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雲影間,一隻帆船緩緩駛來,很快靠向碼頭,混入橫列的船隻中,混跡無蹤。
安靜的碼頭頓時喧鬧起來。
一個身裹麻布,灰頭土臉的男子數步躍過跳板,消失在人潮之中。
“滾開!”碼頭另一邊,幾名褐衣人呼呼喝喝闖來,領頭者正是在燕雲湖上連連吃鱉的大內侍衛統領夏明風。
“搜!仔仔細細地搜,任何一個人都不能放過!”隨著夏明風一聲令下,整個碼頭上頓時雞飛狗跳,亂成一團,卻沒人注意到,那個身裹破布急急遠去的背影。
邁著匆促的腳步,穿過一條條彎彎拐拐的小巷,直至僻靜無人處,燕煌曦方才停下腳步,靠在一堵斷牆下,長長地呼了一口氣,眸底卻快速閃過一絲懾光——沒有想到,韓貴妃派出的大內侍衛,竟然在燕雲湖一帶遍灑眼線,如此看來,前往酈州大營的路途,定然凶險異常,也不知自己能不能安然闖過。
不過,從今日出現在碼頭上的侍衛數目上來看,自己的“金蟬脫殼”之計,還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追蹤而來的侍衛,已不足原本的三成,看樣子,夏明風應該是將侍衛分成了數路,沿湖追蹤他的去向。
高高揚起唇角,燕煌曦冷哼一聲,側耳傾聽半晌後,很快從牆角裏閃出,再次混入來來往往的人流中……
夜色濃凝如墨,不見一絲星光。
洹州與酈州的交界處。
伏在草叢中,燕煌曦一動不動,靜靜地注視著前方的關卡——
他已經觀察了很久,不見絲毫異動。但,經曆連番變故的他,早已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若無萬全把握,絕不輕動。
大燕皇朝的未來,係於他一身,他不能有任何閃失,母後的殷殷囑托,父皇的在天之靈,就仿佛兩座沉沉的大山,壓在他的肩頭。
子時將近。
斜前方的驛道上,忽然閃過數道黑影,如天際劃落的閃電,轉瞬間便到了關卡之前。
“什麽人?”巡防士兵高聲斷喝,同時“嗆啷啷”亮出兵器。
“奉聖旨,捉拿欽命要犯。”
“聖旨何在?”
“咚——”不見人回答,隻傳來幾聲重物倒地的聲響。
“頭兒,這是去酈州的必經之處,燕煌曦若是自出海口而來,必定會自投羅網。”
“最好如此,否則,你們一個個都得提頭來見!”幽幽夜風中,響起一道冷冽疹人的聲音,教人心驚膽寒。
居然這麽快?燕煌曦不由輕輕地皺起眉頭,片刻鬆開,唇角漾起一絲涼涼的笑——這樣也好,你在明,我在暗,就讓我燕煌曦試上一試,能不能從你這天罡地煞的手中,逃出生天。
夜,更深更靜,湮滅了大地上的所有聲息。
火光,驟然亮起,如群蛇亂舞,衝破夜的黑暗,尖銳的馬嘶響成一片。
數十名褐衣人從哨樓裏衝出,卻絲毫不見慌亂。
“武清,你帶二十人救火;武德,你帶二十人查看營房;武宏,你帶二十人管束馬匹,剩餘人等,跟我來!”身裹玄色披風的夏明風沉聲下令,旋即帶著數十名手下,疾步走出卡口,開始四下搜索。
“頭兒,是不是燕煌曦在搗鬼?”有人沉聲問。
夏明風沒有回答,一雙冷眼來回睃巡著四周。
“頭兒!”關卡的另一邊,忽然傳來一聲高喊,“有人企圖闖關!”
“這兒也有!”
“這兒也有!”
……不過是轉瞬間,四麵八方都發現了情況。
“全部給我拿下!就地格殺!”
