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二皇子押入天牢。”

那男人一身冰寒,話語間不留絲毫餘地。

立即。

四名禁衛上前,押著黎慕雲,朝宮門外走去。

皇權。

這就是皇權。

在皇權麵前,很多時候,親情愛情,等同於零。

若你心存一絲仁善,估計下一秒,就會被自己的親人,扯得粉碎。

就像當年的朱允炆,明知道朱棣在造反,卻因為不願承擔殺害叔叔的惡名,下旨無論如何,不得傷及朱棣性命,到頭來,失了皇位,沒了江山,自己也流落江湖。

父子相殘,兄弟相煎,在皇室之中,比比皆是。

尤其是,當一個權力欲望極強的父親,遇上一個極其聰明的兒子,其奪權之慘烈,不下於世間任何一場戰爭。

因為,皇位隻有一個。

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自古亦然。

父子,如何?

親人,如何?

兄弟,又如何?

對於這些無可奈何,燕煌曦自小熟知,所以,他選擇以另一種方式,“流放”自己。

他知道大哥很優秀,他知道父皇很英武,他以為大燕國的萬鈞重擔,怎麽也不會落到自己肩頭。

所以,人生前十多年,他放馬河山,縱情江湖,一方麵固然是興趣使然;另一方麵,也是不願意讓自己的親人為難。

燕煌曦。

你是聰明的。

你真是聰明的。

你是個聰明得不能再聰明的男人。

我一直這樣認為。

倘若,你的聰明一直用於正道,將是整個天下的福祉。

倘若,你的聰明用在複仇……那將是,整個天下的災難。

所以,我為你塑造了一個殷玉瑤,我要讓這個女人,用她微薄的力量,告訴你什麽是真,什麽是善,什麽是美,告訴你如何運用手中的權利,才能燃起千萬人心中,那盞希望之燈。

隻可歎。

世事太艱難。

隻可歎。

你過於清醒,過於理智,過於冷然。

所以你們這段感情,始終難得完滿。

略一擺手,所有人後退一步,黎長均緩緩抬起頭來,冷戾目光,淡淡投到燕煌曦的臉上。

從頭到腳地審視著他。

他亦冷然地審視著他。

兩個人,都沒有從對方身上,找到一絲破綻。

這對曾經名義上的翁婿,到此刻,卻是第一次見麵。

多麽古怪,多麽奇異,又是多麽……合乎自然。

但,出乎燕煌曦預料,也出乎所有人意料,黎長均隻是看了他半天,然後一轉身,就那麽走了。

禁軍統領嚴度一擺手,所有禁軍井然有序地退開。

宮門大敞。

去留自便。

燕煌曦卻挑了挑眉頭。

不過,他也著實沒有繼續留在這裏的意思,而是果決地轉過身,也走了。

黑夜漫漫。

整座觴城像是進入深度睡眠,冷寂得沒有一絲聲響。

北城客棧。

腳尖點地,燕煌曦縱身飛起,越過院牆,然後迅速地朝自己的客房奔去。

三樓。

最裏邊的客房中,一絲微光亮起,映出燕煌曦冷毅的麵容。甚至來不及換去身上的衣衫,他疾步走到桌邊,掃開上麵的雜物,從懷中抽出那張畫,慢慢攤開。

還是那些飛舞的線條,還是那些霧蒙蒙的圖景,與第一次、第二次相見時並無不同,但卻沒有什麽神秘之門、血色蓮花,以及,那五朵閃著微弱光芒的彩蓮……

是他猜錯了嗎?是他看錯了嗎?還是……

一絲冷風,驟然從後方襲至,在他的耳側停住。

短暫的驚愕之後,燕煌曦很快穩住心神:“落宏天?”

男子冷傲的嗓音響起:“是。”

“受命於人?”

“是。”

“取我性命?”

“是。”

“動手吧。”

冷湛的劍鋒,卻隻一直停留在頸側,始終沒有新的動向。

慢慢地,燕煌曦轉過頭,看向那個多日不見的男子。

他生命中極致強悍的一個對手,也是……他的兄弟,他的朋友。

如果說,韓之越於他,是知己,是肝膽相照,那麽落宏天於他,就是惺惺相惜,是豪氣幹雲,而納蘭照羽於他,則是淡淡的敵對,與不著痕跡的歎賞。

燕煌曦與落宏天之間的“敵”,從來不攙雜個人情緒,個人立場,純粹就一種強者與強者之間的角力,不怎麽講究智慧,講究的是一種公平公正的競技友誼。

奇怪吧?

但我覺得,唯有這樣,才能形容他們之間的關係。

尤其是,有了殷玉瑤的介入之後,他們之間那看似不存在,其實在生死關頭最能體現的情誼,越來越深刻化,複雜化。

“我已經,不是你的對手。”

他看著他,異常平靜地開口。

定定地注視他半晌,落宏天放下了手中長劍:“是,所以,你也不再值得我動手。”

“我倒是希望你動手,”燕煌曦眼中刹那掠過絲悲涼,“或許,能死在你手中,對我而言,倒是個解脫。”

長長的沉默中,落宏天不知何時,已經收起那份冷戾的殺氣,目光漸漸變得平靜,透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柔和。

“燕煌曦,你有沒有想過,或許她,還活著。”

“你說什麽?”燕煌曦一震。

“如果她還活著,你會怎樣?”無視他眸中巨海狂濤般的激動,落宏天追問道。

“我……”

燕煌曦整個人不住地抖,說不清是喜,是悲,還是什麽。

二十二年。

人生前二十二年,他從未有過這樣激動的時刻,激動得他想大叫,他想從這裏衝出去,向整個世界喊出深納於胸中的話語——

會嗎?

