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真有命運一說麽?

有的。

在你人生前十幾年,或者更久一些,有的人甚至是終生,你的親人,你的朋友,你所接觸到的一切,便構成了你的命運。

倘若你找不到一條屬於自己的道路,你將終身囿於這種命運。

當然,有的人命很好,沒有必要改。

有的人命很差,自然拚了命地想去改。

通常這個時候,他們會遇到一些關鍵的人,關鍵的事,影響他們作出一生中最為重要的抉擇。

這些抉擇,當時看起來無關緊要,後來回想細想,會發現它的可怕,甚至是陰森——踏錯一步,屍骨無存。

就像花無顏。

對十五歲的他而言,對美貌的渴望,或者比渴望一碗果腹之粥更強烈。

所以,他毫不猶豫地選擇,出賣靈魂,換得美貌。

對於他的這種抉擇,我們同樣不能說他是錯。

因為你們沒有過那種刻骨銘心的體驗,你們不會懂,為何一張臉,對他那麽重要。

就像眼瞎之人,才能體會,光明的可貴,可貴得甚至超越生命。

總之,十五歲的花無顏,心甘情願地,和段鴻遙達成了交易,直到此刻。

二十四歲,九年青春盡逝,再次見到這個男人,他才有些明白,自己到底錯過了什麽。

也隻是有些明白。

因為他的靈魂,已經離他太遠,高在九天之上,夠不著了。

可是這個男人的冰冷,徹底打碎了他心中最後僅存的那絲希望。

人生無望。

無望的人生。

這幾個字說出來,會讓人崩潰的。

他是男寵。

一輩子都是男寵。

雖然目前還過著光鮮的日子,但這種日子,能持續多久呢?

一年?兩年?還是三年?

那個躺於榻上,正在日漸老去的男人,就算他不拋棄他,也終有一天會死去。

他死了。

而他又能去哪裏?投向另一個男人的懷抱?

多麽可笑。

他是男人,這一生卻沒有一天,活得像個男人。

一個傾國傾城的女人,在無數的男人之間輾轉來去,已經是絕大的悲哀,何況,是男兒之身?

他不能生育後代,他不能名正言順,甚至不能,擁有自己獨立的意願,去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終於,他痛哭失聲。

段鴻遙卻隻是冷冷地看著他,不為所動。

他不是沒有警告過他,是他一念堅執。

人生。

這就是人生。

踏出去那一步,永生永世,不能回頭。

正道艱難,邪道短暫。

真的。

你若是想走終南捷徑,沒人會攔你,但我翻遍人類曆史,沒有看到任何一個人,能將終南捷徑走到最後。

以色事人者,色盡而寵衰。

婦人三十而色衰,丈夫五十而好色,以色衰之婦人,事好色之丈夫,其勢,必敗。

反之,若一個男人,想憑借美色謀取一切,其結果,並無不同。

推而廣言,男人女人,隻憑長相求發展者,無一不是慘敗。

你帥,能比彌子暇,能比張易之更帥?

你美,能比魚玄機,能比楊貴妃更美?

他們的結果如何,你們應當都看到了。

可惜。

十五歲的花無顏不懂。

也沒有人教他。

他隻是執著地以為,隻要有了一張美麗的容顏,這個世界就會很燦爛。

或許現在,他該為自己的抉擇,付出代價吧?

但這代價,他該付嗎?

終於,他收了淚。

定定地看著那個巋然不動的男人:“那麽……你能不能答應我,最後一件事?”

“什麽?”

“在完成所有任務之後,把我的靈魂,還給我?”

段鴻遙一怔。

他充滿希冀地看著他。

“好吧。”微闔了雙眼,他終於點頭,或許是因為心中閃過的那絲微憫,或許是——

“謝謝。”深深地彎下腰去,花無顏說出今生最為真誠的兩個字。

“這是我讓你做的事。”將一卷薄帛扔在他麵前,段鴻遙的眸色,再次恢複淡然。

屈下身子,花無顏顫抖著雙手,拾起薄帛。

“離開之前,去偏殿看看吧,或許那裏,有你一直想找的東西。”

轉開視線,段鴻遙再次躺臥下去。

對於麵前這個男人,他實在不想理會太多。

也沒有半絲愧疚。

交易,隻是交易。

交易,隻是因利益而建,也必因利益而毀,若有一天,這個男人對他而言再無益處,他倒也不介意將他的靈魂還給他,隻怕那時——

唇角扯開抹殘忍的笑——一個常年生活於陰暗腐敗裏的人,沒有靈魂,或許是最好的,如果有了靈魂——那種巨大的痛苦,哼哼,沒有嚐過的人,不知道那種撕心裂肺的感覺,會多麽難熬——

在艱難的環境中,十分艱難的環境中,人往往會不由自主地麻痹自己,告訴自己,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就是整個真實的世界,然後,他們會默從那種種看不見的規則——潛規則。

潛規則是什麽?