刀光劍影,夾雜著跳躍的火光,刹那之間,原本寧靜的關卡陷入一片沸騰。
足足折騰了兩個時辰。
直到天邊,浮出隱隱的魚肚白。
忙活了大半夜的精英侍衛們,方才一個接一個地發現,自己所對付的,不過是一些受了驚,卻又被人活活塞住嘴的野物。
竟無半個活人。
白白浪費了一宿。
“他媽的!”夏明風一腳踹翻離自己最近的屬下,眸中騰起暴怒的烈焰——這燕煌曦,分明是把他堂堂大內侍衛統領,當成三歲小孩兒來耍!
“頭兒,昨夜如此混亂,那燕煌曦,會不會趁機溜了?”有手下低聲提醒道。
夏明風眸底冷光一閃,果決地道:“不會!”
所有手下一齊凝目看向他。
夏明風卻不屑解釋,隻冷然交待下一句:“打起精神,今夜繼續。”
是夜,一群不知從哪裏跑來的黃牛,衝塌了半邊哨樓,但,仍舊沒有看到可疑人影的蹤跡。
第三天,數十條野狗狂吠著躥進營房,四處瘋咬。
第四天,是近千隻呱呱亂叫的烏鴉;
第五夜更絕,大半夜的,竟然憑空飛來一群拇指大小的馬蜂,橫掃整片營房,在所有大內侍衛臉上留下輝煌戰果後,傲然叫囂著離去。
五天五夜不睡,就算是鐵人,也是打熬不住的,更何況,他們隻是血肉之身。
隱身於樹叢中,俯望著前方那群滿頭是皰的家夥,燕煌曦冷冷地笑了——從小到大,他最拿手的絕活之一,便是惡作劇。想當年在禦書房習課之時,上至太傅,下至皇室中的金枝玉葉,無不被他捉弄得焦頭爛額。直到十五歲上,被從邊關率軍返回的外祖父好一通教訓,方才收了手,要整治這些自命不凡的家夥,還不是小菜一碟!
彎彎的月牙,再次懸掛在天邊。
雖然夏明風一再地耳提麵命,雙眼通紅的大內侍衛們,仍然忍不住嗬欠連連,隻要隨便一靠牆,便能呼呼大睡過去。
是時候了。
養足精神的燕煌曦,猛然從暗影裏縱出,如一隻獵豹般,飛速衝過被黃牛踏毀的柵欄,越過關卡,奔向通往酈州的驛道!
“是燕煌曦!是燕煌曦!”哨樓裏頓時人聲大作,張弓的張弓,搭箭的搭箭,然而,等他們弄好一切,驛道上已經空空如也,哪還有半絲人影?
燕煌曦,就像空氣一般,離奇地消失了,從他們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傳訊京城!快傳訊京城!燕煌曦已經進了酈州州境!”
絢目的紅色焰火在空中炸開,有如燦爛的荼靡,刹那盛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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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伐鏗鏘,塵沙飛揚。
數十萬兒郎,動作整齊劃一,出槍,橫刺,喊聲如雷。
戒備森嚴的轅門外,一名滿臉風塵的男子匆匆飛奔而來。
“什麽人?!”
喊聲甫落,數十支長戟刺出,齊刷刷對準來人的胸膛。
捋開額前亂發,來人雙目一瞪:“退下!”
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凜然之威,讓士兵們為之一震,卻並沒有退下,而是滿目疑色地上下打量著他。
“大膽!”來人滿臉不怒而威,“本皇子麵前,竟敢如此放肆!”
“皇子?”士兵們麵麵相覷,繼而縱聲大笑,“哪裏來的瘋子,竟然自稱皇子?快滾一邊兒去,要不然,就地正-法了你!”
但聽得“哐啷啷”一陣響,數杆長戟齊齊摔落在地,每一名士兵的右腕上,均多出一道細細的血痕。
再觀那滿頭篷亂,衣衫襤褸的男子,兩手中各握著一柄寒光閃爍的短劍,反射著灼亮的陽光,刹那間晃花了所有人的眼。
“……快去請將軍。”不知是誰低聲說道,立即,一名士兵轉過身,疾步衝入轅門,奔向帥帳。
稍頃,一名身材魁梧,滿腮髯須的將軍大步踏出轅門,冷厲眸光直直落到持劍男子身上,眼底慢慢浮起幾絲驚疑:“你是——”
“外祖父!”男子曲膝跪倒在地,匍匐著向前,緊緊一把抱住將軍的雙腿,“我是曦兒啊!”