她會還在嗎?

上天還肯再給他一次機會嗎?

落宏天再沒有開口,從他黑眸中那澎湃翻滾的狂潮中,他已經得到了答案。

愛,已深。

愛,已沉。

愛,已銘心刻骨。

燕煌曦,曾經我以為,這個世界上,凡是擁有權利的男人,都不會愛。

可是今夜的你,終於讓我看到另一絲不同。

燕煌曦,我代表上天,來給你一次機會。

最後一次機會。

“去昶國吧。”他突然說。

“什麽?”他呆呆地看著他,一時回不過神來。

“去昶國吧,或許那裏,有你想要的。”

說完這句話,男子閃身,掠出了窗外。

燕煌曦,我落宏天一生,從不相助於人,更從不與人結交,言盡於此,已是我最大的限度,一切,還要靠你自己。

僵著身子,燕煌曦立於黑暗之中,想哭,又想笑,想笑,又想哭,那種巨大的,悲喜交集之感,沒有親身體會過的人,沒有深深愛過的人,是不會明白的。

就像是一個人,長年累月蹲在地獄裏,終於有一天,地獄之門微啟,透出絲清澈的陽光,吹進了清新的風。

看到了,希望。

希望的力量是強大的。

它令人心振奮,甚至令人瘋狂。

嚓嚓嚓嚓,心中的冰原,刹那間綻開一條條裂隙,融化解凍,汩汩地匯成河流,然後是洪流,衝擊著他心中堆壘的高牆……

似乎是有所感應般,那幅平攤於桌上的畫卷,忽然浮出一層薄薄的熒光,五縷淡彩輕漾搖曳,錯綜交織成一幀美麗而恍惚的光影……

顫抖著手指,落在那朵清雅的玉色蓮花上,燕煌曦泣不成聲——

瑤兒,你還在嗎?

你真的還在嗎?

還在世界的另一個角落,安靜地等待著我嗎?

……

昶國。

涵都。

相較於燁京、觴城、浩京,這裏,又是另一副景象。

街道平坦而寬闊,房屋方方整整,有棱有角,就像是統一畫出來似的,看起來雖然異常整潔,卻給人一種說不出來的壓抑感。

匯宇宮。

末曜殿。

落絮飄零的楊槐樹下,一襲青衣的女子,安靜站立著,麵無表情,眸色如霜。

最近一段日子,她都是這樣,隨便往哪裏一站,便是半日,甚至更長,不知道吃飯,不知道睡覺,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比失魂落魄更失魂落魄,準確地說,是無魂無魄。

“冰靈。”一身紅衣,袞袍綬帶的男子走到她身後,嗓音沉寒。

徐徐轉過頭,她看向他,目光空洞。

“你在想什麽?”定定地看著她,他徐徐開口。

“想?”她微微側著頭,原本清麗的麵容,卻顯出幾分病態的蒼白,“……想?”

“世界在你眼中,是什麽?”他盯著她,繼續問。

“世界……?”她隻是機械地重複,那雙眼睛裏,看不出一絲意念的流動。

淡淡地,昶吟天笑了。

無知無識,無欲無求,無心無念。

他要的,就是這樣的殷玉瑤。

就是這樣的玉蓮聖女。

身為聖女,本就不該有什麽情感活動。

隻是——

他最終的目的,卻不是她心中那顆漸漸成熟的血蓮之子,而是——

而是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想象不到的東西。

燕煌曦想不到,殷玉瑤想不到,就連安清奕,也想不到。

死神想要的東西,會是什麽呢?

我,也很好奇。

天快亮的時候,燕煌曦聽到了一陣陣沉重至極的腳步聲,從四麵八方的街道,湧向自己所在的位置,更準確地說,是湧向天元宮所在的位置。

本來,北城客棧離天元宮就不甚遠。

這麽快?

收起桌上畫卷,他走到窗邊,凝眸往樓下的街道看去。

沒有燈光。

黎明前的觴城,一片黑暗,卻隱伏著洶湧澎湃的殺機。

扯扯唇角,燕煌曦悠然地笑了——

看來,這觴城之中,想當皇帝的人,真不止黎慕雲一個呢。

折身回到房中,他上了床榻,盤膝而坐,開始催動天禪功,數隻影蜂飛進來,圍著他旋飛幾圈後,嗡鳴著遠去。

黎國,內亂已起。

隻要他們刀兵相見,隻要他們魚死網破,他囤在邊境的百萬大軍,可以趁勢而入,直搗黃龍。

隻可惜。

他到底低估了黎長均,低估了黎慕雲,甚至低估了黎鳳妍,更低估了一個龐大皇族傳承百年的驕傲,以及黎國民眾們,深深的愛國熱情。

一個國家,絕不僅僅隻屬於統治它的皇族,更屬於千千萬萬的百姓。

皇族可亡,民心難滅。

燕煌曦,你將在這座即將被你踏平的皇都裏,習得你帝王生涯中,最為沉痛的一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