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大殿。
該來的人,都來齊了。
近千雙眼睛,沉默地看著上方那個麵容冷毅的男子。
“燕皇陛下,國書已經奉上,不知陛下之意如何?”
冷冷地,燕煌曦掃了階下那人一眼。
對方神態自若,臉皮有如城牆。
“聯姻?”終於,燕煌曦淡然開口,“可以,隻是前日已頒下聖旨,後宮六妃已滿,但不知令妹此來——”
“自當為後。”
燕煌曦話未說完,對方已朗聲接過話去。
朝堂之上,頓時一片竊竊私語之聲。
見過橫的,沒見過這麽橫的。
竟然一開口,便指明要當皇後。
“皇後?”燕煌曦低低地笑,“她,也配?”
這句話,顯然是過分了。
無論如何,對方上門請求聯姻,就算不允,也該給幾分薄麵,可是大燕帝王一開口,那叫一個針鋒相對。
黎慕雲挑了挑眉頭,繼而再次抬高下頷,朗聲道:“吾妹有禮物,單奉於燕皇駕前,請燕皇親啟。”
禮物?
燕煌曦輕輕一擺手,侍立在旁的小安子隨即上前,自黎慕雲手中接過錦盒,小心翼翼地托著,返回丹墀之上,輕輕兒擱在禦案上。
眾目睽睽之下,燕皇揭開了蓋子。
不見任何的表情變化,隻有一聲冷哼:“準。”
準。
準大黎三公主黎鳳妍,嫁入大燕。
並,立其為後。
眾臣頓時炸窩。
這些年來,大燕與大黎的關係,不說好,也不壞,當然,這份功勞,全虧二十年前九州侯的一場大鬧,但雙方素無婚嫁來往,更重要的一點是——表麵上的大動幹戈自然沒有,可背地裏搞的花樣,那就層出不窮了,隻是礙於邦交和盟約,不怎麽方便深入調查而已。
可立於朝堂之上的這些人精兒,誰個心裏不清楚——讓大黎公主嫁過來,分明就是在後宮裏埋了顆定時炸彈,不定什麽時候就會爆膛子,可是,皇帝不傻,為何卻答應得如此爽快?
燕煌曦自然是有緣由的,可是這緣由,他說不出口。
總而言之,金口已開,無論下方的文武大臣們再說什麽,也於事無補了。
就這麽著吧。
在冊納眾多妃嬪的第三日,大燕帝君燕煌曦,再次與黎國達成婚盟,迎娶黎國三公主黎鳳妍。
為後。
自散朝起,不到一個時辰,這個極具轟動效應的消息,便傳遍了全城。
朝內朝外,一片喧嘩。
唯有皇帝,始終保持了高度的緘默。
禮澤宮。
甫邁進宮門,納蘭照羽便看到了那兩個相偎坐在槿樹下的女子,一大一小,安寧恬和。
隱去眸中所有的情緒,他緩步走過去,在她麵前停下,輕輕喚了聲:“燕姬……”
“公子。”殷玉瑤抬頭,淡淡眸華從他臉上掠過。
“你——還住得習慣麽?”深吸一口氣,納蘭照羽竭力以最溫靜的口吻繼續交談。
“嗯。”殷玉瑤淺笑點頭。
“那,有沒有想過,去別處走走?”
殷玉瑤臉上的笑,凝固了。
垂下眼眸,靜靜地看著地麵,剛欲開口,卻聽身邊的小昕清亮著嗓音叫道:“姐姐要去哪裏?浩京城不好麽?”
納蘭照羽輕輕瞪了那個聒噪的小女孩兒一眼,對方毫不客氣,一眼瞪回來,頗有某人之風。
“公子,想何時離開?”殷玉瑤話音淺柔。
“……諸事已妥,明天。我想明天……”
“不可以!”某昕立即表示強烈的抗議,“我要去找……呃,我不想去別的地方,姐姐,你陪小昕留下好不好?”
某昕可憐巴巴地拉著殷玉瑤的手,又搖又晃。
殷玉瑤定定地瞅著她。
這個小女孩兒的熱情與執拗,顯然讓她有些無所適從。
“姐姐,”小昕收斂了嬌小姐的脾氣,眨著黑葡萄般的眼珠,“姐姐真的想離開嗎?”
殷玉瑤屏住了呼吸。
心,猛地一扯。
然後陡地扔掉小昕的手,掉頭便走。
“好心辦壞事了吧?”旁邊的納蘭照羽閑閑地輕嘲一句。
“要你管!”燕煌昕轉頭,惡狠狠地瞪他,“隻要四哥不說走,你就不能走!”
呃——納蘭照羽腦門上頓時上躥出三條黑線——難道這是燕煌曦的真意?那他十天前在鳳儀宮中說的那些話,純粹是唬他玩的?
燕煌曦,你到底想怎麽樣?想我怎麽樣?想她怎麽樣?
納蘭照羽憤怒了。
撇下喋喋不休的小丫頭,也走了。
明泰殿。
看著端坐案後始終沉默不語的燕煌曦,韓之越沉不住氣了:“燕……皇上,今日之事……?”
“有話直說。”
“你還嫌後宮這攤子破事兒不夠麻煩麽?竟然把黎鳳妍也拉來湊合一局?我擔心你到時候,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看這個。”燕煌曦二話不說,將桌上錦盒淩空朝韓之越拋去。
韓之越伸手接住,隨即打開盒蓋,那臉色,頓時變得如雪一般白。
“明白了?”
“你——”韓之越抬頭,無比震驚地看著燕煌曦,自己卻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已經謀劃好了?”
