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寂寂,帳中一燈如豆,忽忽悠悠地閃爍著。
就那樣怔怔地坐在椅中,殷玉瑤定定地看著榻上容顏冷凝的男子,兩行淚水自眸中汩汩而下——
煌曦,你真的棄我而去了嗎?
真的不再回來了嗎?
真的,不肯再多看我一眼了嗎?
……
冷風縈繞,滿室淒清,無人能給她答案。
一抹人影悄然從暗中浮出,走到她身後,立定,黑色的豹眸如星芒閃爍。
殷玉瑤絲毫沒有覺察,對著燕煌曦,兀自喃喃自語:“說好的,白首不相離,說好的,要攜我登蒼山,觀東海,可是你為什麽忘記了?”
抬手捂住麵孔,殷玉瑤細細碎碎地哭出聲來。
“天快亮了。”
突然響起的聲音,教她猛然一震。
緩緩抬起頭,她淚霧朦朧的眼中,映出張滿布冷毅,刀削斧鑿般的臉。
“天快亮了。”看著半晌回不過神來的她,他再次沉聲重複道,“你沒有時間傷心。”
他的表情,像無極峰上的雪一般冰冷,漠然得好似根本沒有看到眼前的一切,隻是加重語氣重複殘酷的現實:“若不打敗段鴻遙,你很快,會和他一樣。”
這樣刺耳的話,無論哪個女子聽了,都不會開心,更何論,此時的殷玉瑤正處在全身心的悲愴之中。
“我的話,隻說一遍,你聽清楚,”他盯著她的雙眼,視線如淩厲的刀鋒一般,無視她的傷痛,更不容她逃遁,“段鴻遙已經修得不死之身,唯一的破門在他的頸側,你必須設法靠近他,用你手中金簪,刺進他的要穴,才能置他於死地,若他不死,大燕將永不得安寧。”
略頓了一頓,他接著道:“現在離天亮,還有一個時辰,你最好趕快集中所有將領,好好商議一下對策。”
殷玉瑤終於驚跳起來,從他身旁掠過,飛步奔出大帳。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落宏天方才緩步走到床榻前,立定,冷然的目光粘凝於燕煌曦的臉上,唇角緩緩扯出股古怪的笑。
“燕煌曦,”他俯下身子,盯住他微垂的眼眸,“你死了?你居然就這麽死了?”
從懷中掏出本帳冊,兩根指頭拎著,在他麵前抖得“嘩嘩”直響:“你怎麽可以就這樣死了呢?我的銀子該找誰去討要?”
可是,不管他說什麽做什麽,端坐於榻上的帝王,都再沒有任何反應。
端了把椅子,在燕煌曦麵前坐下,落宏天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仿佛這樣就可以把這個他心中曾經最強悍的對手看活過來。
——接到他的求助信後,他千裏迢迢,從也牧的荒原中一路奔來,沿途調查段鴻遙麾下各種兵力的調派、活動跡象,然後急速趕往稷城,和納蘭照羽如出一轍般,在北黎境內遭遇原黎國皇族的堵截。
燕煌曦,似乎真是上天要亡你呢,該來的人,都紛紛趕來,可你卻——
……
廣場。
香案的碎片還七零八落地散布於地麵上,白日裏的喜慶早已風吹雲散,替而代之的,是濃濃的肅殺。
“殷少將軍,你有何建議?”
坐在椅中的女子,凝刻目光從殷玉恒臉上淡淡掃過。
“娘娘,”殷玉恒一拱手,“現我軍疲憊,須得稍作休整,方可再戰。”
“不可,”他話音甫一落地,旁邊的納蘭照羽搖著扇子,徐徐開口,“依段鴻遙的個性,今日必率軍傾力來攻,絕不會給人半分喘息之機。”
“依納蘭太子所言,該當如何?”殷玉恒掃了他一眼,嗓音平穩地開口。
納蘭照羽卻隻是一笑,目光仍落在殷玉瑤身上,似乎,在等待著她作出決策。
殷玉瑤抬起了頭,吐出一句令眾人訝異的話來:“備桌案,備筆墨紙硯。”
兩名士兵領命而去,少頃將一切備妥,送至殷玉瑤跟前。
盯著攤開的紙麵默思片刻,殷玉瑤方提起筆來,開始勾抹挑塗。
眾人細細看去,卻見一個大圓之中,套數無數的小圓,一時竟弄不明白,她這是在做什麽,唯有納蘭照羽唇邊,隱隱浮出一絲笑漪。
半晌畫畢,殷玉瑤擱筆,將那畫提起來,示意兩名士兵:“拿著它。”
兩名士兵依言,小心翼翼地提著畫幅四角,將其抻開,讓眾人看得更加明白。
殷玉瑤站起身,立於案側,玉手抬手,指尖落於紙麵之上,嗓音沉穩:“這是依伏羲八卦取勢的一元陣,此陣變化萬端,卻又終極歸一,大家聽明白了,尤其是諸位將領,須得聽本宮全權指揮,如有違令,立斬不赦!”
