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的光,照在層層挑飛的簷角上。

金殿之中,殷玉瑤穩坐龍椅,目光澄靜地看著下方側立兩旁的文武。

“各位愛卿,可還有事上奏麽?”

眾人對視一眼,俱各沉默——自議事院院首洪詩炳以降,無論是文臣,還是武將,對於殷玉瑤數年作為,早已心服口服——這個女人的能耐、堅韌、才略、膽識,早已遠遠超過了他們的想象。

沒有想到,她憑一介柔軀,真能撐起整個偌大的燕國;

沒有想到,她無論麵對什麽樣艱巨的挑戰,都能始終麵不改色;

沒有想到,她卓越的才識,俯攬天下的胸襟,實在萬萬人之上。

他們不得不承認,當初燕煌曦果決下旨,令她承繼帝位,乃是最明智的選擇——自古以來,主少臣疑,況且皇太子燕承寰,始終遠遊未歸,而辰王燕煌曄,聲言不願承位,隻願做一蕃王,是時燕煌曦和葛新,雖開新政,但如果沒有一位雄材大略,且施政思想與他完全統一協調的君主,那麽他澄清宇內,富國強兵的夢想,就永遠隻能是夢想。

隻有殷玉瑤,她既有與他一起複位之功,又曾輔助他協理十載朝政,對於大燕的民情、吏治、刑律、兵政、經濟,有著清晰的認知,且與他有著共同的施政理想,接過他手中的權柄,這個女子將其滿腔才智,運用於平定天下。

煌曦,這是我們的國,也是我們的家,我會為了你,付出所有心血,去完成那個宏偉的夢想——泰平之治,承泰之治,前後長達二十年的時間,將是大燕曆史上,一段抹不去的輝煌!

我的名字,與你的名字,我的生命,與你的生命,將永恒地聯係在一起——大燕有我在,等同有你在!

“二皇子回宮!”

“赫連慶昭殿下回宮!”

“快宣!”

那聯袂而入的兩名少年,一身風塵仆仆,卻難掩其貴胄天華。

“參見皇上!”

“平身。”

仔細看著這兩個又長高一截的孩子,殷玉瑤眸中難掩喜色——回來了,總算回來了!

“啟稟皇上,兒臣已經查明,前番楊畢兩位書辦,所下發的七百萬兩賑災銀項,九成落到實處,如張二河那樣的例子,實是少數,犯罪的三名縣令,兒臣已持天子劍,將其正-法,所貪墨銀兩,悉數追回,均發還給當地百姓。”

“是這樣,”殷玉瑤微微沉吟,“看來,是朕錯怪了他二人,既如此,朕明日便下一道詔書,溫勉他們,著他們仍回議事院辦差。”

“微臣,替楊光華,畢星曉,多謝皇上聖恩!”洪詩炳趕緊出列,朗聲奏道。

退朝之後,殷玉瑤親自攜著兩個孩子,回到明泰殿中,備細詢問嶺東之事,又讓人服侍他們去梳洗沐浴,這才走到禦案邊,鋪排開文具,拿起筆來,遣辭誠懇地寫下一道詔書,叫進喬言:“你去,將這道詔書立刻送至議事院,讓他們立即著人送往楊畢二人家中。”

“是。”喬言應聲,捧著奏折去了。

掌燈時分,稍作休息的燕承宇和赫連慶昭,再次回到明泰殿中,畢竟年紀輕,精神恢複起來極快,眉宇之間,又已是一派神采燁燁。

“宇兒,”殷玉瑤招手將燕承宇叫到自己跟前,輕輕摩挲著他的頭,“這些日子以來,母皇看到的折子上都說,百姓們的光景,已比從前好了很多,你這一路行來,瞧著怎麽樣?”

燕承宇的眼中,有著和年紀並不相襯的成熟神情,沉吟好一晌才道:“如今民間,十停有九停,已經過上溫飽的日子,隻是還有一些人,吃不上飯……”

“哦?照你看,這是怎麽個緣故?”

“這些人,有的是因為自己懶散,實不足取,但有些人,卻是因為天生家境過於貧寒,而且,”燕承宇想了想,忽然道,“兒臣見過這樣一個人——住在破街陋巷之中,雖衣不蔽體,食不裹腹,卻仍舊每日勤讀不輟,據鄰裏鄉親們說,這人除了每日向學,竟是從不與人口角,也不向銅錢孔中鑽營……”

殷玉瑤一聽,頓時坐直了身子:“既有這樣的人,你為何不招攬了來,為朝廷所用?”

“兒臣的確派人去請過他,他不為所動,兒臣又親自前往,他隻看了兒臣一眼,卻道,龍遊未歸,他不當出。”

聽得這八個字,殷玉瑤心頭劇震——龍遊未歸,龍遊未歸!

“母皇……”燕承宇情知此言恐觸犯了殷玉瑤心中的忌諱,趕緊拿話岔道,“其實,這也隻是那書呆子一麵之辭,母皇不要放在心上……”

“宇兒,”輕輕拂了拂他的臉頰,殷玉瑤不由一聲輕歎,“你長大了。”

旁邊的赫連慶昭卻是一聲冷哼:“偏是你們大燕,有這許多的臭規矩,若是在我們流楓,女子為帝為王,為將為相,皆不為過,皇姑姑執政數年,有哪一點不如燕國以前那些皇帝了?偏還是有那麽些人,持著酸腐的念頭,真正可殺!”

殷玉瑤失笑,看著赫連慶昭道:“照此而論,將來你若有了女兒,也肯將江山交付於她?”

“有何不可?”赫連慶昭一臉傲然,“倘若我有一個像長姑姑那樣的女兒,自然不會把江山交給像父親那樣的男人!”

