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明星在天邊亮起。

數九嚴冬,寒氣逼人,不少大臣身體早已凍得僵直,心中暗暗叫苦不迭,卻不敢起身——依袤國祖製,一至神廟,非祭禮結束,絕不能起身,哪怕活活凍死,也得老老實實跪著。

當黎明的微光在天邊燃起之時,神廟緊閉的大門終於開啟,自殿內到階下,一朵接一朵的冰蓮花相繼綻放,更奇異的是,眾人均覺一股股泓大的暖流自膝下傳來,絲絲縷縷透入五髒六腑,讓他們凍僵的身體刹那複蘇。

無數雙訝異的眼眸中,映出那一抹霜色衣衫,裸足而來的人影。

天諭。

除司徒沛與司徒黛外,其餘人等平生第一次親睹的,傳達上天諭命的,天諭。

可是——他們的天諭為何是這個樣子?非男非女,亦男亦女?大大出乎他們的意料。

最大的冰蓮花緩緩升至半空,穩穩地托著天諭,天諭淩空而立,目光雪冷,從眾人頭頂緩緩掃過,最後,落到司徒黛傾國傾城的麵容上。

“你來。”

司徒黛怔愣地站起,上前兩步,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緩緩飄上半空,停在天諭麵前。

天諭隻抬了抬手,一道華彩閃過,迂回的氣流結成透明的牆,將兩人封進一個獨立的空間。

所有的聲音,刹那間消失,司徒黛的心,也瞬間空明。

天諭定定地瞧著她,直瞧到她口幹舌燥,方才徐徐開口:“你,想愛嗎?”

“天諭?”司徒黛抬頭,滿眸怔然地看著他,不明所以。

“回答。”

“我……”司徒黛目光閃躲,雙手下意識地絞緊衣角。

“我明白了,你是想——兩全?”

司徒黛豁地抬頭。

“可是這世上,從來沒有兩全之事。”

“為什麽沒有?”鼓足勇氣,司徒黛平生第一次,在這個不可冒犯的人麵前,高高抬起下頷,“難道女子,就做不得天下之主麽?難道我與外姓男子的子嗣,就不能承繼國祚麽?”

天諭目光震蕩,眼裏頓時多了幾分深意。

難道女子,就做不得天下之主麽?

難道我與外姓男子的子嗣,就不能承繼國祚麽?

九千年來,或許在更長的時間以來,沒有人問過這樣的問題,也沒有人敢問這樣的問題。

人們早已習慣父係社會的種種製度,人們早已習慣,至尊王者,必是男子。

是啊,難道一個女人,真就做不得天下之主麽?

是女子之才,不如男子,還是女子之力,不如男子?抑或,不過就是一種難以言說的道統罷了。

道統,就是種習慣,就是種很莫明其妙的習慣。

沉默。

沒有絲毫聲音的沉默。

“你能確定,自己的感情,不會影響到這個國家的興亡?你能確定,有把握像你父王那樣,駕禦安家?駕禦烈家?還有,你是選擇安清奕?還是選擇烈詠天?你能保證,在你做出決定之後,他們之間的另一方,不會突生變故?”

司徒黛的麵色,刹那慘白。

這才是問題的關鍵。

這一直是她感情世界的症結所在。

曆來男性君主,都很難掌控後宮、外戚集團,使之不幹政,使之不影響政命實施,何況於她?何況,她隻是個未透破情事的女人?

在天諭犀利目光的注視下,司徒黛劇烈地顫抖起來。

她答不出。

她真的答不出。

原來,感情一旦摻雜權利,會變得如此地不堪。

或許,安清奕和烈詠天,當中任何一個人,都能因為對她炙烈的愛,而不屑於去計較其餘的得失,可是他們身後那龐大的家族呢?也能做到嗎?

難道,要她像曾經的祖輩們那樣,娶其“女”削其權,甚至,殘忍地殺害與屠戳嗎?

不!不!不!她不要!

她寧可孤獨一生,也不要!

“你說什麽?”