“末將領命!”
下立所有男人,齊齊躬身應道。
……
天,終於慢慢地亮了。
策馬立於稷城之下,段鴻遙微微仰頭,滿眸陰鶩地看著那座被晨光染成青色的城池。
燕煌曦死了。
可稷城卻沒有如他意想的那樣被拿下,這於他而言,不得不說是一個強烈的諷刺。
為什麽?
為什麽那個男人多行不義,卻還能得到他人的幫助?
“我不信!”仰頭向天,他發出一聲憤怒的咆哮!
他的確不信!
的確有理由不信!
不信自己四十年的辛苦忍耐,到頭來支終究一事無成!
他的憤怒與不甘,像滔天的大江奔騰呼嘯,如洪水般衝擊著理智的堤岸。
揚起馬鞭,他從胸腔中迫出一聲怨毒至極的呼喊:“給我——”
“殺”字尚未出口,猛聽得一聲炮響,稷城緊閉的城門緩緩敞開,內裏衝出支甲胄鮮明的騎兵。
段鴻遙目光一凜,呼聲戛然而止。
燕軍整齊有序,在城牆下一字排開,然後列成個圓圓的圈。
“段鴻遙——”女子清脆的嗓音驀然從城樓上方傳來,“前日,你在此城下設下陣勢,邀我夫入陣一決,今日,本宮也布下此陣,請君試破之。”
“你——”段鴻遙抬頭,看向那女子,眸中隱著絲訝然——在他眼中,殷玉瑤再怎麽聰慧,也不過一女子爾,對於兵法戰陣,定然不甚了了,可觀今日之陣,似乎,藏著無窮變幻之萬象,深奧難解之玄機。
“怎麽?”女子再次響起的嗓音裏,已經隱了三分不屑,“段盟主一世梟雄,通天徹地,竟然畏懼這小小戰陣麽?”
段鴻遙眼中閃過絲微怒,卻依舊聲色不動——試想,他既能在雪寰山中隱伏四十年之久,又豈會為殷玉瑤三言兩語所動?
見他遲遲不肯上鉤,殷玉瑤心內微急,剛欲再出言譏刺,耳邊卻響起納蘭照羽風輕雲淡的聲音:“讓我來試試。”
看了他一眼,殷玉瑤略略朝旁退去,卻見納蘭照羽手中玉扇一揮,臉上揚起絲笑,清亮的嗓音遠遠傳出:“段盟主,納蘭久仰君之風采,不意今日方得相見。”
“納蘭照羽?”段鴻遙陰沉雙眸中閃過絲異光。
“正是在下。”納蘭照羽緩緩地搖著扇子,仿佛隻是在同一個老朋友隨意談天,“據在下所知,段盟主此次布局,幾乎耗盡飛雪盟四十年辛苦積下的老本,可謂是用心良苦,而且,段盟主似乎還向某些人承諾過,助其為帝為王,倘若段盟主久滯於稷城之下,難再入燕境一步,不知道這些唯利是圖之人,還會不會唯段盟主馬首是瞻呢?”
他說到此處,戛然止住,隻是一味地搖著扇子,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韻味,立於旁側的燕軍將領們聽了這番話,心中暗暗痛快之時,卻也不得不佩服納蘭照羽識見之犀利,竟能一番話戳得段鴻遙半晌噴不出口氣來。
段鴻遙麵色微微發黑,仍然努力維持著鎮定,搜腸刮肚地想著,要使個什麽法子,給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後生晚輩點顏色瞧瞧。
不意那方納蘭照羽又拋出幾句話來,就像一串火辣辣的朝天椒,塞入他口中,嗆得他幾乎窒息:
“在下也知道,段盟主家大業大,斷乎不會在意眼前這點小小的損失,隻是段盟主若一味躊躇不前,此事若傳將出去,恐教天下英雄笑話,段盟主就算於此際打道回府,前半生好不容易積下的名聲兒,隻怕也毀之一旦,又如何能繼續坐於高堂,號令天下群雄?”