他這話,說得極有些大不敬,幸而殷玉瑤是開明之人,也不計較,但話說回來,隻怕就是給赫連謫雲和赫連毓誠聽見,也是一笑置之的多。

因為在流楓,一個人若想得到公眾認可,憑的往往隻是才能,而非權勢、性別、出身或者其他原因,這,大概也是流楓國,能被稱為是桃源之國的原因吧。

是啊,什麽時候,大燕才能像流楓那樣,讓生活在其中的每一個人,都能認真地付出公平地得到呢?

兩個孩子退去後,殷玉瑤仰躺在椅中,陷入深深的沉思——

龍遊未歸,我不得出。

想來說這句話之人,當是個有德有才有誌之士,才能在困境之中,仍不墮青雲之誌,可是這樣的人,卻不肯為自己所用。

為什麽?

就因為自己,是個女人嗎?

答案是肯定的。

她不能忽視,這個由燕氏皇族統治了千年的泱泱大國,其權端一直是操控在男人手裏,即使是她自己,也是從她丈夫手中,接過那方象征九五至尊的玉璽。

而且,他給她的期限,隻有十年。

對於女人在這個國家裏傳統的角色,她從未想過要去反叛,這是她與赫連毓婷最根本的不同,赫連毓婷,是那樣一個令天驚地動鬼哭神嚎的女子,縱然冷峻強悍如安清奕,也不得不為她所折服。

即使麵對自己最愛的人,當為了國家大義考慮之時,她仍然能拔出腰間雪亮的長劍,斬向所有危害流楓的敵人,哪怕那個人,打著愛她的名義。

而她不是,未曾遇到燕煌曦之前,她並不知道自己要什麽,可在遇到燕煌曦之後,她很清楚,自己存在的全部意義,便是愛他,即使是現在,她所做的一切,不過也隻是延續了他的意誌。

她並不反感這一點。

因為在很大程度上,是燕煌曦改變了她一生的命運,也是燕煌曦讓她意識到自己肩上的使命,盡管,愛上那個男人讓她生不如死血流之盡,可她依然堅持了。

或許吧……或許無論她做什麽,她的政績,都會被天下很多的男人,視作燕煌曦的,或者,是她兒子的,那麽她自己的付出呢?是否會得到天下人的認可?

會嗎?

想起承位之初,那些男人或有意,或無意的挑釁,想起他們對她種種的質疑,想起永霄宮中那一場場驚天之變,她辛酸、難過、悲苦、無助……或許,如果沒有殷玉恒的從旁協助,沒有燕煌曄的鼎力支持,沒有劉天峰等武將的忠誠追隨,沒有賀蘭靖和陳國瑞的守護,即使有了燕煌曦的聖旨,她仍難登上九五至尊的位置,鳳唳九霄,叱吒乾坤。

如今,她已經是女皇,可是在她的頭頂上,似乎仍舊壓著一座看不見的山——那是什麽?

傳統。

習俗。

偏見。

殷玉瑤疲倦地闔上雙眼。

這一刻她忽然清晰地意識到,自己這一生,注定是擺脫不了燕煌曦給自己設下的那一層屏障,或許她也下意識地不願擺脫。

因為那層屏障,以愛情的名義築就。

殷玉瑤無聲地笑了,有些涼,有些苦,有些澀——對於這樣不尷不尬的境況,她也曾心有不甘,可是每每想起他對她的信任,他對她的付出,那些不甘便如風雲流散。

如果愛,便不能計較太多。

否則這世上任何一對男女,永遠都愛不起來。

身為一個女人,渴望愛情,並被愛情束縛,乃是她們終身逃脫不開的宿命,或者有一天,能有另一個女人,開天辟地地打破這一格局,但卻不是她。

不是她殷玉瑤。

她殷玉瑤隻是殷玉瑤,不管現在的她如何鳳威凜冽,骨子裏,卻永遠隻是陪在他身邊的那個小女人。

她之所以優秀,是因為他優秀,她之所以傑出,是因為他傑出,她之所以鳳飛九天,是因為他在九天之上。

夫唱婦隨,這是自他們愛情開始的那一刻,便已經注定的格局。

也許是上蒼怕燕煌曦太寂寞,更怕他因為寂寞戾殺蒼生,所以造就一個殷玉瑤,來解他的孤單與寂寞。

十年……

似乎隻是一個光華斑斕的夢,待到一切結束,這個國家仍舊會回到它男權統治的格局,而她,也將悄然謝幕、退場……

“皇上,”佩玟悄悄步進,看著這個突然間變得有些衰老的女子,“要安置嗎?”

“不,”殷玉瑤擺擺手,“朕想一個人呆會兒。”

“是。”佩玟答應一聲退下,整個殿閣再次變得靜寂。

殷玉瑤站起身來,再次走到《天下禦景圖》前——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她變得和燕煌曦一樣,開始習慣於放任思緒,在那萬裏河山間遊走穿巡——

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竟折腰。

她的丈夫,也是這無數英雄中的一位,隻可惜壯誌未酬,英年不保,才有她一代女皇橫空出世。

如果沒有登上那個位置,或許連她自己都想象不到,原來統兵禦國,男人能做,女人也能做。

隻是千百年來,女人的業績,女人的光華,往往被男人們所覆沒,或者刻意篡改,男人們習慣用他們的目光,來強勢地評判一切,要求一切,而女人的意誌,通常是被忽略不計的,除非——

除非這個世界上,有一個強大得能令所有人望而生畏的女人,才能逆乾轉坤,真正改變人們長期以來固有的意識。

會嗎?

這樣的女人會出現嗎?

不知道為什麽,她的心中,竟然騰起股隱隱的期待——或許,作為一個王者,本身也很希望看到,一個比自己更加強大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