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燕煌曦領著冉濟的大軍,浩浩蕩蕩開至天元宮外時,看到的,便是一幅用鮮血繪成的圖景,饒是他一向心冷如鋼,也不由皺了皺眉頭——如斯搞法,的確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他隻是想讓黎國內亂,並沒有屠盡黎姓皇族之意,那麽眼前的傑作……?

黑眸暗了暗,他已然知曉了答案——段鴻遙。

那個像冰山一樣絕冷的男人,果然也在背地裏出了手,看他的意思,不讓這些人死絕,是不會罷手的,那麽自己,該如何處理眼前這情勢?

隔岸觀火?坐收漁利?那倒是樂得自在,隻是——心中那種被人利用的感覺,像是在犯罪的感覺,始終難以消除。

情不自禁地,他又想起了深納於胸中的那個女子——瑤兒,倘若你在,你會怎麽做呢?

對一個帝王而言,在戰場上,同情敵人,無疑是種愚蠢的行為,但,這場戰爭——

“它不是正義的!”

是誰的喊聲,驀然穿透他的腦海,喚醒他那一絲,僅存的良知。

攥緊右拳,燕煌曦沉聲下令:“立即,發起攻擊!控製局勢,不要輕易傷人!”

愕了一愕,冉濟和韓玉剛隨即遵命,各率一支軍隊衝入戰團。

此時,無論是先前的黎姓諸王,還是之後文定闕帶來的親軍,戰鬥力都已經急劇下降,乍然麵對這突兀冒出來的新生力量,根本不及反抗,便紛紛被奪去了兵器。

這才是,真正的繳械不殺。

包圍圈不斷縮小,黎姓皇族和文定闕一起,被逼向死角。

終於,大燕帝王出現在陽光之下,默然地看著那一群手無寸鐵之人。

他靜靜地看著他們,目光深邃,卻良久一言不發。

沒有勸降,亦沒有嘲諷,所有的情緒都覆於一層清冷的霜寒之下。

他們也在看著他,帶著精神即將崩潰之前,最後那一絲絲僥幸,或者是——掙紮。

“誰,想稱帝?”終於,燕煌曦開口,問出的話,卻是那樣地莫明其妙。

沒有人回答。

“誰,想做皇帝?”不耐地皺皺眉頭,燕煌曦提高了嗓音。

……

“沒有人?那朕——”

“我來做!”猛可裏,有人亮聲答道,卻是一個不怎麽知名的角色——浦江侯黎光傑,十七歲,正是年少英發之時。

凝視他片刻,燕煌曦頷首:“那好,你上來。”

黎光傑挺直後背,大步近前。

“你知道,什麽樣的皇帝,才算是一個,合格的皇帝嗎?”

燕煌曦看著他,語聲淡緩,仿佛麵前站立的,不是自己的敵人,而是自己的兄弟。

黎光傑一怔。

他血氣方剛,他鬥誌昂揚,以為隻要坐上龍椅,一切便萬事大吉。

但是,麵前這男人霜冷至極的目光,像是一盆冰水倒下來,嘩啦啦地,撲滅了他所有的熱情,讓他徒然地張著嘴,不知該回答什麽才好。

“你怕死嗎?”

燕煌曦再度開口。

片刻的怔愣後,黎光傑下意識地搖頭。

“真的不怕?”

“不怕!”男子毫無懼色,然後,他看到一抹刀光,筆直地刺向他的胸口,而他,下意識地往後一仰,險險避開。

“你——”站直身體,他剛要破口大罵,卻聽得那男人冷冷地道,“你做不成皇帝。”

黎光傑頓時蔫了。

自己乖乖地退了下去。

……

滿場靜寂。

所有的人,都被那男子一身的氣勢所懾。

說不清那是一種怎樣的氣場,縱使乾坤翻覆,山呼海嘯,仍然帶著泰山壓頂般的淩人之姿,讓人無法超越,隻能仰望。

“沒有人嗎?”燕煌曦再度開口,隻是那語音,已經沒有任何溫度。

敗了。

徹底的敗了。

真正的王者,即使被殺得隻剩孤家寡人,也能高傲地麵對自己的敵人,就像當年的西楚霸王,一夫執戟,萬夫莫擋。

可是他們——

氣數已盡。

其實,一個皇朝,無論怎樣的天災人禍,都不足以覆滅,真正能覆滅它的,隻有它的主人。

若不是黎長均過於專權,若不是無有儲君,若不是黎國皇族那長期被壓抑的怨恨,若不是內部種種無休無止的爭鬥,就算燕煌曦再怎麽強悍,存在了兩百年的龐大帝國,怎麽可能如此快地就消亡?

“若朕,”燕煌曦第三次開口,已經有了王者的姿態,“許你們以比從前更高的權位,更豐厚的財帛,更富饒的食邑,你們,是否願意歸順朕?”

震之以武,誘之以利,不戰,而屈人之兵,這是一種高姿態,屬於強者的姿態。

……

“願依附燕皇!燕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

此起彼伏的喊聲,響成一片,無論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至少矛盾,看起來沒有先時那樣尖銳,也許是因為他們夠識時務,知道此時的自己,絕對沒有資本,與強大的燕軍抗衡,故而選擇暫時的屈從。

“哈哈哈哈——”唯有文定闕,仰麵朝天,縱聲狂笑,抬起右手食指,從一個個王爺公侯的頭頂點過,“這就是天皇貴胄?這就是統治黎國數百年之久的人物?可笑!真是可笑!”

