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會死的……”燕煌昕喃喃地說,強行忍住眸中淚水,努力綻出朵溫柔的笑,“咱們之間的故事,才剛剛開始呢……就算閻王親自來了,我也不許他帶你走的……”
“傻瓜……”殷玉恒抬起手來,努力夠著她的臉畔,指尖落在她的耳際,“你今天可真漂亮……”
他沒頭沒腦說出這麽句話來,若擱在以前,燕煌昕定然是一個耳瓜子抽過去,可這句普普通通的話,此刻聽在耳裏,卻有了一種驚魂的力量。
“你想去哪兒?”腦海裏千言萬語悠悠轉轉,最後吐出的,卻是這麽一句。
“浩京……”殷玉恒情不自禁地吐出那兩個字,接著又道,“我想看看浩京。”
“我知道了。”燕煌昕點點頭,“我帶你去看,你,還能走吧?”
“應該能吧。”殷玉恒虛弱地笑笑,不管他曾經多麽要強,多麽梟勇,在這一刻,終究是露出虛弱的一麵。
燕煌昕半彎著腰,努力將他扶起,兩個人慢慢地,慢慢地往山坡上走去,雨後的坡地格外地滑,他們幾乎每走上一小段,就要歇上一陣兒,不足數十丈的坡頂,對此時的他們而言,竟然是那般地高不可攀。
終於,他們登上了坡頂,燕煌昕尋了塊略微幹淨的石頭,扶殷玉恒坐下,然後放眼朝四周看去,但見天色蒼茫,四圍一片黃黃綠綠的原野,間或立著一兩株稀稀落落的樹木,透著深秋固有的荒涼。
“咕咕咕——”兩人的肚子同時叫響。
燕煌昕一怔,接著忍不住捂嘴笑起來——她就是這麽個性格,不管遇著多麽艱難的境況,隻要稍能喘口氣,自然而然地就把心中的煩事難事拋到了九霄去外。
殷玉恒微仰著頭,有些怔愣地看著她——這大約是他如許多年來,第一次認真打量這個傾慕他的女孩子。
自打十四五歲上,他便隱約察覺到她對自己的情感,可卻一直沒怎麽留心,因為那時他基本都呆在將軍府中,接受最嚴格的訓練,後來又進了皇宮,擔任侍衛統領,離燕煌昕近了,可離她也近了。
當她們兩個在一處時,他的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被殷玉瑤吸引——他愛看她秀致的眉眼,愛她唇邊偶爾揚起的溫暖笑意,更愛她那顆充滿光明與仁愛的心……每每站到她的身邊,他就會心如鹿撞熱血上湧情難自禁,甚至做出很多匪夷所思的事來……
最開始的那些時光,他並不清楚這些跡象意味著什麽,直到年齡更大些,每每看到燕煌曦與她親近,心中就會生出無限的憤怒,他才隱隱意識到,自己,已經無可救藥地,“愛”上了那個人……
意識到這種情感的存在,他懊惱,他痛苦,他茫然,他自責,他拚了命地想要阻止自己,可是感情一旦發生,且長出芽來,要強行將其掐滅,畢竟是一件極其痛苦的事。
他的心事,殷玉瑤知道,燕煌曦知道,或許身邊熟悉的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但所有的人都隻能裝作不知道。
與此同時,已經長成如花少女的燕煌昕,也明了了自己的心跡,她的個性與殷玉恒大為不同——殷玉恒隱忍,堅執,而她活潑開朗,外向大方,情感鮮明——愛便是愛,恨便是恨。
不止一次,她在禦花園裏攔住他,向他示愛,可得到的,從來隻是他的冷言冷語,她也委屈,可過後不久仍然故我,因為她相信,自己終有一天,會打動他。
十年啊。
從他們在浩京郊外相遇相識到現在,十年時間彈指而過,就算是個鐵人,也早該化了吧?
兩個人就那麽彼此望著彼此,多少的過往從他們之間瞬息而過……浩京,遠了,皇宮,遠了,戰火,也遠了……
這一刻,他們隻是兩個心澄如鏡的男女。
風,刮過天空,散了烏雲,露出醉紅色的夕陽。
“啊——”燕煌昕忽然低低地叫出聲來,抬手指向空中,“阿恒,你快看,浩京,是浩京啊!”