潛規則就是一切扼殺良知的俗約。

它時時存在,事事存在。

掌權者,比不掌權者,往往能獲得更大的利益。

上位者,操控著下位者的命運——比如,升遷、借調,種種種種。

潛規則久了,人心會變得麻木。

潛規則久了,理想會蒙上灰塵。

潛規則久了,青春會漸漸老去。

潛規則久了……會衍生出不盡的絕望。

在我的人生中,遭遇過無數的潛規則。

後來,我憤怒了,決定要做一個不守規則的人,要做一個自己製訂規則的人。

但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有這種膽量和氣魄,他們更習慣於諳守這種規則,屈從這些規則。

這,就是現實。

打破規則的人,往往都要付出非常慘痛的代價,甚至是生命。

這些人,是有傲骨的。

這些人,是有氣魄的。

這些人,雖敗猶榮。

但是這些人,也常犯一個錯誤,那就是,他們在造反成功之後,很容易運用手中權力,去潛規則別人。

因為潛規則,說到到底,是一種維護利益的手段。

而利益,是人與人之間,永遠橫亙著的,一柄利刃。

雙麵利刃,很多時候能讓你鮮血淋漓,說不定,還會見血封喉。

緩緩推開側殿的門,一股透心的泌香,撲麵而來。

讓他心曠神怡。

好久,沒有這種幹淨清冽的感覺了。

好久,沒有這種自由自在的感覺了。

眸光緩緩流轉著,最後落到正中那具透明的冰棺上。

那兒,躺著一名身穿紅色衣裙的少女。

不出色的眉眼,卻有一種,聖潔的氣息。

花無顏呆呆地走了過去。

屏住呼吸。

纖長手指,落在浸寒的棺蓋上。

她似乎在笑,那微微彎起的唇角,像是初春輕綻的花蕾。

如斯美好。

那一刻,他覺得似乎看到了自己。

另一個美好至極的自己。

沒有一絲塵世的黯淡,晶瑩得好似天山雪蓮。

然後,他緩緩地流下淚來。

卻驀地轉身,朝外麵飛奔而去,怕再呆一刻,就會被莫明的力量,撕得粉碎。

一路飛衝著,直到來時的山崖邊,他甚至沒有細想,便飛身躍了下去。

落宏天眸光一動,身形疾閃,以極快的速度,抓住了他的衣帶,攜著他一同安然落下山麓。

至始至終,花無顏一直默默地流淚,卻一個字都不肯說。

落宏天也沒問。

人世間很多事,其實不必問,隻要你有心,閉上眼睛,自能明察秋毫。

眼睛看到的,從來隻是表相。

“走吧。”終於,那個漂亮的男人站起身來,擦幹眼淚。

落宏天卻站著沒動。

“你要抗令?”他抬頭看他,已然再次換上以往那種冷魅的表情。

“廷座請先行,三日後,落宏天必至。”交待下這麽一句話,落宏天再次飛身而起,朝著峰頂的方向。

有些事,他還是弄弄清楚的好。

比如——殷玉瑤?

再比如——蓮花聖女?

再怎麽說,他也是她的掛名師傅。

前日浩京有消息傳來,說她……沒有了。

可是,他不相信。

他真的不相信。

不相信那個清純的女子,會如此隕命。

如果她沒死,那麽她,到底在哪裏?

見到逆光而來的落宏天,段鴻遙似乎並不吃驚。

“她在哪裏?”

走到他麵前,他直截了當地問。

“誰?”

“殷玉瑤。”

“殷玉瑤?”他勾勾唇,露出絲奇怪的笑,“她跟我,有什麽關係?”

他不說話,隻是靜靜地盯著他,那淩厲的眼神,已經形象地說明一切。

“落宏天,”段鴻遙也坐直了身體,收起所有的散漫,“我,再一次告訴你,殷玉瑤,自有殷玉瑤的宿命,誰都不能逆轉,否則被毀掉的,將是整個天下!”

“是嗎?”微微勾唇,落宏天雙手環胸,“那麽——靈犀劍呢?”

“什麽?”段鴻遙唰地站了起來,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你,你都知道些什麽?”

落宏天冷冷地笑了,眸中精光電轉:“或許我知道的,真比你想象的,多太多。”

說完這句話,落宏天轉身便走。

“你去哪裏?”身後,響起段鴻遙的厲聲疾吼。

“當然是,觴城。”抬起右臂晃了晃,男子大步流星地步出高闊的殿門。

殷玉瑤,殷玉瑤,倘若你不死,或許我會幫你一把……

畢竟,這種混帳的,烏七八糟的日子,老子也過夠了……真過夠了……

什麽九始神尊,什麽宿命,都見鬼去吧!

我落宏天想要改變的事,還從來沒有無法改變;

我落宏天想要救的人,還從來沒有……呃,他還真沒救過什麽人,要說救,也隻有殷玉瑤一個。

殷玉瑤,我之所以救你,隻是因為你……太過幹淨。

所以,我不忍傷你,更不忍看到這個世界傷你。

殷玉瑤,你要活著。

就算不為那個男人。

也要為我活著。

你活著。

才讓我覺得,站在這個世界上,呼吸著靈動的空氣,有那麽一點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