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曳燭光下,單延仁抖索著雙手,從袖中抽出密旨,在眼前緩緩展開。
雪薄的紙箋上,寫著他所熟悉的秀麗楷書,一筆一畫,仿若細密的針腳,深深紮入他的心底:
著單延仁,微服往各州郡,暗察吏治民情,若遇有異動者,可行便宜之權,朕已遣暗衛十二人,便衣相隨於卿,卿若有需,隻須發出相應號令便可。
暗衛。
向來隻聽命於皇帝本人的皇家暗衛。
單延仁無力地闔上雙眼——皇上啊皇上,看來您已經鐵了心,按照當年對英聖皇上的承諾,一步步實現權力的交接,作為最忠心於你的臣子,除了服從,我也……別無選擇。
細細將雪箋疊好,掖回袖中,單延仁這才吹熄燭火,自往臥榻而去。
室中一片黑寂,仰麵躺於榻上,他卻隻是翻來覆去,怎麽也睡不著——是啊,不管她安排得再妥當,總難免有失措處,而在這表麵平靜,暗地裏卻潮湧不息之時,她卻偏讓他出京——她想有個可靠的人,時時掌控民間的吏治輿情,以及士族貴紳們的舉動,以便她及時作出應對之策,這都是他可以理解的,可是皇上……到這個節骨眼兒上,單延仁終於有些心慌意亂地發現,他對她的關切,早已超出一個臣子對君王的範疇,而是,一種對美好,對純真,對祟高,對明麗,對人性良善一麵強烈的向往與維護,或者,比這更多……
試想,他從一個青澀而激憤的青年,親眼看著她從一個端方典雅的皇後,變成鐵腕獨斷的女皇,看著她如何戰勝重重困難,成就自己無雙的輝煌……時時刻刻,他都能感覺到,那股從她內心中流出的,澎湃激昂的氣息,感召人心的氣息,以明泰殿為中心,遙遙擴展向四麵八方,讓人深深動容。
可是這樣一位君主,卻即將黯然“離去”,怎能不教人扼腕?單延仁心中,甚至不禁開始埋怨,當年的燕煌曦為何那般苛刻,隻給她十年?
披衣下床,單延仁走到桌案邊,再次挑亮燭火,伏案而書——
這是一封直抒胸臆的奏折,也是一封感人肺腑的奏折,直到蒙蒙天光透破窗紙,他方才擱下筆,小心翼翼地將奏折疊起,放入袖中,竟不歇息,起身往府門外而去。
“大人,”府中唯一的仆從老餘迎上前來,“時辰還早,先用些早點吧。”
“不了。”單延仁擺擺手,“今兒個,是最後一次麵聖了……”
“最後一次?”老餘聽不太明白,不由愕然瞪大那雙昏花的眼。
單延仁不再言語,腳步匆匆地出了府門,徑往皇宮而去。
這條路,十餘年來他走過無數次,卻從未有一次,這般沉重,他真希望,這條路永遠走不到盡頭,但希望,終究隻是希望。
初升的陽光穿過朱漆的宮門,照在一級級漢白玉石階上,兩行文武魚貫而入,單延仁依舊走在最前麵。
眾臣立定,殷玉瑤升座,視線掠過禦案,落到單延仁臉上,不由一怔——大概她也想不到,今日會再次看到他。
照例,喬言降階,將臣子們手本一一收入錦匣內,雙手畢恭畢敬地捧著,呈至禦案之上。
殷玉瑤卻沒有立即禦覽,而是麵沉如水地道:“諸位愛卿,可有事麵奏?”
禮部尚書毛思儉出列,麵色微微有些難看:“啟稟皇上,昨夜寅時,收到流楓國千裏加急遞進的國書。”
“千裏加急?”殷玉瑤麵色微變,“呈上來。”
待到國書呈上,殷玉瑤隻看了一眼,神色遽變,眾臣們的心頓時懸了起來,尤其是單延仁,隻感覺一座泰山硬生生壓下,似乎整個大殿都陰暗下來。
“退朝。”殷玉瑤一言未發,驀地站起身來,袍袖掃過案麵,將一方玉硯拂落在地,跌成兩半,她卻沒有多看一眼,調頭便朝內殿的方向而去,顯然神智已亂。
單延仁心中憂慮更甚,欲遞牌子進內宮問個究竟,可又恐殷玉瑤責他遷延,故此隻是呆愣地站在丹墀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單大人,”不提防一道冷嗖嗖的聲音在旁側響起,單延仁轉頭,卻見喬言正拿腔拿勢,酸眉酸眼地看著自己,他頓時反感不已,卻仍然捺著性子道,“喬總管。”
“單大人,”喬言並不知殷玉瑤曾有密旨與他,隻覺得他今日之神情與往昔大為不同,很有幾分落魄模樣,故而忍不住要過來譏刺一番,“這人都走光了,單大人怎麽不挪窩呢?”
“本官去與不去,與你何幹?”雖說曾經迭遭打擊,可單延仁骨子裏的那股傲性,始終難消,當下便梗著脖子道。
喬言自升任內宮總管以來,頭一年還甚為謹慎,在外官們麵前也一派謙和,但無論什麽人,但凡身份變遷之後,周圍阿諛奉承,刻意討好的人便自然會多起來,天長日久,喬言原本的小心翼翼,也漸漸變成誌得意滿,對於那些不肯趨奉自己的外官,就總難免橫挑鼻子豎挑眼。
尤其是單延仁。
他無法忘記,在明泰殿門,他是如何喝斥自己,又是如何將自己推倒在地。
這口惡氣,他一直壓在心頭,現在是越積越鬱,已經到了不得不發作之勢。
可他到底忌憚著單延仁的身份,更忌憚著殷玉瑤的鳳威,除了拿幾句風涼話來紮紮這位剛正的大臣,他也確實沒有更高明的招兒。
“來人!”喬言甩著手中拂塵,忽然一聲高喊,“把這地兒給本總管好好擦一擦,看都髒成什麽樣子了!”