“曦兒?”將軍伸出滿是老繭的手,顫巍巍地捧起男子的下頷,仔細端詳半晌,方才叫出聲來,“你真是曦兒?你,你怎麽會,弄成這副模樣?”
“外祖父!”連續數日的艱辛、困苦、傷痛,在這一刻,得到終極的爆發,燕煌曦眸中淚珠滾滾,“宮中生變……奸妃韓儀,私通九州侯,毒殺父皇,陰謀纂位……曦兒九死一生,方才從宮中逃出……”
“你說什麽?”鐵黎大驚失色,一把將燕煌曦從地上拉起,“你這都在胡說些什麽?”
“曦兒沒有胡說!”燕煌曦眸中澎湃著洶湧的恨意,“九州侯已經接管了所有禁軍,還有齊安的三山大營,不日即將擁立二皇子燕煌暄為新君!”
“擁立新君?”鐵黎猛然向後退了一步,這才信了三分,“兩月前我回京述職,皇上尚身體健朗,近日也無病訊傳出……竟突然地,要擁立新君……”
“所以外祖父,我們得盡快率軍返京,阻止這一切!”
“率軍返京?”鐵黎怔了怔,麵色頓時變得凝重起來,握住燕煌曦的手,沉聲道,“曦兒,此事非同小可,我們進帳再說。”
“外祖父?!”燕煌曦滿心焦急,可在接觸到鐵黎那冷硬的目光後,頓時噤聲,默然地跟在他身後,大步走進轅門。
“傳我帥令,速速封營,不許任何人進出!凡有外來者,須先行通傳,若敢擅入,立斬無赦!”冷冷地傳達完命令,鐵黎這才帶著燕煌曦,麵色沉穩地進入中軍帥帳。
整個軍營的空氣,立時變得空前緊窒。
端坐在虎皮椅上,聽完燕煌曦的講述,鐵黎久久地沉吟不語。
“外祖父,您還在猶豫什麽?若再不拔營起寨,就……”
“聖旨呢?聖旨在哪裏?”鐵黎忽然開口道。
“在——”燕煌曦一怔,隨即抬手,探入懷中,然後身體猛然僵住,麵色瞬間雪冷。
“怎麽了?”鐵黎虎目生威,靜靜地注視著他。
燕煌曦二話不說,迅速脫掉中衣——然而,任憑他翻遍全身上下,哪有聖旨的蹤跡?
“聖旨呢?”鐵黎目光凜然,再次沉聲吐出三個字。
“我——”
燕煌曦無言可答,頹然坐倒在地——難道是天要亡他?拚卻性命不要護出的聖旨,竟然……遺失了……
“沒有聖旨,你要我如何出兵?憑什麽出兵?”鐵黎“唰”地站起,麵色冷靜得可怕。
“外祖父?!”燕煌曦慢慢站起身,雙手撐住桌沿,對上鐵黎的虎眸,“難道您——不相信我?”
“我相不相信你,是一回事,這五十萬大軍的調動,又是另一回事!沒有聖旨,勤王之師,就將變成叛逆亂軍!我鐵家三代忠良,擔不起這樣的罪名!”
“外祖父!”燕煌曦眼底閃過一絲絕望,他不相信,更不甘心,不甘心祖祖輩輩們曆經艱辛開創的江山,就如此落入旁人手中,更深深憂慮著大燕的未來,他們燕氏皇族的錦繡河山,他們一直以來善待的萬千子民,難道,就要因為他的失誤,而從此,萬劫不複?
“外祖父,算我救你了!”
皇子之尊,棄於膝下,燕煌曦再次跪倒,朝著鐵黎,重重叩頭及地:“曦兒不是為了自己,更不是為了替父皇母後複仇,曦兒著著實實,隻是不想看到萬千黎民罹難!外祖父,您一生忠君愛國,難道要眼睜睜地看著,這萬裏江山,落入賊人之手嗎?”