“你叫我什麽?”男子卻不理會,隻定定地瞅著他。
“阿恒啊。”年輕女子不由微微紅了臉。
“你閉上眼睛。”殷玉恒努力坐直身子,忽然道。
燕煌昕心中一陣怦怦亂跳,麵色紅得更加厲害,卻聽話地合上雙眼,羽睫在微風中輕輕地顫悸著。
殷玉恒移近了她,吻上她輕顫的唇,那一瞬的甘美與歡暢,如清晨的露水,瞬間落入他們的心田……
良久,兩人方緩緩分開,一齊轉過頭去,但見遠離落日的天空中,一幅圖卷正無比瑰麗地展開——
巍巍浩京城,浩浩永霄宮,每一處飛簷鬥拱,每一株瓊花芳樹,甚至欄柱上浮雲騰龍的紋樣,看起來都是那樣清晰……
“看來上蒼,果然不曾負我。”殷玉恒露出祥和至極的笑——在生命即將結束之前,有心愛之人作伴,還能看到自己最想看到的美景,他這一生,還有什麽可遺憾的呢?
斜身靠上燕煌昕的肩,殷玉恒闔上了雙眼,口中溢落一聲輕歎:“累了……”
燕煌昕垂眸,再沒有像以前那樣,任性地打擾他,而是選擇靜靜地相陪——此刻,她的心中,也是一片難得的安寧——
阿恒,睡吧,好好地睡吧,我會陪著你,永永遠遠地陪著你,直到天荒地老……
夕陽完全沉落了,黃昏的暮色鋪染開來,將山坡上的那兩人,染成一座極其完美的雕像,或者說,是一幅蒼涼的畫……
……
淩天閣上。
倚欄而立的殷玉瑤,遙望著南邊的方向,忽然一陣心驚肉跳。
“母後,”身邊的小承宇伸手扯扯她的裙幅,“您在看什麽呢?”
默然地抱起承宇,殷玉瑤輕輕歎了口氣:“在看——江山。”
“江山好看嗎?”小承宇偏著頭,好奇地問。
“嗯。”殷玉瑤點頭,話音裏卻凝著幾許沉重,“這江山,是世間最好看的,也是世間——”
“也是世間什麽?”
殷玉瑤不答,隻是心痛地揉揉他的小腦袋:“將來長大了,你自然明白。”
“母後,”小承宇不幹了,扭著腰開始撒嬌,“告訴宇兒吧母後,請您告訴宇兒,好不好?”
“讓父皇來告訴你。”一隻大手忽然伸來,從殷玉瑤手中抱走小承宇。
“你怎麽來了?”殷玉瑤秀眉微微掀起——這個時候,他應該在禦書房議政才是。
“今日政事已畢。”燕煌曦淡淡解釋了一句,“我回鳳儀宮,半道兒聽宮女稟奏說,你帶承宇上淩天閣來了,於是也便趕了來。”
“嗚嗚,”見父親隻顧對母親說話,承宇不滿地叫起來,伸手揪了揪燕煌曦的胡子,“父皇,你還沒有告訴孩兒,什麽是江山呢?”
“江山,就是你,用心去畫的一幅畫。”燕煌曦如斯答道。
“畫?”承宇瞪大了雙眼,然後抬起胖胖的小手,在燕煌曦臉上畫了兩個圈兒,“是這樣嗎?父皇?”