立即,兩名小宮侍跑過來,手拿毛絨抹布,對著單延仁連連點頭哈腰:“單大人,請您挪一挪,奴才們好辦事兒。”
若是往日,遇著這等小事,單延仁斷不會計較,至多忍一口氣,丟手走開,可是今番,他一則擔憂著殷玉瑤,二則心裏不知道為什麽特別地煩躁,正想尋個由頭兒發作,偏這喬言又往槍口上撞,兩頭兒一夾,單延仁心中邪火突突直往上躥,當下將腰一挺,打雷似地喊道:“這是我大燕國的朝堂,本官站不得,誰站得?難道是你這起宵小之輩嗎?”
聽得這話,喬言的臉頓時白了,兩條眉毛往上一挑,眼裏梭梭直往外飛刀子:“單大人,這話你可得說明白了?誰是宵小之輩?”
單延仁冷笑:“本官不曾指名,更不曾道姓,誰宵小誰心裏清楚。”
說罷,抬起腳兒便走,將喬言生生撂在當地。
喬言臉青白黑,拿起手來,朝兩名小宮侍臉上“啪啪”打了兩個耳刮子,這才罵罵咧咧地去了,挨打的小宮侍自是不敢吱聲兒,忍著氣彎下腰去,將單延仁站過的地方細細擦了又擦。
出宮門後,單延仁被風一吹,頓時清醒了不少,仍是往吏部衙署而去。
進得吏部衙堂,單延仁立即叫來四名得力手下,將手頭的工作一一分派給他們,末了,已經升任吏部侍郎的陳儒綸終於忍不住道:“大人,您這好好兒地,怎麽……?”
“別多問,”單延仁一臉凝沉,“你們隻管按我交待的辦——切記,不管朝裏出了任何事,咱們吏部必須至始至終,穩如磐石,聽明白了嗎?”
“是,大人。”陳儒綸、馮笑、何常新三人齊齊應聲。
直到安排妥當一切,單延仁方才長籲一口氣,又將自己公案上的物品一一整理好,這才懷著一顆沉甸甸的心,走出了吏部衙署大門。
站在東華街頭,單延仁最後向永霄宮投去一瞥,側身慢慢走入熙攘的人群中……
……
“皇爺爺薨了……皇爺爺薨了……”突如其來的消息,讓素來持重的赫連慶昭方寸大亂,一時間竟失去常態,麵色變得像雪一般白。
“昭兒,”殷玉瑤強忍心中悲傷,伸臂將他攬入懷中,“現在流楓人心動蕩,你可千萬要挺住。”
“昭兒知道,”深吸一口氣,赫連慶昭眼中浮出剛毅之色,“請皇姑姑立即遣人,將我送回流楓——隻要流楓有我在,就出不了大事!”
殷玉瑤輕輕地撫摸著他的頭,眸中流露著慈愛之色:“朕已決定,派賀蘭將軍,率三十萬護鳳大軍,和你一同歸去——你父親向來蠃弱,又淡漠權勢,對於這些爭權奪利之事,知之甚少,隻怕會被下頭居心叵測之人謀算了去,你此回流楓,切記先要穩定各方力量,將權端牢牢控製在自己手中,如有必要,就——”她沒有再說下去,隻是那雙素來溫和的鳳眸中,刹那劃過絲令人膽寒的淩厲。
赫連慶昭不由一怔,竟將心中的悲傷暫時拋到腦後,看著這樣的殷玉瑤,他終於有些明白,她為何能獨掌大燕十年——任何一個英明果決的帝王,在其施政途中,都會遇到阻撓之力,倘若沒有剛強的意誌,鐵腕的稟斷,即使擁有權力,也會被他人分割了去。
要想在這人世稱帝為王,單有仁善二字,是遠遠不夠的,獨裁和專行,很多時候,也是必須的。
所以當初,他的皇爺爺才那般憂慮,深恐流楓在赫連毓誠手中落敗,遠遠地將他遣至大燕,在殷玉瑤的指引下,殷玉恒的苛刻要求下,燕承宇的陪伴下,學習真正的帝王之道。
本來,他離大成尚有一段時間,可是現在,情勢所逼,容不得他再遲疑。
為了流楓,他必須擔負起,一個屬於赫連家男兒的重責大任。
看著這樣的他,殷玉瑤不禁想起當初,那個懷揣聖旨,千裏奔逃的落難皇子,他們的境況,何其相似!
而一代又一代真正有所作為的君主們,誰不是在這樣的急風暴雨中成長起來的?
畏懼艱難繁苦,便永遠不能成事!
一個連自己命運都主宰不了的人,如何去主宰他人的命運?
手掌拍落在赫連慶昭的肩頭,殷玉瑤滿臉語重心長:“昭兒,你的選擇是對的,你應該回流楓去,流楓需要你!”
“嗯!”赫連慶昭重重點頭,繼而後退兩步,緩緩沉下雙膝,朝著殷玉瑤叩頭及地,“昭兒多謝皇姑姑教導!定不會辜負皇姑姑的期望!皇姑姑,請多多保重!”
說到最後幾個字,赫連慶昭已經難掩哽咽,他挺挺地站起身來,咬緊嘴唇,帶著一身的倔強,朝殿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