天諭定定地盯著她,突兀地問道。

“我,”司徒黛滿臉倉皇,“我,我有說什麽嗎?”

“你有!”天諭踏前一步,忽然一把握緊她的手,整個麵孔貼近她的雙眼,嗓音忽然間變得格外低沉,“你說了,寧願孤獨一生,也不願被權利,毀掉心中那份幹淨的感情!”

“是嗎?”司徒黛下意識地往後退去,神智幾乎崩潰,“我……沒有……我……什麽都沒說……什麽都沒有說……”

“你說了!”天諭迫近一步,眸中閃燁著凶狠的光,與之前那個端嚴的他(她)判若兩人,“司徒黛,其實你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的宿命!你隻是不甘心,你隻是想頑抗到底!哪怕是,讓整個天下為你殉葬!”

“我沒有!”司徒黛徒然而又尖銳地喊——麵對這男人高深莫測的目光,她越來越恐懼,恐懼到想逃,卻無處可逃。

“何必否認呢?”天諭冷冷地笑了,“每個人都想反抗天命,因為人心永遠不會滿足,他們總是在得到一樣之後,又奢望著得到另一樣,即使把全天下都給了他們,他們仍然不會滿足……傻瓜啊……”

輕輕地歎息著,他(她)那纖長而寒涼的手指,落到司徒黛絕色的麵容上,目光裏竟多了幾分迷離:“……其實,不管他們怎麽爭,怎麽奪,怎麽留戀,到最後,終究是什麽都得不到……”

司徒黛停止了呼吸。

清澈的眼眸中出現一種空幻感。

在他的描述中,她感覺自己似乎變成一團透明的氣體,輕飄飄地往上升。

“……是啊……什麽都得不到……”她像是受了蠱惑一般,喃喃地答。

“那麽,”天諭伸臂,將失神的她擁入懷中,“就把你,交給我吧……”

……

同一時刻,一直肅穆跪著的安清奕和烈詠天,極有靈犀地齊齊起身,對視一眼後,飛身躍起,撲向半空中那朵已經緩緩合攏的冰蓮花。

“不可——!”司徒沛大驚失色,出聲阻攔,卻哪裏擋得住那兩個烈情似火的男子?

四隻手掌同時拍上冰蓮花巨大的蓮瓣,發出轟然的震響,閉合的蓮花卻巋然不動。

接下去的情景,讓所有人都看呆了眼——但見安清奕和烈詠天,分立於蓮花的左右兩側,各自雙掌運轉,聚起兩團光球,一團水光瀲灩,一團火焰熊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著冰蓮花猛衝而去。

隨著一陣陣翻卷的氣浪,冰蓮花轟然炸烈,內中飛出——一人。

三個人,呈等邊三角形,在紛飛的雲絲中立住身形,清燦的陽光從東方射來,將他們的麵容神情,照得纖毫畢現。

“阿黛呢?”

安清奕與烈詠天,異口同聲,出語相詢。

“阿黛?”天諭麵寒如雪,“誰是阿黛?阿黛是誰?”

安清奕與烈詠天齊齊一怔,繼而惱怒道:“別扯這些玄七玄八的玩意兒,快把阿黛放出來!”

天諭搖頭,一聲輕歎:“世間本無阿黛,所謂的阿黛,不過隻是你們一念執迷,本使如今收了這幻象,本為你們好,不想,卻討來你們的衝天殺意,何其枉哉?”

“少廢話!”烈詠天一聲疾斥,掌間火光大起,熾熱的氣浪甚至連地麵的積雪都給融化了。

“烈詠天!”天諭陡然一聲大喝,“你果真是愛她嗎?”

火光瞬間凝固,梟傲的男子竟然愣住。

“你若真愛她,就不會如此地步步緊逼,不留餘地,你若真愛她,就不會不懂她心中的苦,心中的難,你若真愛她,就不會……不知道她在哪裏。”

“我步步緊逼?我不懂她?”收起怒火,烈詠天低低地笑,“你可知道這麽些年,我為她付出了多少?我出生入死,遍體鱗傷血流之盡,為的是什麽?為的都是她!”

