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黑一白。

對比鮮明。

黑的如夜,白的勝雪。

一人冷漠如冰,一人溫雅如玉。

這隻是表麵。

四道目光,定定地落在殷玉瑤臉上,無波,亦無瀾。

輕輕地,殷玉瑤推開了燕煌曄。

早知他們會來,隻是想不到,如此之快。

罷了,去金淮,回雲霄,甚至下地獄,都相差無幾。

然而,身後的少年卻長劍出鞘,毫不遲疑地將她護到身後,單薄的雙肩,竟透出無邊的渾凝與偉岸。

黑衣人冷冽的眸光從少年的臉上劃過,唇間溢出淡淡一聲冷哼。

“殷玉瑤,”白衣男子嗓音溫潤,“歸位吧。”

“好。”殷玉瑤點頭,輕輕扯住燕煌曄,“回去。”

少年沒有回答,身子依然直立著,右臂抬起,劍鋒前指。

黑衣人不耐煩地皺皺眉頭,也抬起了手臂。

“這個給你。”殷玉瑤突如其來地說了一句,將一樣物事塞到燕煌曄手中,然後從他身旁掠過,一步步,穩穩沉沉地,邁向前方。

徐徐夜風撫過她的鬢發,這一刻,女子削瘦的身影,卻是那樣堅挺。

因為她已經明白。

燕煌曦救不了她。

燕煌曄救不了她。

納蘭照羽,同樣救不了她。

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男人,能夠救得了她。

就算有,她也不願再拖累任何人。

不管他們愛她也罷,不愛她也罷,欣賞她也罷,憎恨她也罷。

這是她的宿命。

從生命臨世之日起,就必須承擔的末日宿命。

一切隻因,她是玉蓮聖女。

燕煌曄咬住了牙齒,想追上去,卻被後方伸來的一隻手,摁住了肩膀。

他抬起頭,惡狠狠地瞪向那個一臉平靜的男人。

納蘭照羽沒有多言,隻是微抬了抬下頷。

舉目望去,燕煌曄頓時倒抽了口寒氣——不知何時,這小小的馬車四周,竟然布滿不下萬人的白影。

看不清麵貌,看不清身形,隻是白茫茫的一片,像是突兀冒出來的座座冰峰,將他們與整個世界分隔開來。

他們若敢逞強,其結局隻有一個——死無葬身之地。

難道,這就是四哥和她一直所懼怕的力量?

他們是誰?

他們來自哪裏?

他們為什麽要阻攔她和四哥在一起?

