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山別宮。
疏淡的陽光稀稀落落地照進破爛的蓬窗,映在女子妖嬈不減的麵容上。
她還是那麽地美。
卻帶著一股太過濃重的邪氣。
從骨頭縫裏透出來的邪氣。
如果,非要用什麽詞,來形容這個女人的話,那便是——亂國妖姬。
事實上,她也的確當得起這麽個稱呼。
她這一生,隻愛過一個男人,可是那個男人,從來不曾把她放在心底。
這不重要。
這真的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他最後竟然下了一道聖旨,血淋淋的聖旨,要他身邊的暗衛,秘密地處死她,還有她的兒子,燕煌暄。
這是一個帝王,最後最睿智的抉擇,但對於她而言,卻是絕對絕對的,滅頂之災。
二十二年,她足足愛了這個男人二十二年,得到的,竟然是如此冰寒徹骨的結局。
從收買的近侍口中,得到消息的那一刻,她整個人都懵了,然後跌跌撞撞地跑到去乾元殿,找他理論。
那個時候,他已經病入膏肓,他已經體弱難支,可是他的那雙眼睛,卻依然是那麽地冷,那麽地冷。
她跪在他的麵前,撕心裂肺地哭,問他為什麽。
他看著她,字字如刀:“這些年,你做了什麽,自己清楚。”
她呆了。
眼中的淚,刹那倒流了回去,一絲絲驚懼在眸底散開——
然後,她笑了,萬般淒涼地笑了:“你知道?”
他沒有說話,隻是眸沉如墨。
她昂起頭,情緒開始變得歇斯底裏:“你知道?燕煜翔,你知道竟然還給別人養了這麽多年的兒子?你知道卻依然縱容我與別的男人苟合?你知道……卻當什麽都看不見,你知道……哈哈哈,你知道……”
她哭著笑,笑著哭,最後隻剩下發抖,不住地抖。
然後,她聽到三個字:“對不起。”
那是她或許等了一輩子,才等到的三個字。
可他接著又道:“對不起你的,是朕,不是大燕,更不是朕的兒子,你不該把你的恨,轉嫁到他們的身上。”
明明滅滅的燭火中,她再次屏住了呼吸——曾經,她以為他傻,以為他糊塗,原來他什麽都清楚,包括她的背叛,她和九州侯背後的密謀,甚至包括——燕煌旭的死。
他隻是已經沒有力量,來對付他們而已,所以,他隻能無奈地,將這一大團麻煩,扔給將來繼承帝位的兒子。
對於他的兒子,他有的,是愧疚,深深的愧疚,就正如對他真正愛過的那個女人一樣。
“所以,”她輕飄飄地開口,“你要……除掉我們?”
他用無聲的沉默,給出了那個鮮明的答案。
終於,一切淒惶結局,什麽都不用再說了。
“我不會死的。”她定定地看著他,那雙美眸,那雙他曾經親吻過的美眸,是從未有過的冷靜,“反而,我要看著你的兒子死,我要看著整個大燕亡!我要看著這個國家,因為你的愛,而徹底淪入地獄!”
“你——咳咳咳!”他撐著床榻,開始用力地咳嗽,朝著她伸出手,像是要拉她,也像是要掐死她,可是他太累了,他早已被愛恨情仇,家國大業掏空了身子,他隻能那麽無力地伸著手,什麽都做不了……
她走過去,在他的麵前蹲下,微微揚起頭,似笑非笑地對著他的眼睛,很輕很輕地道:“燕煜翔,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當年,你心愛的鐵皇後,你寶貝的鐵皇後,從來從來,就沒有向君至傲,寫過……任何一封書信……那些信,都是我偽造的……以鐵紅霓的筆跡,鐵紅霓的名義,偽造的……”
當這句話落地的刹那,她看到了他那刹那血紅的眼睛,以及最後一絲,心弦斷裂的聲音,汩汩的鮮血從他的口中流出來,刹那間濕透被褥,點染出片片紅梅。
刺目剜心。
沒有再多言一句,他就那麽倒了下去……
完成這最後一擊,她帶著殘虐的笑,離開了那座華美的宮殿。
是的。
那是她生命裏最恢宏的勝利。
用一根玉簪,激發了鐵紅霓的傲性,用一封封仿造的書信,踐踏了燕煜翔身為丈夫,身為帝王的尊嚴。
從那以後,他們仍然相愛,卻,再沒有見過一次麵,再沒有說過一句話,再沒有一次眼神的交匯,來開釋生命裏最後的誤會。
她很殘忍。
真的很殘忍。
用最殘忍的方式,肢解了他們之間最完美的愛。
這是一個女人的心機。
殺人不見血,奪命不用刀。
所以,不要小看女人,千萬不要。
當寫下這些文字時,我自己都在心顫。
並且膽寒。
但是故事,還要繼續下去。
因為下麵的情節,會更加慘淡。
現在,她要用這份心機,去對付那個男人的兒子。
燕煌曦,你父親的宿命,你同樣逃不掉的。
你逃不掉的。
“娘娘。”
一個我們曾經熟悉的人走了進來。
高之銳。
那個曾經圍剿過燕煌曦,為難過殷玉瑤的大內侍衛副指揮使。
韓儀非常嫵媚地笑了。
她等這一刻,等了一年,或許更久。
看罷對方遞上來信的,她緩緩站起了身體:“傳我命令,調回所有侍衛,還有,派人速與皇上聯係,要他注意浩京的動靜,隨時準備起兵返京!”