燕煌曦眉梢微揚,薄唇抿了抿,卻沒有開口。

“燕煌曦,”驀地轉頭,年輕的男子目光狠戾地看著他,“我知道,今日之局麵,與你有著莫大的幹連,你不要得意,這筆血債,終有清償的一天!”

嘿嘿冷笑兩聲,他轉頭看向那些橫陳於地的屍體,眸中竟然閃過絲悲憫,低聲歎出一個“錯”字,然後手中長劍往頸中一抹,身子晃了兩晃,卻始終屹立不倒。

燕煌曦闔上了眼。

一股森然的寒意,在後脊梁蔓延開來。

血債——?

是血債。

是他欠下的血債。

黎長均好也罷,壞也罷,本與他無涉,也輪不到他來過問,出師黎國……原因複雜,但不可避諱,為殷玉瑤複仇,是他最初的動機之一。

一切,皆因一場錯綜複雜的情戀而起。

若是瑤兒不“死”,若是瑤兒還在他身邊,一切,都不會發生。

瑤兒,回來吧,回來吧,在這一刻,他忽然也疲倦到極點。

勝了,如何?敗了,又如何?

他想要的,隻是一方平安的天下,和她。

僅此而已。

為什麽他們不肯放過他?為什麽命運如此咄咄逼人?

而他,又到底做錯了什麽?

燕煌曦,你到底做錯了什麽?

寫到這裏,我也忍不住低頭,細細地想。

你已經離開那個真正的自己,太久太久,你已經離開那個愛你的女子,你也深深愛著的女子,太久太久。

回去吧,燕煌曦,你要回去,我,也要回去。

找回你失落的愛,找回你失落的仁慈,找回內心那一分,祥靜與寧和,豐滿與輕盈。

……

“傳旨,以將軍之禮,厚葬文定闕……命人打掃戰場,所有死難者,皆備棺收斂。韓玉剛,召南軒越與商達,棲鳳宮麵聖,冉濟,尋回文太後……好好……安置。”

做好所有的安排,燕煌曦又衝著麵前跪著的那些人一擺手:“至於你們,暫時移居沛仁殿,無朕手諭,不得擅出。”

——無論如何,在徹底收複整個黎國之前,要將所有黎姓皇族,牢牢控製在自己手裏,對於這一點,燕煌曦還是清楚的。

做完這一切,他邁開步子,慢慢地,慢慢地向棲鳳宮走去,陽光斜斜地灑下來,將他的背影拉得很長,很長……

推開棲鳳宮的大門,那乍然入目的昏暗,讓燕煌曦很是怔愣了一瞬。

空氣之中,還幽旋著一股玉蘭的清香。

玉蘭……他這才模模糊糊地想起,似乎是黎鳳妍最喜歡的花,以前與她“同床共枕”時,他幾乎夜夜都能聞到這種香味,但是那時,他從未認認真真,看她一眼。

他憎惡她。

這種憎惡,從一開始到……她擋在黎慕雲身前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她是他名義上的妻子,他卻看著她,為另一個男人,奮不顧身去死……

如果時光倒回,他會救她嗎?他能救她嗎?

僅僅是出於一種對芸芸眾生的悲憫?

“她愛你,燕煌曦,她愛你沒有錯!”那一日,瑤光殿外,他的瑤兒注視著他,字字句句,噙痛含淚的申述,卻是為另一個女人,為她的情敵!

那個時候,他不懂,他真的不懂,為何明明愛著他的瑤兒,卻會說出那樣的話。

現在,他懂了。

那是一種,屬於女人的,兔死狐悲之慨。

這兩個女人,都愛他,都真真實實地愛他。

她們的愛,一個初期含蓄,之後明白,一個從初期到破裂的最後一刻,都很明白。

可是他做了什麽?

覆滅前一段感情,踐踏後一段純戀。

征戰殺伐,他從來果決,可是在對待女人的問題上——仿佛,是他錯了。

是他錯了吧?

情場是戰場,卻又非戰場,隻靠權謀與征服,永遠換不來一顆真心。

因為真心,隻能以同等的真心,去交換……

“皇上。”

一陣輕輕的腳步聲,打斷了燕煌曦的凝思。

平伏心中的思緒,燕煌曦轉頭,看向來人:“城中百姓情況如何?”

微一猶豫,南軒越方才言道:“有不少地方出現了鬧事者,屬下正在盡力排解。”

“嗯”了一聲,燕煌曦細囑道:“切記,不可再出現濫殺無辜的情況,若有情緒高度不滿者……暫時先控製起來,送去北城客棧吧,朕,會親自接見他們的。”

“屬下遵旨。”躬身答應,南軒越退至旁側站立。

燕煌曦的目光落到一臉緘默的商達臉上——他並非燕國人,至今,他也不清楚他來自何方,為何甘心聽從燕國的命令,十年如一日地潛伏在黎國境內,守分從時地做著臥底。

不過,有一點他不得不承認,麵前這個男人,很出色。

真的很出色,在治國方麵的才能,遠勝南軒越,甚至是洪宇,即使身為間諜,位居丞相期間,仍然將整個黎國治理得井井有條,難怪從始至終,竟然沒有引起黎長均半絲的懷疑。

對於這樣的一個人,他該如何安排,方才恰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