“對,就是這樣!”燕煌曦哈哈大笑著,抓住他不分的小手。
風撫流雲,自四麵八方而來,殷玉瑤衣衫稍微單薄了些,不由打了個噴嚏。
燕煌曦看看她,關切地道:“下去吧,高處不勝寒。”
他這話,像是在說斯時斯情斯地,也像另有所指。
殷玉瑤也看看他,蓮步輕移,往旋梯處走去。
一路無話,回到鳳儀宮中,燕煌曦見小承宇哈欠連連,召來佩玟,命她伺候梳洗。
再看殷玉瑤,坐在妝台前,正對著鏡中的自己,似正在發呆。
“想什麽呢?”燕煌曦走過去,右手抬起,落在她的肩上。
低低地,殷玉瑤歎了一口氣,終是忍不住道:“不知道為什麽,最近這幾天,心裏老是不安,好像有什麽事要發生……”
“你是擔心西南邊兒上的事吧?”拿過柄木梳,輕輕梳理著她光可鑒人的烏發,燕煌曦輕鬆隨意地道。
“難道,你不擔心嗎?”殷玉瑤沒有看他,隻是凝視著鏡中兩人的影子,從他們的角度看去,可以清晰地看見,彼此臉上每一絲神情的變化。
“……”燕煌曦正要說什麽,一道筆直的箭光忽然自後方而來,直取燕煌曦的後背。
殷玉瑤於鏡中看得分明,當下發一聲喊,猛地將燕煌曦推向一旁——這情形,好像和以前某個情節極其相似。
可是這一次,她卻沒能推開他,他毫不猶豫地護著她,側身往旁邊倒去。
箭影呼嘯而過,“當”地一聲直接命中銅境,竟射了個對穿,然後顫巍巍地釘在那裏,尾尖還不斷地嗡鳴著。
“抓刺客——”數十名手執長戟的侍衛們衝進寢殿,見燕煌曦與殷玉瑤安然無恙,先略鬆了一口氣,爾後齊刷刷跪倒在地,“卑職等該死!請皇上責罰!”
“不幹你們的事。”燕煌曦一擺手,“四下裏好好查查,若發現什麽蹤跡,速來報朕!”
“是!”為首的侍衛隊長答應著一聲,領著眾人正要退去,忽聽殷玉瑤一聲大喊:“宇兒!”
燕煌曦這也才回過神來,偕著殷玉瑤匆匆趕往側殿——那是燕承宇的寢處,自燕承宇三歲起,燕煌曦因說要鍛煉他的膽量,便將他移出寢殿,獨自在這裏起居,由安宏慎佩玟等最信賴的宮人貼身看護。
進得側殿,隻見裝滿熱水的沐桶旁,佩玟倒地而臥,身邊淌著一泊血,卻看不出傷在哪裏。
殷玉瑤心魂欲碎,一邊叫著兒子的名字,一邊四下裏尋找。
燕煌曦卻是一身冷汗,不過卻並不慌張,冷冽目光一一掃過殿中陳設,最後仍然落在那隻大大的木桶上。
他疾步走過去,一伸手,從水中撈出個光溜溜的物什來,正是呼吸緊閉,四肢緊縮的小承宇。
“宇兒!”殷玉瑤幾步飛奔回桶邊,正欲伸手抱過孩子,卻被燕煌曦攔住,“我來!”
“速取一張硬榻來!”
立即有內侍應聲而至,送來一張硬榻,燕煌曦將兒子平放在榻上,拉開他的小胳膊小腿兒,兩掌平平攤開,放在他的小胸脯上,輕輕地揉捏著。
大約過了一柱香功夫,小承宇“噗”地吐出口水來,睜開黑瑩瑩的眸子,定定地看著自己的父親母親。
“宇兒……”殷玉瑤喜極而泣。
“母後,不哭……”沒想到,竟是這小小孩童,先開口安慰自己驚惶的母親,他咧著嘴,甜甜地笑,“孩兒隻是跟大家,玩個遊戲罷了……”
任誰都知道,他適才經曆了一番怎樣的生死劫難,沒想到這年僅三歲的娃兒,竟說得如此輕鬆隨意,教人佩服的同時,又怎能不心生憐惜?
“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一陣重重的叩頭聲,驀地從殿門外傳來。
燕煌曦轉頭望去,卻見安宏慎跪在那裏,正衝著殿裏不住地叩頭。
他抿了抿唇,沒有說話——今日之事,安宏慎的確難脫其責。
“煌曦……”殷玉瑤輕輕地拉了拉他的袍服,眸中帶了絲哀懇,看得出,是想為安宏慎說情。
“父皇,”小承宇也糯糯地道,“是孩兒讓安公公去禦廚房拿點心,父皇要罰,就罰孩兒吧。”
“真是這樣?”燕煌曦的麵色這才稍稍和緩。
安宏慎卻不自辨,隻是磕頭——聞知皇上、皇後、以及小皇子相繼出事,他早已魂飛魄散,此時見他們一家三口無虞,心中感謝蒼天見憐的同時,也確實生出以死謝罪之念——
皇上如此信任他,將自己最親的兒子交與他照看,他卻辜負了他們的信任,將事情弄得一塌糊塗,除了死,他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麽法子,來懲罰自己的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