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街寂寂。
燕承宇走得很快,雖然,他無法確定自己到底能不能找到那個人,可心中有個聲音在不停地告訴他,他就在前方,就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隻能意會,而不能言傳的感覺。
平整的街道已到盡頭,前方,是蔥蔥鬱鬱的樹林。
燕承宇停下了腳步,默然而立,一雙沉凝的眸子向前看去,映入眼簾的,卻隻有黑黢黢的樹影。
一股淡淡的酒香,隨著夜風吹來。
雙眸一眯,燕承宇再次邁開步子,忽然間,眼前黑影一閃,已多出一個人來。
一個渾身上下散發著冷冽氣息的男人。
整個世界瞬間寂然,燕承宇幾乎能聽到血液深度撞擊心髒的聲音。
“是你。”
對方先開口,帶著股天生的傲然。
燕承宇張張嘴,卻發現自己一個字都說不出口,胸中翻騰著千言萬語,嘴上卻像被貼了封條。
“你不該來。”
“為什麽?”
“不為什麽。”
“你知不知道——母皇她,一直在等你?”
“母皇?”男子的眉頭高高皺起,似乎這個陌生的名詞,在他心中激起無窮的反感,讓他很不喜歡。
“你不想念母皇嗎?”
“你很奇怪,”最初的微瀾之後,男子的眸色很快恢複平靜,“連我是誰都不知道,便說這些沒頭沒腦的話,你就不怕我對你不利?”
“你不會。”燕承宇定定地看著他,“說出來,或許你不相信,黃昏時分,在酒鋪外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確定了你的身份——大哥,或者說,皇兄,我們的身上,有父皇和母皇共同的血脈,這一點,你永遠無法否認。”
“父皇?母皇?”男子有些艱澀地重複。
燕承宇向前踏出一步,抬起右手:“皇兄,歡迎你歸來!”
男子卻搖了搖頭:“我隻是路過,並非歸來。”
燕承宇愕然地瞪大雙眼。
“雖然,你說的事,我並不十分明白,但你的眼睛告訴我,你沒有欺騙我,可是對我而言,這裏的一切,還是陌生的……我,”男子說到這裏,頓了頓,“更喜歡也牧一望無際的沙漠……”
“什麽?”燕承宇有如五雷轟頂,好似聽見天方夜譚一般——這些年來,他的兄長到底都經曆了什麽,為何會變成如斯模樣?
“這裏,”男子的目光越過他的肩膀,看向夜空極邈遠處,“很好,很繁華,卻給我一種難言的拘束感,或許那種天蒼蒼野茫茫的地方,更適合我奔放的個性。”
聽到這樣的話,燕承宇淡淡地笑了:“那麽大哥,去洪州吧,去洪州看看,再去浩京,登蒼山,望東海,相信你會找到自己靈魂真正的歸宿。”
“是嗎?”男子將視線收回,落到他的臉上,黑曜石般的瞳孔裏,流溢著一絲危險的氣息。
“是。”
燕承宇收了笑,無比肯定地答——他相信他的大哥,會是一位比父皇和母皇更加出色的君主,不但因為他天生的智慧,更因為後天的磨練——他聽西南軍中一些老部將說過君至傲與祖母之間那段情事,對於那個從未謀麵的男子,也有著深深的敬佩和向往,他更相信,父皇當年任由君至傲將大哥帶走,必然是為了大哥好,為了大燕好,他甚至忍不住想象,倘若跟君至傲離去的,不是大哥,而是他,會將如何。
可是,無論繼承大燕國的是他還是大哥,他心裏都會非常開心,這些年來,在母皇、殷玉恒、劉天峰、賀蘭靖等人中間長大的他,已經深深懂得,人活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利益之外,更重要的,是責任。
身為皇帝,便有皇帝的責任,身為蕃王,便有蕃王的責任,他願意傾力輔助大哥,並深深地相信,他的大哥,定然是個傑出的男子。