燕煌曦沒有答話,隻是放在頰邊的食指,輕輕朝嘴角一劃。
這個家夥——
這個家夥!
“怎麽做?”韓之越畢竟是韓之越,多年的同門之誼,一年多來的共經患難,已經多多少少讓他了解了這位帝王的脾性。
“滅偽帝,除諸王。”
冷冷地,燕煌曦的薄唇間,吐出六個字。
“然後呢?”
座中男子沉默著站起,也不說話,而是慢慢步下金階,走到旁側的屏風前,伸指在上麵一劃。
韓之越捧在手中的盒子,哐啷墜地。
因為他那一劃,劃掉的,是一個已經有著數百年基業的,北方帝國。
黎鳳妍,要玩是吧?就讓我陪你玩,看誰玩得過誰!
此刻,在大燕帝王眼中劃過的,是絕對的陰冷,與絕對的無情。
“四哥……”恰在這時,殿門外探進半顆腦袋,滿含好奇地看著立於殿中的兩個男人。
燕煌曦柔和了眸子,朝她招手:“過來。”
燕煌昕裙裾飛揚地跑到他跟前,踮起腳尖,附在他耳邊輕語了幾句。
燕煌曦麵無表情,隻是輕輕挑挑眉。
“四哥,”燕煌昕跺腳,“瑤姐姐答應那個納蘭照羽了。”
“她不會走的。”燕煌曦也不多言,隻是簡短地斷定道。
“呃——”燕煌昕瞪大了雙眼——她沒聽錯吧?為何她的四哥,看上去一點都不著急?
“咳。”韓之越插不上話,隻是輕咳一聲道,“那個,若無別事,微臣,告退了。”
“嗯,”燕煌曦點頭,“有空去澄心院轉轉吧。”
澄心院?
韓之越的雙眼頓時大亮,什麽煩惱牢騷都沒了,樂哈哈地離開了明泰殿。
如果不出意料,他一直以來所深深向往的那件稀世奇珍,便在那裏。
燕煌曦,你果然是個說話算話的君子!
滿懷歡悅的韓之越自然想不到,燕煌曦如此痛快地將那樣東西交給他,根本不是出於兌現當初的承諾,而是要在將來的某一天,將他推出去當高級炮灰。
韓之越,且讓你樂著吧!
“四哥,”眼巴巴跑來報信的燕煌昕卻不樂意了,用力扯扯兄長的衣袖,“要是事情壞了,你可別怪我。”
燕煌曦揉了揉眉心,自袖中取出一個小小的木匣子,鄭重地放在燕煌昕手中,輕輕地說了兩個字:
“給她。”
晚飯罷,獨自坐在窗前,殷玉瑤怔怔地望著鏡中的自己。
容顏姣好。
青絲如緞。
可卻已經找不回,當初那顆澄澈的心。
一聲輕歎,隱沒在無邊的夜色裏。
卸了珠釵,她走到床榻邊,剛要就寢,卻發現枕畔不知何時,多了個普普通通的木匣子。
純手工製成,沒有任何花樣,甚至連油漆都沒上。
這是哪來的?
懷著那麽一絲絲好奇,殷玉瑤打開了匣蓋。
輕漾的眸光頓時凝固。
放在匣子內的事物,實在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是兩束發絲。
一束黑湛光亮,一束灰白枯槁。
結成同心。
怔怔地捧著那個木匣子,殷玉瑤整顆心都揪了起來。
不用多想,她已經猜得出,它出自何人之手。
在盒子的底部,還刻著五個端正的字:
白首不相離
在選擇放棄後的第十一天,他卻莫明其妙地送來這麽一句話。
燕煌曦,我該相信你麽?
還是該就此離去?
半掩在珠簾後,燕煌昕靜靜地看著那個流淚的女子——不就是個破盒子麽?為何殷姐姐會哭得如此傷心?
此刻的她,自是不懂。
直到五年之後,已然長成的她,經曆種種情路坎坷,輾輾轉轉,愛而不得,方才理會得,殷玉瑤這一刻的悲傷,與絕望。
那一夜,她麵對冷壁孤燈,淚流成雙。
那一夜,他站在淩霄閣頂,遙望禮澤宮的方向,背影蕭索,眸隱滄桑。
他們都還很年輕。
可是這段過於沉重的情感,卻早已不再年輕。
第二次清早,納蘭照羽剛剛起床,還未及梳洗,便看到那個身披霞光,突兀而至的女子。
“公子,我們走吧。”
她的麵容,平靜得不能再平靜。
“你說什麽?”納蘭照羽驚詫地看著她——雖然昨日,她並沒有表示明確的反對,可是當這句話,親口從她嘴裏說出來時,他還是震撼了。
因為,隻有親身體悟過的人,才會明白,要說出這句話,對她而言,有多難。
“公子,我們走吧。”
定定地看著他,殷玉瑤再次重複。
“你,你確定了?”納蘭照羽滿眸不確定,小心翼翼地開口——燕煌曦那小子,現在的性情可是陰晴不定,要是他以為自己在中間耍詐,調過頭來狠咬自己一口,那自己可真是冤。
緩緩地,殷玉瑤微屈雙膝,跪倒在地。
“……公子……救我……”
她這樣說。
目光楚楚,神情哀怨。
公子……救我……
即使很多年以後,納蘭照羽已經有了自己心愛的嬌妻,卻也記得她那一刻的彷徨與無助。
以及彌漫在她眼中的,那種撕心裂肺的傷。
納蘭照羽整個地震撼了。
並沒有多言,他抬起手,輕輕摁住她的天靈蓋。
眼前一片昏暗,嬌軀向地麵軟倒,最後一絲清明的意識,被徹底抽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