起兵返京!
燕煌曦,你不是很愛那個女人麽?
那麽,她死的時候,就是你死的時候,就是這個大燕,改朝換姓的時候!
燕煜翔的兒子能做皇帝,我的兒子,也同樣可以!
二月初的時候,北邊傳來消息,祈親王燕煜詡,病歿。
三天之後,西邊也傳來消息,泰親王燕煜翱,意外摔下馬車,中風偏癱。
事情,似乎發生得都很巧。
大概清楚內幕的人並不多,朝臣們紛紛鬆了口氣,這兩個內患,總算是除去了。
皇帝的表現卻很平靜——因為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送出的禮,收下很容易,要享受,那是要付出代價的。
最後,還剩下一個燕煌暄。
對於這個“親哥哥”,他還得好好琢磨琢磨,怎樣才能“除惡務盡”。
隻是,他沒有想到,自己在逐步解決對手的時候,那個真正能置他於死地的對手,也在迅速地,朝他靠近……
夜,很黑。
殷玉瑤斜倚在榻邊,手裏握著卷兵書。
她最近看得最多的,就是兵書。
殺伐攻謀,步步驚心,就像她愛上他之後的日子。
今夜,卻似乎有什麽不同,兩眼明明盯著那些字,無論如何卻看不進去,心中像是有一隻狼爪子,在那裏撓啊撓啊撓。
歎息一聲,殷玉瑤放下書,起身走向殿門外。
都快子時了,他還是沒有回來,是因為朝政,還是別的事?
“皇嫂,”恰好巡邏經過的燕煌曄看見燈光,忙忙地走過來,“在等四哥?”
“嗯,”殷玉瑤點頭,“他今天很忙嗎?”
燕煌曄一愣神,很誠實地說:“我不知道,自從午時後,我就再沒見過四哥。”
心中“咯噔”一聲響,殷玉瑤二話不說,提步便行:“走,我們去乾元殿看看。”
夜色深濃,宮燈淒迷,這春夜裏的永霄宮,竟然顯得有些蕭索。
穿過曲曲折折的甬道,走過寬闊的廣場,他們終於走到乾元殿外麵。
抬頭望去,整個乾元殿竟是一片漆黑。
“這——”兩人對視一眼,然後不假思索地,飛步邁上台階,推開殿門。
火把的光亮,映出一道頎長的人影,玄色衣袍,站在角落裏。
“四哥?”燕煌曄滿懷不解地走過去,小心翼翼地觸了觸他的胳膊,“四哥你這是——”
男子如雕像一般佇立著,明明人站在那裏,卻像隔這世界,有千仞之遠。
殷玉瑤也走了過去。
卻隻站在離他數步遠的地方。
再沒有靠近。
也無法靠近。
她敏銳地察覺到,他們之間,有什麽,已經改變了。
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那股濃烈的疏離,燕煌曄沒有感覺到,但她感覺到了。
他這是在,無聲地拒絕她,更是在向整個世界宣告:
我,不需要你們。
你們都走吧,離我越遠越好。
轉過頭,殷玉瑤走了,盡管腳步踉蹌,幾度跌倒,她還是走了。
“皇嫂?”再看了一眼燕煌曦,燕煌曄提步追了出去——像以前那樣的悲劇,他可不希望,見到它們再次發生。
整個大殿再次陷入死寂。
“你看到了?”