男子的麵色柔和下來,似是笑了一笑,卻轉瞬而逝。
這個家夥……燕承宇不僅在心中暗暗腹誹——不曉得當初自己的父皇,是不是也這樣一副“欠揍”的模樣,也不知母皇要怎樣“柔情似水”,才能融化父皇那座冰山。
不錯。
他想象得完全不錯——要得到那個男人的愛,他的母親,的確付出了無比慘重的代價,方才走進他那顆冷漠而高傲的心。
濃重的霧氣升了起來,露水浸透燕承宇的衣衫,他不禁激靈靈打了個寒顫,再抬起頭看時,那個人已經“神秘”地消失了。
這——
燕承宇懊喪地跺腳,最重要的事,還沒有問他呢。
悵然若失了好久,他方才調頭往回走,等折返府衙時,天色已經大亮。
兩名小吏打著嗬欠啟開門板,不意間看見燕承宇默默走來,不禁都嚇了一大跳,趕緊著上前請安:“參見殿下。”
“免禮。”燕承宇擺擺手,邁步繼續朝裏走,經過中院時,卻見江溪橋甩著兩條胳膊,正繞著彎子一圈一圈地跑步,當下拂去心中鬱悶,也開始小跑起來。
江溪橋聽見身後動靜,趕緊收勢過來請安,燕承宇止住他:“這又不是公堂之上,江大人不必拘禮。”
話雖如此說,可江溪橋到底不能如先前那般放得開,顛著步跟在燕承宇身後,兩人又跑了數圈,忽聽牆外傳來一陣清亮的喊聲:“一!二!三!四!”
那抖擻的精神頭,讓燕承宇驀地一怔,不由目光眩惑地看向江溪橋。
江溪橋甚是“靦腆”地一笑,抬手撓了撓耳背:“那個,是翰墨書院的女學生們在出操。”
“翰墨書院?”燕承宇眼瞳微微一震,“就是那個全國首例的女子學院?”
“是。”
“這倒有些意思。”燕承宇說著,調頭朝門外走去,江溪橋緊隨其後。
到得府門邊上,但見一溜兒年輕女子,個個身著紅色緊身短衣,紮著綁腿,穿著步鞋,正風風火火地往前奔去,迎著天邊剛剛升起的朝陽,明媚得便像一幅畫。
江溪橋心中惴惴,拿不定燕承宇心中是什麽想頭——當初黃百靈大膽創新,帶著這麽一大幫子閨中少女,公然在奉陽郡大街上跑來跑去,還引來不少保守人士的議論,以及一些浮浪子弟調笑圍觀,他親自帶著差役們出去維護了好些日子,方才平息了風浪,如今又被二皇子殿下瞧個正著,不知是喜是憂?
好半晌燕承宇回過神來,看著江溪橋卻是一笑:“要是母皇知道奉陽郡有這樣的新氣象,心裏肯定特別高興。”
江溪橋懸著的一顆心頓時放下——正因為奉陽郡是殷玉瑤的家鄉,所以能開風氣之先,郡中女子心中也多以殷玉瑤為榜樣,爭相傳誦她的故事,學習她堅毅頑強的精神。
斜瞥了他一眼,燕承宇忍不住笑道:“我看你這個郡守大人,還是過於小心翼翼了——如這樣的事,你隻管放手去做,若是有那起腐儒滋擾生事,隻需一紙奏折,母後自會為你作主,你何必心存憚懼?”
“殿下所言甚是。”江溪橋心中感慨——得了燕承宇這句話,他實比吞下一枚秤砣更加鐵心,他倒並非不敢放膽改革,隻是怕這樣的改革,無端端為黃百靈這樣的“進步人士”,招來禍患而已。
畢竟,千百年的習俗,實在不可小覷。
兩人正站在門邊小議,一名書吏匆匆走來,口中稟道:“殿下,大人,鄭大人已經在廂房中鋪排開一應物事,請問殿下,何時開始?”
“嗯,”燕承宇摸摸下巴,老成地道,“江大人,你衙中自有一堆事務,先去忙吧,本宮自去廂房。”
“是,”江溪橋答應著,又道,“殿下,您還沒用早膳呢。”
“不礙事,”燕承宇擺手,提起步子朝裏走,“著人送到廂房去,本宮就在那兒用。”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處,江溪橋方點點頭,自行往前廳而去。
燕承宇走進廂房時,鄭謹浩正拿著尺子,背對著他,埋首丈量著什麽,燕承宇走近細看,方見他眉心緊攢,正對著模型上一片小廣場比劃來比劃去,似乎很是糾結,便輕輕開口問道:“怎麽回事?”
