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清寒。
樹影婆娑。
茂密的樹葉間,男子斜倚枝幹,長身而立,遙望著匯宇宮的方向。
已經過去了一日時光,事情並無任何進展。
殷玉恒未歸,整個涵都也格外地平靜,老百姓們該幹嘛幹嘛,隻偶爾來往的幾支車隊,拉著的大堆賀禮,無聲宣告著什麽。
還要,繼續等下去嗎?
他無從判斷,她是否在那座森嚴的宮殿裏,更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竟然讓她“心甘情願”地接受這樁婚約,還是,昶吟天設法限製了她的自由?
或許,隻有冒險闖進去看一看,方能找到這些問題的答案。
身形一閃,如大鳥般縱下樹梢,燕煌曦朝前方奔去,玄黑袍角在夜風中劃出道道筆直的線。
片刻之後,樹影中另一道人影晃過,如流光輕縱,悄無聲息地跟上燕煌曦。
一前一後,兩個男人有如草原上奔騰的獵豹,朝著目的地高速進發。
眼前匯宇宮那高高的宮牆已然在望,燕煌曦反而停了下來,黑眸中利芒輕閃。
在他即將飛身躍起的刹那,一隻手從背後伸來,拉住了他。
燕煌曦回頭,對上雙寒冷至極的冰眸。
“落宏天?”他不由輕呼了一聲。
“嗯。”微一點頭,落宏天撤回手,“跟我來。”
眨巴眨巴眼,燕煌曦終是跟了過去,他倒也想看看,這個天下第一殺手,除了取人腦袋之外,到底還有什麽絕世驚人的本領。
並沒有讓他失望,幾乎如入無人之境般,落宏天帶著他直闖入禁軍營房,暗暗做掉兩名禁軍之後,換上他們的鎧甲,然後安靜地,等待著天明的到來。
落宏天很聰明。
與其冒著危險夜闖匯宇宮,不如拿著合法的“執照”,大搖大擺地走進去。
卯時,值守了一宿的侍衛們打著嗬欠回到營房,摸到床邊就睡了過去,而燕煌曦和落宏天,混在精神抖擻的交班侍衛中,堂堂皇皇地從匯宇宮的大門走了進去。
東和門、正乾門、泰安門、元明殿、保祥殿、鳳鸞宮……燕煌曦默默地走著,迅速在腦海裏形成一張更為鮮明的活地圖。
“停!”為首的侍衛隊長忽然身形一頓,整支隊伍立即止步,燕煌曦凝眸望去,隻見斜前方那高高的匾額上,書著三個鎏金楷字——末曜殿。
末曜殿?昶吟天的寢宮?
看來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
屏聲靜氣,隨著所有人往旁邊一站,燕煌曦垂眸凝視地麵,雙耳卻高高豎起,聆聽著四周的動靜。
從日初到正午,所有人一直保持著相同的姿勢,統一著裝的銀色鎧甲遮掩了他們的麵容,讓他們看起來,就像是道路兩旁立著的石像。
太陽一點點落山了,織錦般的晚霞鋪滿半個天空,偶爾有幾隻鳥從空中飛過,灑落幾聲脆鳴。
那緊闔的殿門終於緩緩開啟,走出個錦衣金冠,容顏冷峻的男子。
石階兩旁的侍衛同時俯身參拜,目視於地。
昶吟天慢慢地走著,目光從他們頭頂緩緩掃過——若是往常,他絕對不會多瞧他們一眼,可今兒個——
終於,他在一個侍衛麵前停了下來。
“抬起頭來。”
微微地,侍衛直起脖子,對上昶吟天冰冷的目光,猛一哆嗦,趕緊屈膝跪倒,有些語無倫次地道:“末,末將藍海,見,見過二皇子殿下……”
袍角一拂,昶吟天徑直從他麵前走過,轉身其他人,不過這次,他再沒有停下腳步,而是漸行漸遠。
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燕煌曦方才抬起雙眸,遙遙看去,心中卻有一根弦,慢慢繃得筆直……
“回營!”難捱的煎熬時光終於到了盡頭,隨著侍衛隊長一聲長喊,所有人轉向,朝著來時的宮道走去。
“唔——”燕煌曦忽然叫了一聲,蹲下身子,捂住小腹。
隊長走過來,不耐煩地踢了他一腳:“沒用的東西!盡給本將找麻煩!還不快去!”
含含混混地答應著,燕煌曦迅疾退入樹蔭深處,幾晃幾晃便沒了人影兒。
有落宏天在後壓著,無論什麽問題,想來他都可以解決。
匆匆地,他分辯著四周的景物,想判斷出她的所在。
可是,匯宇宮中大小殿閣不下千座,他的瑤兒,會在哪裏呢?
冰月宮。
一室茶香嫋嫋。
梨木方桌旁,一男一女,相對而坐,女子身後還立著個冷眉冷眼的小男孩兒。
很古怪的一副畫麵。
提著茶壺,昶吟天慢慢地斟著茶,眉宇間的神情,是從未有過的平和。
至於冰月,從他進門到現在,始終保持著相同的神態,無驚無喜,無波無瀾。
看了看窗外,昶吟天微微眯縫起雙眼。
有些痕跡,看似虛無淡渺,卻終是逃不過他那雙厲眼。
……隻是這幕戲,怎麽開場,才比較好呢?
在回廊的盡頭,燕煌曦下意識地收住腳步,手,下意識地拂上心髒的位置。
嗵,嗵,嗵。
他幾乎能清晰地聽得見,每一次震動的聲響。
是這裏嗎?
