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曆弘泰九年,秋。
天祀節。
這一天,是大燕始祖皇帝燕炳胤開國的日子,也是曆代大燕帝王祭祖之期。
淩晨,已經齋戒沐浴七日的燕承寰,身著袞龍袍服,在韓王燕承宇的陪同下,領著滿朝文武,往明壇而去。
明壇,設於太廟之前,據說登壇的帝王,隻要心意虔誠,不但可以與天地神靈通話,還可以看見任何一位先代帝君。
祭禮由已經年近半百的單延仁主持,在陣陣渾厚的鍾磬聲中,單延仁念完長長的祭詞,燕承寰親手引燃三柱香,恭恭敬敬地捧在手裏,一步步踏上漢白玉石階。
明壇四周,近千文武官員,上萬禦林軍烏鴉鴉站立著,無有一人,敢發出任何聲響。
行至明壇最高層,燕承寰向天三跪九拜,爾後起身,神色虔誠地將線香插進青銅大鼎著。
劈啪——
長空裏一聲霹靂炸響,天際烏雲翻滾,中間一條奇怪的黑線,不斷顫動著,像是天幕被撕開破口,越來越大,然後白光一閃,一道人影從天而降,落在明壇之上,隔著半人高的大鼎,滿眸茫然地看著燕承寰:
“這是……哪裏?”
這突如其來的意外,讓燕承寰也是一驚,不過他行走江湖多年,又掌朝政數載,早已練出山崩於前不變色的氣勢:“尊駕是?”
“英聖帝君陛下!”
立於玉欄邊的單延仁顫巍巍一聲驚呼,幾乎要不顧禮數,衝上高台。
耳聽得這一聲喊,燕承寰整個兒一愣,凝眸仔細去看這人的形容,方覺對方與自己,確有幾分相似——可是為什麽,他的年紀,似乎也與自己,不相上下?
是錯覺嗎?
還是——
“父皇!”另一道激動的聲線亦從台下傳來,帶著幾分哽咽。
“父皇?”燕煌曦滿眸茫然,怔怔地看著眼前這一幕怪異的景象——他不是在飛往美國的飛機裏嗎?怎麽會來到這樣一個地方?還有這些人,似乎都認識自己?
“你們,你們認識我?”當下,燕煌曦不由抬起手來,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父皇?”燕承寰滿眸疑竇,“這是燕國的明壇啊,您難道不記得了?”
“明壇?”燕煌曦除了莫明其妙,還是莫明其妙,最後無可奈何地抬起頭來,望向浩浩長空——烏雲已經散去,露出一輪昏黃的太陽,淡淡貼在西方天幕上。
“你們,這是在做什麽?”回過神來,他總算問了個比較靠譜的問題。
“祭祀,”燕承寰目不轉睛地看著他——若不是單延仁和燕承宇都確認了這人的身份,他幾乎要懷疑,這人根本是個騙子。
“祭祀?原來是祭祀。”燕煌曦低噥一聲,其實,連他自己都不明白,到底想說什麽,想做什麽。
底下的群臣也是麵麵相覷——活皇帝來祭祀,未料卻祭出一個已經“死”了的皇帝,真可謂千古奇譚,更重要的是,數十年前英聖帝的“死”,本身就是一個直到現在都未解開的謎題,倘若皇帝沒死,那麽這些年來他去了哪裏?為何又這樣一副古怪的模樣,出現在祭壇上?
“我一定是睡著了。”燕煌曦搖搖頭,用力在手背上一掐,然後“嗷”地叫出聲來。
疼痛的感覺告訴他,這一切都是真的。
“老天啊,”他禁不住抬起頭來,喊了一嗓子,“就算你要懲罰我,也犯不上這樣吧?”
“英聖皇上顯靈明壇,定會佑我大燕五穀豐登,國泰民安。”
下麵不知道是哪個臣子,忽然爆出一句,於是,所有的人都跪下了:“英聖先帝萬歲萬歲萬萬歲!”
英聖?先帝?
燕煌曦黝黑眼珠快速轉動——如此說來,自己當真是個皇帝?而且,是個死了的皇帝?
踏前一步,他輕咳一聲,緩緩開口:“你們說,我是那個……皇帝?”
“是,臣等叩見英聖皇帝陛下。”
“那麽,”燕煌曦陡然一轉身,目光對準燕承寰,“你是——”
“第三十七代燕氏帝君燕承寰,叩見父皇。”
“父皇?你是我兒子?”燕煌曦誇張地瞪大雙眼——沒想到,他在那個世界尚是單身貴族,跑到這裏來,卻憑白多了個如此帥氣的兒子。
轉頭往四周看了看,他心中忽然浮起個大大的疑問:“你娘呢?呃,我是說,你母後呢?”
“母後?”燕承寰抬頭,有些莫明其妙地看著他,“父皇……母後她,不是追隨您而去了嗎?”