這納蘭照羽,看似溫文從容,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卻絕對能凍死一幹人。
段鴻遙饒是深諳厚黑之學,此際也不禁麵皮紫脹,氣血上衝,幸得黑騎軍向來訓練有素,隻知聽從號令拚死鏊戰,對這樣的汙言辱語,卻也頗能安之若素。
見段鴻遙仍是不為所動,納蘭照羽眼珠子轉了轉,終於打出最後一張王牌:“在下聽聞,段盟主族人的遺賅,似乎……就深埋於稷城之中,在下已經命數百後勤兵勇,手執鋤鏟待命,若段盟主不肯入陣,他們便會動手,請出段盟主故人們的遺賅,令其重見天日……”
他話未說完,段鴻遙便一聲大喊,撥馬直衝向一元陣中。
隨著鼓聲催動,陣門合攏,整個陣勢開始急速運轉起來。
“大功告成。”納蘭照羽手中玉扇一合,輕輕敲打著掌心,臉上不由飛起一絲得意之色。
“你真的,讓兵士拿了鏟子,去掘段鴻遙族人的遺賅?”殷玉瑤黑眸銳亮,看定納蘭照羽那張俊逸的臉。
“這個麽……”納蘭照羽卻有意賣了個關子,“戰罷再細細說與你聽。”
殷玉恒的唇角,微微向上揚了揚,團聚於心中的悲傷,似被陽光衝化開一道小小的亮隙。
納蘭照羽輕咳一聲,轉開視線:“接下來,端看你如何施為了。”
“嗯。”殷玉瑤點頭,遂也凝聚起心神,麵色為之一肅,雙臂舉高,用力一揮手中令旗。
納蘭照羽看時,但見下方陣法已變,化作內內外外無數個小圈,形如迷宮一般,將段鴻遙團團圍住。
他站在高處,自是將整個陣形盡收眼底,而段鴻遙就不同了,初入陣時,他尚能分辨清楚方向,然而此際,除了密密麻麻身著相同服飾的燕軍,他竟然無法精準地判斷出生門所在。
要知,凡入陣者,最緊要的是便是斟知對方最薄弱之處,全力攻擊,隻要能打開一處缺口,其陣自破。
可是眼前這陣,一環接一環,加之不停輪轉,讓人眼花繚亂的同時,竟無法判斷出它的弱處所在。
不過,段鴻遙卻也沒有著急,一則,他仗恃自己有不死不壞之身;二則,他更相信,天下絕對沒有無缺憾之陣。
按理說,他這兩點自信很有理由,也並非全錯,但他也斷料不到,已經有人,將他的弱項,事先告知了殷玉瑤知曉……
“不愧是一方梟雄,頗有王者之風。”看著困於陣中,仍舊四平八穩的段鴻遙,納蘭照羽不由脫口稱讚了一句。
殷玉瑤眸中卻閃過絲冷笑,再次揮動手中旗幟。
陣形變幻,呈螺旋之狀,如舞動的繩索般,慢慢縮小圈子,朝段鴻遙纏去。
納蘭照羽咂咂嘴,禁不住問道:“你這樣,就不怕將他逼入絕境,全力反攻?”
殷玉瑤雙眼緊盯著段鴻遙,眸中閃動著前所未有的剛毅,低沉著嗓音道:“我就是要他作最後一搏!”
納蘭照羽赫然瞪大雙眼,不由用力地搖搖頭,剛才那一瞬間,他直覺得,眼前站著的這人,根本不是殷玉瑤,而是,而是燕煌曦本人!
這個乍然浮出的念頭,讓納蘭照羽猛然一驚,趕緊打住自己的胡思亂想,繼續關注著戰局的變化。
且說段鴻遙,顯然也察覺到燕軍的意圖,身形依然巋然不動,抿緊雙唇,兩眼凝如深淵,一手握住馬韁,另一隻手緩緩抬起,指間黑氣升騰,慢慢形成股小小的颶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