年少的燕煌曄自然不會懂得,不過,他徹底明白的哪一天,不會太遠。

當他親眼看到那無邊殺場,血染江河之時,他才會明白,他的四哥,需要如何驚天破地的膽量,才敢對她說出那個深藏於心底的承諾。

而她,也要經曆如何的悲痛與絕望,才敢走到他身邊,和他一起,並肩麵對所有的劫難。

難,真的很難。

真的太難太難。

不是不懂愛。

而是不能愛。

不是不會愛。

而是無法愛。

十五歲的燕煌曄驚顫地,怔怔地站在原地,怔怔地看著那個纖弱的女子,一步步離開。

一切,都是悄無聲息的。

一切,都安靜到了極點。

隻有沉渾如山般的絕望,在天與地之間,慢慢擴散開來。

那,來自於她的心底。

孤苦滄涼,經曆萬重磨難的心底。

她消失了。

消失在那些白色的不明物體裏,帶著她曾經的澄澈,曾經的明媚,曾經的溫暖。

她來自於地獄深處,卻在這世間,開出最美的蓮花,拯救了一個叫燕煌曦的男人,潛移默化了一個叫落宏天的男人,還深深被一個叫納蘭照羽的男人欣賞。

而現在,她要回到地獄裏去了。

回去接受她的宿命。

“——皇嫂——!”在她身影最後消失的刹那,她聽到一聲驚天動地的呼喊。

殷玉瑤笑了。

謝謝你,燕煌曄。

有你這一聲,我便足夠了。

回去吧。

回去告訴你的哥哥,我曾經來過這裏,我曾經愛過他,我曾經,那麽那麽想,留在他的身邊,和他在一起。

然而,我還是太卑微太蠃弱了。

我還是配不上他所給予我的,那份沉甸甸的感情。

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

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隻剩下兩個站在夜空下的男人。

遠山蒙蒙,天,快亮了。

他們的眼睛,卻黑暗得沒有一絲光明。

“告訴我,”燕煌曄轉過頭,滿眸倔強地瞪視著納蘭照羽,“告訴我,去哪裏可以找她?可以救她?”

“救?”納蘭照羽嗓音飄忽,“如果能救,還輪得到你麽?”

是啊,如果能救,還輪得到你麽?燕煌曦早就出手了,他早就出手了。

可是他們都清楚。

他們救不了她。

就算他們肯拚掉性命,最後得到的,不過是冰冷的死亡。

死亡不可怕,緊跟著覆滅的,會是整個國家。

那是千千萬萬人的性命。

他納蘭照羽賠不起,燕煌曦也賠不起。

所以,愛,又怎樣?不愛,又怎樣?

殷玉瑤感覺,自己整個人都漂了起來,就像十六年前,她剛剛被送出那道門時一樣,隻不過那時,她僅僅隻有一歲,而今天,她已經過了十七歲。

深邃而狹長的穀口,緩緩展開,無數的白衣人,沉默著走進。

那高高聳立的山壁,隨之合攏。

霧氣繚繞的水池。

翻滾著濕鹹的暗紅**,池沿邊豎立著五根刻著蓮花的石柱。

當殷玉瑤被放落地麵的刹那,她微微睜大了眼——因為她發現,自己,竟然不是孤獨的。

在那五根石柱之上,已經綁縛了兩名年紀相仿的少女。

一個身著紫裳,一個金裙蔽體。

紫蓮?金蓮?

還有十個月,他們居然,已經找到三名聖女?

殷玉瑤不由重重地咬了咬下唇。

“有啟神尊,玉蓮聖女到。”

無邊的空曠裏,響起一聲冷哼,那高高立於石台之上的男子,慢慢地轉過身。

殷玉瑤笑了。

安清奕。

果然,是你。

“啟神尊,破時將至,是否起祀?”

“起。”

隨著一陣鐐銬的輕響,和其他兩名女子一樣,殷玉瑤被綁到其中一根石柱之上。

五名聖女,還缺其二。

寒光一閃,安清奕的指間,已多出枚薄薄的蓮瓣。

自然不是尋常荷花池裏那柔嫩的蓮瓣,而是足以開胸裂骨的利器。

因為在她們的身體裏,有他想要的東西。

現在,他要驗看。

“不——”旁邊一身紫衣的少女發出驚恐至極的喊聲,而金裙女子卻隻是輕輕皺了皺眉頭。

殷玉瑤雪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經曆了與冥君天璽的第一次遭遇,九州侯的焚身之火,她早已明白,那個困擾她多年的秘密,就藏在她的身體之中。

她也很想看看,那到底是什麽,雖然揭示秘密的代價,會是她的生命。

蓮瓣飛起,朝著她們的胸膛。

劈肝裂膽,萬箭穿心。

不等那痛真實發生,紫衣少女已經暈了過去。

但那痛,卻被淩空截止了。

那惹火而來的紅衣女子,繚亂人眼,震驚全場。

玉指纖纖,握住那鋒銳無比的利器,無視於指間嘩嘩直流的鮮血,滿眸清冷,逼視著高台上的男子:

“安清奕?!”

