難以考慮出最好的辦法,聽著耳畔燭花爆裂時的劈啪聲,我的心越發沉重了。
過了良久,多爾袞揉了揉太陽穴,疲憊道:“這些事情越想越亂,畢竟眼下我們對於皇上那方麵的舉動一無所知,才至於計無所出,我看還是令人悄悄地去各營打探一下動靜,同時暗地裏監視一下皇上的大帳究竟有何人進出,”他站起身來,活動活動腰身:“兩黃旗那邊的消息,最快也要五更時分傳來,我現在還是出去布置一下吧。”
“皇上會不會已經派人在這附近監視了?你現在出去恐怕不太方便。”我擔憂道。
他不以為然地笑了笑:“這有什麽關係,我身為一旗之主,晚上出去巡巡營也是情理之中,再正常不過的了,何況皇上也許還不知道我們已經開始提防他了,所以也不至於這麽早就把我監視起來,怕的就是一旦探子行蹤泄露,反而會引起我的警惕,打草驚蛇的事皇上是不會幹的。”
“畢竟還是小心點好。”
“你盡管放心,我什麽時候莽撞粗心過?夜已經深了,你還是早點歇息吧,我去去就回。”多爾袞溫柔地捏了一下我的手,轉身出帳了。
我在燭光下的桌前以手托腮,冥思苦想了良久,也沒有一個萬無一失的計劃冒出來。忽然間想到多爾袞出去已經快半個時辰了,怎麽還沒有回來?我莫名其妙地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孤獨和惶恐,似乎危險正一點一點地向我悄悄接近,而我卻摸不清一絲頭緒,心裏是無盡的虛空,想到這裏,覺得脊梁骨似乎都涼颼颼起來。
不行,還是出去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總比呆在這裏空守強吧?我心裏一計較停當,立即起身掀帳,站到了寒冷的室外,守衛著的兩個侍衛一愣,忙一躬身,準備問我是否要外出,我就擺手製止了他們。
如同夜行的狸貓一般地穿梭於各營之間,也沒有發現任何多爾袞的蹤跡,我一陣緊張,決定先去多鐸的營帳裏看看再說。
從這邊到鑲白旗的營地,要經過一片不大不小的樹林,裏麵陰暗幽深,但是由於火急火燎,我已經顧不得恐懼和畏縮,硬著頭皮進入了樹林。在黑暗中摸索了一陣,腳下被樹根絆了幾次,總算是隱約看到了前麵營地的燈火,心中稍稍輕鬆了些,正準備加快腳步,忽然聽到右前方的樹林中發出一陣奇怪的響動,正悚然間,就聽到一聲類似於慘叫之音,接著就是兩聲悶響。
我頓時大氣不敢出,莫非這真是“月黑殺人夜”?那麽究竟是誰殺了誰?不管怎麽說,我一大半可能會遭遇滅口,我可不想命運這麽悲慘,死得不明不白的,於是第一個反應就是一下子縮身隱藏在一棵粗壯的樹木後麵,準備著隨時逃竄。
忽然間聽到“嗖”地一聲鳴鏑之音,直奔我麵門而來,一瞬間甚至都能感覺到一股駭然的死亡氣息,偏好我正移身躲往樹後,隻差半秒的功夫,那支本來可以奪命的羽箭就釘在了樹杆上,同時一聲悶響,我禁不住微微地“啊”了一聲。
忽然那邊一個聲音不高不低低響了起來,雖然不甚清晰,但我還是聽出了是誰的聲音:“是誰?誰在那邊?快點出來吧!”
這聲音居然是李淏的!皇太極為了籠絡朝鮮,每次外出狩獵,都會叫上我這個朝鮮公主和他這個朝鮮世子同去的,所以知道他在這裏並不奇怪,但是奇怪的是他為何鬼鬼祟祟地半夜摸到密林裏來?而且聽到之前的慘叫聲,很顯然他已經要了某人的性命或者把什麽人打暈了,而且還在發覺有另外異響之後迅速一箭射來,明擺著是想殺人滅口,不讓外人知道他究竟做了什麽。
如此一來,我突然一陣脊背發涼,盡管知道他是李淏,但是處於謹慎,我連他也防範起來,於是一聲不吭地繼續潛伏在樹後麵,心裏一陣七上八下,眼見是躲不過了,他必然會搜過來的,怎生是好?他不會有妨害我的意圖吧?
“是阿貞嗎?躲著我幹嗎?我又不是老虎,不會吃了你的,你不出來我就過來了!”李淏的聲音柔和了很多,很顯然,一點異圖都沒有,無奈之下,我隻得硬著頭皮出來了,小心翼翼道:“你怎麽也在這裏?嚇了我一大跳!”
他看到是我,明顯鬆了一口氣,在昏暗的月光下,我看到他扔下了手裏的弓箭,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抱怨道:“你還說呢,倒是你把我嚇個不輕才是,若要是被人發現我殺了人,還指不定有什麽麻煩呢。”
“什麽?你殺人了?”我一步步摸索過去,果然,地上倒著兩個人,一看之下,頓時大驚:看這兩個人明顯是侍衛服色,而且更讓我吃驚的是,他們是正黃旗的!我頓時一哆嗦,看了看四周,這才低聲道:“你惹麻煩了,這夜深人靜的,又是在這個樹林裏,兩個正黃旗的侍衛鬼鬼祟祟地從這裏走,明顯是有什麽機密要事去辦,怎麽偏巧被你碰上了?”
李淏轉頭看了看,心有餘悸道:“我剛剛從多鐸帳中喝完酒回來,準備回我自己的營地,不料走到半途,突然內急,於是就到旁邊的大樹後麵方便。誰知道還沒等係好腰帶,就聽到外麵一陣砍殺之聲,急忙探頭一看,卻見到在外麵等候我的幾個侍衛居然被兩個身手高強的黃衣人給全部砍倒,如此心狠手辣,可見是怕有人見到他們的行蹤所以急於滅口。我來不及多加思量,看著他們走遠了,就悄悄地從侍衛的屍身上取了弓箭,把那兩人一並射死了。”
果然,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隻見他的五六個侍衛全部倒地身亡了,不由心中一悸:這兩個正黃旗的侍衛武藝如此高超,想必也是皇太極的心腹高手,這麽深夜究竟是準備前往何處呢?又做賊心虛把路上碰到的人統統殺掉了,明顯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