瞅著某個方向,燕煌曦緩緩地開口。
一個人影浮了出來,刹那逼近他冰凍的臉:“還行。”
“燕煌曦,”人影的麵容愈發清晰,白金色的麵具散發著幽冷的光澤,“不要讓我說第二次,交出乾坤鏡,趕走殷玉瑤,否則,你會看到浩京城,變成一片廢墟。”
慢慢地,燕煌曦從懷中摸出個盒子,托在掌心,麵無表情地遞到他麵前:“乾鏡。”
“坤鏡呢?”
“在南海。”
陰沉沉地一笑,人影揭開盒蓋,從裏麵取出一麵亮閃閃的銀環,放在唇邊幽幽一吻:“阿黛,我們終於,又相逢了……”
一千年。
他等待了一千年,苦守了一千年,終於等來了這一刻,重新的相逢,卻也是重新的折磨。
隻是阿黛,你所預言的事,永遠都不會發生。
因為,我會禁錮你,永遠留在我身邊,這世間任何事,任何人,都休想顛覆我所創造的一切,就連你,也不可以。
“安清奕,”在他走向殿門的刹那,燕煌曦終於開口,“如果,如果我讓她離開,你會不會,放過她?”
“燕煌曦,”人影停下腳步,淡淡冷哂,“記住你的身份,不要去肖想,你不能肖想的東西。”
“……就連最後三個月,都不可以嗎?”
“不可以,三天,我隻給你三天。”麵朝殿門,那男子鐵冷雙眸,仿若萬年冰淵,“若三天之後,她還呆在這座宮殿裏,那你就等著,給所有人收屍吧!”
他走了。
正如他鬼魅般地來,再鬼魅般地去。
殿門合攏的刹那,燕煌曦頹然倒地,一手,摸向心髒的位置。
那裏,插著一片最柔軟的蓮花花瓣。
卻筆直地指向他身體的要害。
準備了這麽久,煎熬了這麽久,他以為自己可以反抗了,卻連手都不曾抬起,便被對方捏於掌間。
生死一線。
他用柔軟的花瓣,插進他的胸膛,一點點地深入,然後微笑著看著他,看著他在死亡的恐懼麵前,如何地苦苦掙紮,如何地苟延殘喘。
如何曲下雙膝,跪在他的麵前,向他討饒。
他不怕死。
他跪下,隻因為他聽到了一句話:
“當你血盡之時,我會立刻去找她。”
就是這麽一句話,摧毀了他最後一絲意誌。
“為什麽?”他抬起頭,滿眸的恨,滿眸的烈,“為什麽不肯放過?”
“那你呢?”他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就像一個王者,看著路邊的螻蟻,“從一開始,我就警告過你,不能愛,不要愛,可是你聽了嗎?”
“那不是理由!”他捂著流血的胸口,黑發一根根豎起,“你沒有權利……你沒有權利阻止我們……”
“是的,”他冷笑,張開五指,在他的傷口上再狠狠地推了一把,“我沒有權利,但我有足夠的實力——毀天滅地的實力!而你有嗎?你有與我叫板的實力嗎?你啊你,你連做我手下一名腐兵的資格都沒有,你,隻能倒在這裏哀嚎痛哭,隻能聽著自己血流的聲音,然後慢慢地,慢慢地死去……”
“安清奕!安清奕!”他赤紅著雙眼,嘶啞地喊著他的名字,卻——無可奈何。
“你恨我嗎?”他依舊那樣冷漠地注視著他,一字一句,仿佛芒刺般紮入他的身體,四處流躥,“整個世界的人都恨我,可是,恨有用嗎?恨能改變什麽嗎?恨也罷,愛也罷,都是人類最卑賤的情感,隻有生存,才是永恒的,隻有真真實實地呼吸著每一縷空氣,才有資格繼續叫囂,你懂嗎燕煌曦?”
隻有生存,才是永恒的。
隻有真真實實地呼吸著每一縷空氣,才有資格繼續叫囂。
他說得對,他說得教他無可辯駁。
原來,無論是愛情還是權位,在生存的麵前,都是如此蒼白。
真是這樣嗎?
真是這樣嗎?
難道這個世界上,真的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擊垮麵前這個,令千萬人聞之變色的魔神嗎?