“你所為的,果真是他麽?”天諭咄咄逼人地注視著他,“難道不是為了你自己的驕傲?不是為了烈家的榮耀?不是為了心中那一絲糾纏不清的欲-念?”

烈詠天的臉刹那間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末了一聲怒吒,再顧不得許多,揮掌欺身而上,直取天諭的麵門。

“住手!給我住手!”司徒沛也顧不得許多,站起身來揚聲斷喝,可是狂怒之中的烈詠天,已經失去理智,哪裏還顧得上麵前這人到底是誰,狠著勁兒拚命。

冷冷地笑著,天諭閃身避開他的強攻,右掌攤開,數道銀光飛縱而出,化出羅網,眨眼之間,便將烈詠天牢牢縛住。

“放開!你這個不男不女的東西,放開我!”烈詠天極力掙紮,口中不住謾罵。

天諭絲毫不理會,撇下他看向默立一旁的安清奕:“你呢?是不是也想與我分個高下?”

微微一笑,安清奕卻深深向他彎下腰去:“天諭的靈力,驚天懾地,清奕自知不是天諭對手,清奕願意,願意放下對公主的執念。”

言至此處,稍頓了頓,繼而道:“不過,清奕有一個請求,還望天諭成全。”

“哦?”略略挑了挑眉梢,天諭目光輕漾,“且說來聽聽。”

安清奕再次深施一禮:“清奕,想再見長公主一麵。”

“隻是見一麵而已?”

“隻是見一麵而已。”

“好。”天諭點頭,“你且轉過身去。”

慢慢地,安清奕轉過了身,隻見數步開外,一朵碧藍色的蓮花正徐徐綻開,內裏立著一個娥髻高聳,豐姿傾世的女子,不是司徒黛,卻又是誰?

“阿黛?”輕喚了聲,安清奕踏前兩步,清澈的晶眸中已滿含癡然,“真是你麽?”

司徒黛亦看著他,目光幽邃,微微頷首。

“阿黛,”安清奕又喚了聲,再踏前一步,“你可還認得這個?”

司徒黛凝眸看去,但見他攤開的掌心中,赫然躺著一枝早已枯萎的,幹褐色的瓊花,雙瞳不由微微一顫。

“你還記得嗎?”不管她作何感想,安清奕將整個世界拋諸腦後,旁若無人地道,“那一日,我們初次相見,滿園的瓊花就像天上嫋嫋的白雲,你銀鈴般的笑聲,比枝頭的鳥兒更加快活,我們彼此摘下最大朵的瓊花,戴在對方的髻上……你還,記得嗎?”

緩緩地,司徒黛垂下淚來——她如何不記得?她如何能忘記?倘若她能夠忘記,便不會有這麽多年的痛苦,與辛酸。

若她斷情,便一樣使得出雷霆手段,滅安家,滅烈家,滅一切不利於王權的人。

非是她不能。

隻因她在愛。

便不能對所愛之人下手。

清奕,詠天,你們隻知你們愛得辛苦,你們可知,要維係你們二人之間的平衡,要維係整個王都,乃至袤國的平衡,我需要付出多少的心血,多麽高昂的代價?

你們不懂。

你們不明白。

你們隻想著自己的愛,不能白白付出,卻始終不曾看到過,我肩上那一座沉甸甸的高山。

你們的愛,如烈火將我吞沒,卻也如烈火將我焚毀。

是不是,我若不能愛你們,便隻能選擇,與你們——同歸於盡?

司徒黛幽幽地笑了。

抬起淚眼望了眼蒼天。

蒼天明淨,流雲澹澹。

籠在袖中的手,一點一點蜷緊。

天諭說得對,無論嫁給他們當中的任何一人,她都無法保證,另外一人會不會做出有害司徒王族,有害袤國的事來,即使她成功地與其中一人成婚,也未必能幸福。

隻因她是這袤國,唯一的王者。

王者,其實說到底,也是犧牲自己,成就天下的人。

犧牲自己,成就天下。

她,最後做出了這樣的選擇——鳳凰,涅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