就是這裏嗎?
他問著自己,卻久久得不到答案。
腳步邁出,再收回,再邁出,再收回……那種歡欣雀躍,那種甜蜜惆悵,實在無法用語言來形容。
他相信他的判斷是正確的,但是他……不能就這樣進去。
他要確定她是平安的,他更要保證自己的平安,因為他對自己承諾過,隻要她尖著,他一定要給她傾世完滿。
所以,他們都要好好地活著,先要好好地活著,才能夠好好地相愛。
心,出奇地安靜了,他悄無聲息地蹲在草叢裏,靜靜地看著那兩扇宮門,就像一個情竇初開的男子,癡心守在夢中情人的窗外……
昶吟天那雙清寒雙眸中,終於閃過絲不耐。
難道,自己失算了?
不,不可能。
猛然地,他放下茶盞,起身走到冰月身旁,一邊拽起她,向外走去。
仍然是那小小的男孩兒,滿臉狠決地衝了過來,這一次,昶吟天再沒有手軟,一掌將其震暈,任其軟軟地倒向地麵。
“……恒……”冰月不由叫了一聲,想折身衝回去,卻被昶吟天一把扯進懷中,“聽話!否則,我殺了他!”
女子頓時安靜下來,看看殷玉恒,再看看他,選擇默然和順從。
他攜著她,步出殿閣,走向最外麵的大門……
……
燕煌曦瞪大了眼。
屏住了呼吸。
胸膛之中,萬馬奔騰。
眸底的影像卻慢慢變得清晰——那從石階上緩步走下的一對男女,一個俊美無儔,一個清麗無雙。
珠聯璧合,天造地設的風景。
他們靠得那麽近,彼此間親密和諧,沒有一絲疏離。
他靜靜地看著她。
就像三個月前,她滿眸滄桑地看著他,看著他一字一句,說出那些剜心碎魂的話語,看著他親手將劍,插進她的身體……
隻是那眼裏的痛,轉瞬,即逝。
因為,他已經不是從前的燕煌曦了。
若是從前的燕煌曦,早已拔劍衝了過去。
三個月。
看似很短,對他而言,卻仿佛已過了三千年。
足以讓他將愛恨沉澱,足以讓他拂開眼前所有的幻象,隻執著地去尋找,叩問她的心。
婚禮?那不過隻是儀式。
動情?那不過隻是表象。
隻有對上她那雙清澈的眼睛,他才能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他才能確定,自己該怎麽做。
昶吟天的眉頭越鎖越緊。
他確定,他就在附近!
可是他為什麽卻遲遲不肯現身?是嫌這幕戲,還不夠精彩激烈麽?
扣住懷中女子的纖腰,他用力一收!
“唔——”冰靈發出聲輕呼,下意識地掙紮起來。
“好好地配合我。”貼在她的耳際,他魅惑的嗓音低低響起。
冰月張張嘴,半伏在他的懷裏,散亂的視線越過昶吟天寬闊的肩膀,毫無意識地投向遠處的黑暗……
夜糜花的香氣慢悠悠地飄過來,像是誰心中憂沉的歎息,讓她不由微微失了神。
“……煌曦……”她禁不住喊了一聲。
隔著數步之遙的距離,兩個男人同時一震!
一個狂怒。
一個狂喜。
冷冷一笑,昶吟天雙掌伸出,按在冰靈肩上,十指彎若金鉤,深深扣入她的肩胛骨,任由那絲絲鮮血,滲透她霜色的衣衫。
“煌曦?誰是煌曦?”淩厲地鎖著她的雙眸,他話音梟寒。
“……我……”冰靈淚水迷茫——誰是煌曦?她也覺得好奇怪,為什麽這些日子以來,她總是莫明其妙地叫這個名字,而腦海裏,卻始終沒有與之相關的任何影像。
“好了。”昶吟天的憤怒,來得快,也去得快,不過須臾間,他已經恢複了一貫的冷然,展臂擁她入懷,安撫地拍著她的後背,“……睡吧,安靜地睡吧,沒有煌曦,什麽都沒有,這個世界對你而言,是一片空白……”
冰靈闔上了雙眼。
她的確有些疲倦了。
那兩個奇怪的字,就像一塊魔石,附帶著無邊奇幻的色彩,還有撕裂般無比疼痛的情緒,讓她想靠近,卻更想逃離。
抱起已經安然入睡的女子,昶吟天似有意若無意地往後看了一眼,這才慢慢地拾級而入,重新步入冰月宮中……
濃重的暗影裏,燕煌曦慢慢地直起身子。
絲絲嫋嫋的寒意如滄海之水般從四麵八方湧來,頃刻間將他整個包圍。
是一種說不出來的,比絕望更加絕望的蒼涼。
回想起適才四目相對的刹那,他甚至生出種恍然隔世之感。
是的,就是恍然隔世。
她的眼睛……沒有一絲溫暖,就像曾經渾身浴血的那夜,她提著帶血的劍,從他身旁走過……那一身的冷然,像是已經把他從她的世界裏,徹底刪除。
否定了他們的相識,他們的相愛,也否定了他們所共同追逐的一切。
愛、光明、良願……
一切的一切。
隻剩下兩個毫不相幹的靈魂,謝絕來往,老死再無掛礙。
有那麽一瞬間,燕煌曦覺得自己已經死了。
甚至恍惚生出種破滅之感,他苦心詣旨,平內亂滅黎國,他曆經千辛,到這裏來,所尋到的,便是這樣一個心死魂散的,殷玉瑤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