黑眸輕震,男子隔著麵具,定定地看著她,視線慢慢下移,落到她滴血的右手上,輕輕舉起手掌。

夾在紅衣女子掌中的蓮瓣,真真正正,成了柔軟的花瓣,輕輕貼上她的掌心,一點一點,吸去那殷紅的血漬。

整個世界一片死寂,隻聽見水池裏**翻滾的輕響。

“出去。”

半晌,滿眸冷凝的男子輕輕開口,嗓音寒冽如冰。

“安清奕?!”女子卻絲毫不理睬他的冷漠,與那股凜冽的煞氣,隻是定定地看著他,“你是不是安清奕?!”

“……”

回答她的,是一陣鬱重的沉默。

“你要殺誰剮誰,我管不著,隻要你給我一樣東西,我馬上就走。”

“……”男子還是沉默。

“解開我父皇身上的血綬!否則,我絕不離開!”

“不可能。”終於,男人發話了。

“那麽,”紅衣女子也不多言,坦坦然然地走上石台,在他麵前立定,“有我在這裏,你將什麽都做不了,除非,你殺了我!”

男子眼中飛快地閃過絲戾光,再一次抬起了手掌,蓮瓣染血,穿過紅衣女子的手背,沿著她的胳膊,一路往上。

如果你可以看得見。

如果你能夠看得見。

那一絲絲一道道,從她肌膚上綻開的,多如牛毛的血口,那一滴滴從她身體裏不斷湧出的血水,在她的腳下,匯成了溪流。

可她仍是直直地站立著,那梟傲的脊梁,沒有半點的彎曲和顫抖。

“毓婷……”殷玉瑤禁不住低喚了一聲——縱她誕生於血池,縱她早已聞慣了這種讓人恐懼的味道,在這一刻,她仍然深深地震動了。

那個女子。

那個英勇到無畏,那個剛強到神服鬼懾的女子。

竟然敢以如此強勢的姿態,麵對那個可怕的男人。

她想,她有些明白,他為什麽會喜歡上她了。

他們,是強者與強者的終極對決,狹路相逢,惟勇者能勝。

可是赫連毓婷,你明不明白哦,有些事,不是勇敢,就能解決的,有些人,不是肯拚命,就能打倒的。

安清奕終是收回了手掌。

因為那小小的蓮瓣,已經到達了她的心髒,隻餘最後一指的距離。

若再深一點,她必死無疑。

殺她,很容易。

縱使有那麽一點點痛,卻絕對不至於阻攔他。

阻攔他的,是另一件事,因為他在麵前這個女人身上,已經浪費了太多的時間。

破日破時已過。

縱使殺了這個女人,也於事無補。

安清奕眼中掠過絲惱火——自他“修尊”以來,還沒遇到這樣的事。

赫連毓婷,你會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價的。

冷哼一聲,安清奕拂袖而去,那些浮動在四周的影子,隨之淡去。

“毓婷!”殷玉瑤再次高喊了一聲。

赫連毓婷轉頭,看著她,微微一笑,挪動腳步,慢慢地朝她走過來。

“毓婷!”殷玉瑤滿眼是淚——曾記當初,鳴凰殿上,她要她以命交換,而她毫不猶豫,今時今日,她卻以相同的方式,詮釋了“朋友”這兩個字的含義。

“傻瓜!”抬手揉揉她的額頭,赫連毓婷拔劍在手,斬斷束縛她的鐵鏈。

匆匆攀上池沿,殷玉瑤二話不說,伸手扶住她的身體,驗看著她的傷勢,不住地吸著鼻子道:“你沒事吧?”

“我沒事。”赫連毓婷一甩墨發,容色不改,“區區小傷而已,我皮粗肉厚,死不了。”

“你怎麽到這裏來了?”確定她真的沒事後,殷玉瑤開始究根逐底。

赫連毓婷沉默了。

“算了。”殷玉瑤歎了口氣——如果說,她愛上燕煌曦,已經算是場滔天劫難,那麽相比於赫連毓婷,她卻是幸運得不能再幸運,因為她遇上的那個男人,純粹就是個魔鬼。

赫連毓婷,路漫漫其修遠兮,若要堅持到最後,你隻能長期抗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