鐵黎仰天一聲長歎,字字句句語重心長:“曦兒,你以為外祖父不願出兵?不,我鐵黎就算舍卻九族性命不要,也會跟你赴湯蹈火,無所畏懼,可是這數十萬條性命,何其無辜?九州侯精於兵法戰陣,又手握數十萬雄兵,倘若戰端一起,輸贏孰難預料,到那時,你要外祖父,如何向他們的家人交代?沒有聖旨,出師無名,就算九州侯不動手,其他虎視眈眈的親王郡王們,也有足夠的理由,置你,置鐵家,置這數十萬將士,於死地啊!”
燕煌曦頹然掩麵,痛哭失聲。外祖父句句剖心,句句在理——父皇所屬意的皇嗣,一直是沉穩幹練的大哥燕煌旭。然而數月之前,大哥代父皇巡授邊城,卻被突然進犯的倉頡騎兵殺死,消息傳回京城,父皇悲痛欲絕,追諡大哥為彰德皇的同時,特地下詔,命朝中文武大臣,三年內不得再議立皇儲之事,誰料想宮中突變乍起……若無聖旨在手,便貿然對外宣稱,父皇臨終前下旨禪位於他,絕難取信於人,至於宮中那些尚未成年的弟弟們,一個都沒能逃出,多半遭了燕煌暄的毒手,縱使活著,年幼的他們,也擔不起複興家國的重任。
他真是恨啊,恨自己的大意,恨自己的無能,更恨自己的愚蠢,沒能及早看出奸妃的險惡用心,救父皇於危難。
可是現在,後悔又有什麽用,痛恨又有什麽用?
難道他們燕氏皇族,連同整個燕氏皇朝,真要毀在那對陰狠毒辣的母子手中?
“曦兒。”相對良久,鐵黎仿佛蒼老了一旬,而燕煌曦,遊弋胸中的那絲稚氣,也終於消泯殆盡。
“曦兒,沒有聖旨,這事急不得,我們隻能——”
“慢慢來”三字尚未出口,外邊便響起急切的腳步聲,一名兵士揚聲喊道:“報——”
“何事?”
“兵部八百裏加急。”
“進來!”
兵士躬身進帳,將一封貼了火漆印的信柬呈至鐵黎跟前,然後退出。
鐵黎厲目掃過信柬右下角及背麵的印信,這才刮去表麵封漆,抽出內函,濃黑的眉頭旋即高高隆起。
“如何?”燕煌曦麵色焦灼地湊到他身邊。
“兩江道行軍大總管漠原即日將到達酈州大營,接管我的帥印。”
“什麽?!”燕煌曦陡地高高跳起,眸中怒火高熾,“他們……他們竟然敢……”
“你暫且放心,沒有皇上親授的聖旨,任何人都休想取走我手中兵符,這西南軍大營,也動它不得!”
“可是——”燕煌曦牙關緊咬,“怕隻怕——”
“你怕什麽?”鐵黎虎目生威,“倘若他敢硬來,我們反倒有了起兵的理由。”
燕煌曦雙眸頓亮——薑,還是老的辣!
無旨繳權,也可視作叛逆謀亂之舉,若那九州侯果真敢來霸王硬上弓,倒是平白給他們製造了機會!
“隻是,”鐵黎話鋒再轉,“若有聖旨在手,不單西南軍大營,九十九州,八百八十八郡的駐軍,都會聽你調度,而那些分居於各地的皇室宗親,也不敢輕舉妄動,整個局勢,會瞬間逆轉。如果沒有聖旨,單我麾下大軍與九州侯對峙,不但短時間內無法取勝,更有可能,會被九州侯慢慢蠶食——倘若九州侯接管了全國兵馬,調動大軍對酈州形成合圍之勢,隻怕到那時,就算兵聖再生,也無力回天……”
聽著外祖父凝重的話語,看著他肅冷的麵容,燕煌曦眼中的亮色,一點點變得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