乍然聽得此言,明壇四周又是一陣低嘩,眾人隻知道永泰女皇禪位於今上,卻不知她竟是追隨英聖帝而去,不免個個唏噓不已。
“追隨我?”燕煌曦撓了撓頭皮,“那,你母後長什麽樣?叫什麽名字?”
“母後她,賢淑端方,溫柔慈祥,是這天下間最好的女子,她叫——”
那三個至關重要的字行將出口之時,空中再次颶風陡起,一條黑色的風柱卷成龍形,直撲而下,張口噬住燕煌曦,挾裹著他迅疾沒入那道裂開的天隙中——
“英聖先帝!”
“英聖先帝!”
明壇四周,響起聲聲驚急的呼喊,然而,那個曾經在這片土地上叱吒風雲的男子,已經聽不見了……
……
又是一陣劇烈的震蕩後,燕煌曦再次睜開眼,發現自己仍然好好地坐在機艙之中,隻是四周的景象有些零亂,乘客們一個個披頭散發,麵色發白,還有不少人趴在椅背上,對著塑料袋大吐特吐。
原來,自己真是做了一個夢!
可那夢中的情形,為何如此真實?
攤開五指的瞬間,他突兀一怔——手掌之上,不知何時竟多了三個淡金色的字——殷玉瑤。
這是怎麽回事?
“殷…玉…瑤……”喃喃地念著這個名字,他陷入深邃的思索中,總感覺腦子裏有一團亂麻麻的線,糾纏著很多東西,有關他的,有關殷玉瑤的,有關納蘭照羽的,甚至有關他二十多年來,所思所見所遇的每個人的。
殷玉瑤?
那個女人與自己,到底有著怎樣的聯係?
他,不明白。
真的不明白。
兩千年。
兩千年的時光,足以將那一段跌宕起伏的故事掩埋,隻餘一縷刻骨銘心的情思,隨著魂魄一起,生生世世,始終不曾消彌。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隻是,燕煌曦,你要到什麽時候,才能記起,曾經對她許下的誓言呢?
……
明壇。
燕承寰靜默地站立著,仰頭望著雲色蒼茫的天空。
他似乎感應到了什麽,又似乎沒有。
而對於眾人而言,感覺就像做了一場夢。
終於,燕承寰轉回身,一步步下了明壇,沉聲道:“回宮。”
輦車起行,從無數跪地伏拜的百姓間穿過,慢慢朝永霄宮而去,年輕的帝王屹立於車頭,展望著屬於他的大好山河,腦海裏仍然不斷浮閃著剛才的畫麵。
明泰殿。
“二弟。”
“皇兄。”
“你真的確定,方才從天而降的那個男子,是父皇?”
“臣弟確定。”
“可是他的模樣……”
“這一點,臣弟也很奇怪,不過,父皇‘龍魂外遊’之時,也正值盛年。”
“這還罷了,更奇怪的是,他竟然連母皇都忘記了。”
“是啊,看我們的眼神也是陌生的。”
兩兄弟同時沉默,沒有人能夠解釋,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皇兄,二哥!”一道輕盈的麗影,忽然從殿外飄進,“聽說,你們在明壇上,見到了父皇?”
燕氏兄弟對視一眼,爾後,燕承寰方啟唇道:“你不是去了流楓嗎?怎麽回來了?”
“別跟我提流楓,”燕承瑤小嘴一撇,顯出副刁蠻公主模樣,“還是說說浩京城的事兒吧,你們真看到了父皇?”
“是。”
“他……還好嗎?”
燕氏兄弟再次對視一眼,卻不知該如何回答。
“告訴你們,前天晚上,我也夢到了母皇。”
“什麽?”
“母皇的樣子,也很奇怪,坐在一間全是大鏡子的廂房中,對了,”燕承瑤忽然一拍手,“她還和金淮帝君在一起,樣子,很親密!”
親密!
燕承寰和燕承宇隻感覺自己整個人都暈了。
“我覺得吧,”燕承瑤仍然喋喋不休,雙眼骨碌碌地轉動著,“說不定,父皇和母皇根本沒有升遐,而是去了另一個桃花源,在那裏繼續他們新的生活!”
“是嗎?”
是嗎?
三個人都沒有準確的答案,但是三個人,都懷著這樣誠摯的願望,希望他們的父親母親,能在另一個世界裏,繼續他們感人肺腑的故事……隻是,若這故事裏多了個納蘭照羽……咳,其實他們的故事裏,多的又何止納蘭照羽?
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每個人的人生都與眾不同,每個人都有自己真心想去擁有的東西,都渴望著一份,屬於自己的幸福。
我們觀看別人的故事,別人也在觀看我們的故事,每個人都是觀眾,每個人,也都是演員。
無論悲歡喜樂,榮辱枯華,隻要你真心演繹過了,人生,便會有一份獨特的精彩。
總之,乾熙大陸的故事會繼續,兩千年後的故事,也會繼續。
隻要地球永遠不停地轉動,動人的愛情故事就會不斷地上演,隻是每一個故事裏的主角,有所不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