“殿下,”鄭謹浩放下尺子,“是這樣的,今兒個早晨,我無意間聽見茶房裏的仆役說,這個地方有一株長了數百年的老銀杏樹,倘若砍掉建成廣場,怪可惜的,如果不砍,這地兒麵積又不夠。”
“是這樣,”燕承宇聞言沉吟,轉頭朝模型轉盤上細瞅了瞅,“光悶在屋子裏瞎琢磨,也不是辦法,我們不如實地考查一下,說不定能想出法子來。”
“瞧我這腦子!”鄭謹浩抬起手來,在腦門兒上重重敲了一記,彎腰抄起旁邊的工具袋就朝外走。
燕承宇忍不住失笑——出來這一路,他早已發現,鄭謹浩確實是個一板一眼的人,平時悶聲不吭,一旦提起他的“專業”來,立即變得格外專注,做什麽事都風風火火,說幹就幹。
一句話,他是個紮實做事之人,而燕承宇,自然和他的母後一樣,喜歡這樣的人。
當下,他收拾了兩樣鄭謹浩遺落的物事,也走了出去。
已經過了辰時,大街上正是繁華之際,人來人往,車喧馬鳴。
兩人匆匆地走著,也無暇細看那些鱗次櫛比的店鋪,花花綠綠的商品,直奔目的地。
果如郡府茶房仆役所說,原本準備改建成露天廣場的地方,長著一棵數人合抱的老銀杏樹,整個樹冠覆有數米見方,倘若鋸掉,著實可惜,倘若不鋸掉,這地兒顯然是建不成廣場了。
想不到第一次新城改建,遇到的不是人為阻力,而是這麽一棵大樹,該拿這老“家夥”怎麽辦呢?兩人不由同時犯起了難。
“殿下,你看這,改建成十字路口如何?就可以保留這棵老銀杏樹。”
“不妥。”燕承宇仔細觀察著四周的地形,輕輕搖搖頭,“這裏原本沒有分岔,怎麽改建成十字路口?”
冷不防一個聲音驀地從後方傳來:“怎麽你們就沒想過,建成個小花園呢?”
燕承宇和鄭謹浩一齊轉身,但見一名身著斜襟布裙,隻簡單挽了個發髻的女子,正立在街邊,眸澄如水地看著他們。
鄭謹浩一見對方是個女人,且又對他的“專業”說三道四,心中先便有了三分不悅,擰起眉頭道:“胡說八道,在這鬧市之中,建什麽花園子?”
“鄭兄,”燕承宇卻擺手止住他,含笑朝那女子看去,“這位姐姐,可否借一步說話?”
那女子卻也大方,當即移步過來,在燕承宇麵前站定,拿眼兒上下瞅瞅他,眉宇間的神情潑辣而大膽:“這位公子氣度不凡,想來定是出身名門,小女在這兒見禮了。”
言罷側身一福,卻對燕承宇身旁的鄭謹浩視而不見,顯然對他方才的駁斥之語,心存不滿。
燕承宇又笑了笑:“姐姐適才說,建個花園子,不知是怎麽個建法?”
女子眼珠略一轉,立即劈哩啪啦撥算盤似地說開來:“公子你也看見了,此處乃是奉陽郡最繁華的所在,車多人多,卻沒個路人可落腳處,倘若修個木欄子,將這銀杏樹圍起來,再在其下設一圈座椅,種上些青草小花,鋪上石甬子路,豈不妙哉?”
燕承宇聽罷,眸中大亮,就連鄭謹浩,也不禁張大嘴,暗責自己如何就沒想到?
“姐姐心思巧妙,想必對這奉陽郡,也是極熟悉的?”
“那是。”女子微微抬起下頷,“這奉陽郡的大街小巷,沒有我不知道的。”
“既如此,能否勞姐姐幫我一個忙?”
“什麽事?”
“姐姐可聽說,奉陽郡要大修大改大建之事?”
聞得這話,女子卻是一怔,麵現遲疑地道:“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